不管如何,卫春明呈上来诉状就这么被压在了御案的最下头。

  皇帝直接寻了个由头称病,又是头疼脑热又是风寒着凉的,连早朝都赦了,窝在寝宫内装作不知世事。

  卫春明在宫门口半点不知情,仍傻愣愣的跪着。

  他年岁渐大,加之自来享受于富贵锦绣堆的缘故,身体素质并不强悍,第一日还能坚持跪着,第二日第三日就开始打起摆子了,到了第四日午时,就这么毫无预兆的栽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现场慌成一片。

  ……

  ……

  苏长音直到第四日,听到卫春明昏倒的消息,这才知道他跪宫门去了。

  上次自卫府离开后,因为叶庄还得回大理寺处理公务,苏长音便含糊寻了个由头要离开,叶庄倒也多留,很爽快的放他离开。

  因为头上有伤的缘故,苏长音这几日便干脆呆在家里养伤,足不出户,一天到晚盯着自己老爹斗智斗勇,玩着花样逼自己老爹减肥——

  得知老对头惨状,苏高章心情好到不行,这几天走路都带着风,连吃东西都要比平时更有胃口,一个不注意似乎又胖了两斤。

  叶琅受风寒病倒的消息传来时,苏长音在盯着自己老爹在院子里跑酷,听闻这个消息大吃一惊。

  “小皇子着凉不是前阵子才治好的么,怎么又病倒了?!”

  前来传话的药童苦笑一声:“我们也不知情,只是小皇子如今重病在床也不肯吃药,前去给他看病的太医都被赶回来了,非说只要苏太医一人,院判无法,只得命我前来请苏太医进宫一趟。”

  苏长音想都不想,点头说道:“你先回去,待我换身衣裳随后便到。”

  毕竟是自己养大的孩子,苏长音还是十分上心的。

  尽管圣上曾下令苏长音停职查处,但苏长音如今是奉了院判的命令,并非当差述职,也就无所谓禁不禁令了。

  药童一走,他便进屋换了一身官服,知会了自家差点喜极而泣的老爹,背上药箱直奔宫中。

  叶琅居住的行院距离常生院也就一墙之隔,苏长音进宫后并没有去常生院,而是顺着栽满花草的鹅卵石小径进了后宫去寻叶琅,很快便到达了目的地。

  他伸手敲了敲门,随后朱红色门扉‘滋啦’一声打开,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嬷嬷正用浑浊的老眼上下打量着他,一听苏长音是来给叶琅看病的,不耐烦的咕哝了一句,将他迎了进来。

  因为叶琅是个不受宠的皇子,所以住处也十分简陋。

  入目只见一处不大不小的院子,墙角栽着一株半颓不颓的海棠树,树下是一小方池塘,屋中的陈设一样十分简单,正中间厅堂悬着一副字画,屋子左侧是一方临窗的书桌,右侧由屏风隔出一间卧室,两个宫女侍立在一旁。

  细微之处,半点看不出一个身为皇子的气派。

  老嬷嬷领着苏长音绕过屏风,行礼说道:“殿下,常生院遣人来给你看病了。”

  苏长音越过她年迈微颓的肩头,抬眼看去,只见由帷幔半遮半掩的床上,用锦被卷着鼓起一小团,听见声音蠕动了一下,一道气哼哼的童音从被子里传来:“说了多少次我吃药!快走!我才不要你们!”

  因为生病的关系,那童音带着几分鼻音,格外奶声奶气。

  明明是嚣张的语调,听起来反而像是在撒娇。

  苏长音弯了弯唇角,干咳一声,故意压低了声音说道:“既然小皇子不欢迎,那下官就告辞了。”

  床上那一小团顿了一下,像是遇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慢慢从被子里探出一张红彤彤的小脸蛋,小心翼翼扭头看过来,发现真的是自己想象中的人,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唰的一亮,掀开被子扑了过来!

  “哇,苏苏呜呜呜呜呜。”

  “慢点,小心摔了!”

  苏长音吓得心跳漏了一拍,手忙脚乱铺抱住扑在怀里的小肉团。

  叶琅不管不顾,抓着苏长音的衣襟埋进他怀里不撒手,一边埋一边还哇哇大哭起来:“哇苏苏,我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

  因为病中的缘故,叶琅一张小脸格外苍白,脸颊边带着异样的红潮,瞧起来格外虚弱,体温也偏高,苏长音抱着他感觉在抱一个小火炉,顿时又无奈又心疼。

  他半搂着叶琅到床边坐下,倒了一杯水喂叶琅喝下,直到叶琅慢慢冷静下来,口中半哄道:“前几日才刚刚吃完药,怎么又把自己弄生病了?”

  不知为何,他话一说完,明显感觉到怀中的小身躯微微瑟缩了一下。

  叶琅打了个哭嗝儿,心虚的别开了脸。

  苏长音微微皱了皱眉,低头正要再问,忽然视线在某个角落定住,他放下水杯,猛地抓起叶琅的手,掀开袖子,只见那藕节一样白嫩发胖的小手臂上一大块黑紫,大刺刺印入他的眼帘,看起来触目惊心。

  苏长音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语气隐隐含着怒气:“是谁干的?”

  这样的伤势,差一点就要伤到骨头里,动手的人若非极度心狠手辣,那就是个力气极大的大人……想到这里,苏长音锐利的视线向一旁的宫女嬷嬷看去。

  亲眼见识过叶琅幼时的凄苦生活,他对这些欺软怕硬的奴仆半点没有期望。

  别看苏长音虽然平日里看着温润如玉,但是一涉及到自己的病患,就格外强势,犹如一只时刻备战的老母鸡,那宫女并嬷嬷被苏长音阴沉的脸色吓了一跳,还没说话,叶琅就慌忙摇头说道:“不、不是她们……是、是三皇兄。”

  叶琅口中的三皇兄,便是曹贵妃膝下的嫡三皇子。

  苏长音因着常在后宫中进出,对于这位皇嗣有所耳闻,大抵可以用‘嚣张’概括,如果要再详细点,前面可以再加上‘极度’二字。

  叶琅咽了咽口水,小小声的说:“三皇兄前些日子得了一个金子铸的弹弓,让琅儿头顶着东西给他当活靶子,琅儿不愿,他就撕碎琅儿的书袋子和书,用弹弓追着琅儿弹,琅儿一时不察,不小心掉进水池里又受了风寒。”

  说到最后声音带着几不可察的委屈。

  苏长音听罢,深深的吸了口气。

  一个年仅九岁的孩子掉在水池里,危险程度不难想象,一不小心就可能丢了小命……想到这里,他的心瞬间就揪了起来。

  “琅儿没事,虽然掉进去,但是已经自己爬上来了!”

  叶琅见苏长音脸色不太好看,连忙解释了一遍。

  没想到他刚解释完,苏长音的脸色越发不好看了。

  “是我的疏忽,你如今也该配一个侍读了。”苏长音抿了抿唇,眸光微冷。

  若有一个侍读从旁伺候,也不至于叶琅在受到欺辱时,什么都要靠着自己。

  “侍读!”叶琅眼睛一亮,抬起头来期待地看着苏长音,“苏苏可以做我的侍读吗?”

  苏长音愣了一下,旋即失笑地摸了摸他的脑袋:“不可以哦,我现在已经是大夫啦,要给别人看病的哦。”

  叶琅哦了一下,白嫩嫩的脸蛋尽是失望。

  侍读是什么他还是知道的,三皇兄身边就带着三四个侍读,一天到晚跟着皇兄欺负别人之后又被皇兄欺负,整日里形影不离。

  叶琅不需要玩伴,也不喜欢欺负,他只想要和苏长音一直呆在一起,如果侍读不是苏长音,那就没意思了。

  叶琅撇了撇嘴,心里颇有些不乐意,但并没有说出口。

  苏长音没有注意到他这点小情绪,虽然他起了念头要给叶琅配个侍读,但自己只不过是一介小小太医,而叶琅作为皇子,深居后宫之中,布帛菽粟样样不是他可以摘指的,顿时又觉得棘手无比。

  “罢了。”他叹了一口气,似是自言自语,“待我想想办法。”

  这件事暂时被搁置到一边,苏长音没忘记正事,开始给叶琅检查身体,伸手把脉、张嘴吐舌好一会儿,就着就着叶琅的病症写了方子,命宫女送到常生院煎药,很快宫女就捧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汤送上来,除此之外还有一瓶药膏并药粉。

  苏长音哄着叶琅吃完药,又用药膏为他按揉了手臂,最后一脸郑重地将药粉交到叶琅手里,严肃道:“这个东西收着,以后谁要是欺负你,你就把这个洒在那个人身上。”

  叶琅接过,盯着药瓶一脸好奇:“这个什么东西?”

  苏长音冷哼一声:“是可以让别人哭着喊娘的好东西。”

  苏氏招牌痒痒粉,谁用谁知道。

  敢欺负他的小孩,不狠狠教训回去怎么行?!

  护犊子心切的苏长音逮着叶琅好好上了一课,不外乎面对欺负时要如何险境求生,连孙子兵法都用上了,一直授课到日落西山,这才意犹未尽的告辞离去。

  苏长音出了叶琅的院子,并不急着离开宫中,而是先去了一趟常生院。

  叶琅受了凉未愈又掉进水里,若治不好很容易落下病根,轻易马虎不得,是以特意折回来嘱咐药童每日煎药的注意事项。

  一旁的同僚宋清翘着二郎腿坐着,正拿着帕子擦拭自己心爱的桃木剑,见状忍不住打趣道:“果然还是贤弟技高一筹,把小皇子治得服服帖帖的。”

  宋清便是那位提倡以武强身的太医,他手中的桃木剑也是平时惯常用来练剑法养生的家伙。

  苏长音矜持地点点头:“那是那是,总归是比你们这些尽会逮着人欺负的更令人信服一些。”

  宋清擦剑的手一顿,英朗的面容扭曲起来,被噎得说不出话了。

  另一位同僚白子道哈哈大笑:“宋老弟三次上门给小皇子看病,三次皆铩羽而归,早说过让你不要自讨苦吃了!”

  宋清翻了个白眼,吐槽道:“说得白老兄没被拒绝过一样。”

  薛贵恰好提着一盒木匣子,从药室里走出来,听到此处,忍不住笑了一声,紧接着赶紧打起了圆场:“不管如何,小皇子肯就医吃药便是大喜事了。”说罢,食指点了点苏长音,笑叹道:“你呀。”

  薛贵年纪虽然不大,但对待苏长音一直像是一个邻家的大哥哥,宽和且纵容。

  苏长音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紧接着动作微微一顿,疑惑的抬起头问道:“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臭味?!”

  白子道翕动鼻翼嗅了嗅:“你这么说,我好像确实闻到了一些。”

  “确实有点臭。”

  “咦,我也闻到了。”

  薛贵笑着说道:“方才我在药室里头炮制阿魏,之前存的都快用完了,许是我身上沾了些味道,这才难闻。”

  阿魏是一味树脂状的中草药,表面呈蜡黄色至棕黄色。具强烈而持久的特异臭气。

  一听是阿魏,在场众人嫌恶的捏了捏鼻子,瞬间消除了疑惑,唯有苏长音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忍不住皱起眉。

  就在这时,白子道注意到了薛贵手里提着木匣子,稀奇的问道:“薛老弟,你这盒子里头放了什么东西?”

  “不过是一些祭品罢了。”薛贵微微一顿,轻描淡写道,“今日是我兄长祭日,方才特意和院判告了假,眼下正要去祭拜他。”

  说罢,他朝诸位同僚笑着道了告辞,抬腿走了出去。

  苏长音因为站位最靠正门,所以薛贵势必与他路过,两人擦肩而过时,空气中带起一阵风,奇怪的臭味愈加清晰的逼近鼻端。苏长音心中的诡异感更重了……这股味道他好像在哪里闻过。

  他下意识的转过头,目光追逐着薛贵的背影。

  不知为何,他竟在那道背影看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沉寂之意。

  宋清手腕一翻挽了朵剑花,将桃木剑收回鞘中,口中啧啧有声:“这倒是稀奇事,我与薛贵同僚多年,竟还不知道他有一个兄长。”

  “挺久远的事情了,你不知道实属正常。”白子道一脸神神秘秘的压低了声音,“听说他兄长是死于非命的,建丰十年薛贵之兄京试落榜后,难以接受落差自尽离世,此后从未对人提及,莫说你了,我也是偶然听院判提及才得知。”

  那一刹那间,苏长音如遭雷击,睁大眼睛猛然转过头看向白子道等人,身躯却像是被定住一般僵直在原地!

  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战栗感席卷整个天灵感!

  他终于想起来了,那个味道根本不是阿魏的臭味,阿魏味有硫气,而刚才的味道……更像是尸体腐烂的臭味!

  苏长音曾经给卫严检查过尸身,对这股味道绝对不会认错!

  而更令他毛骨悚然的是,那股气味并不是从薛贵身上散发出来的,而是……

  他手中的盒子!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

  看到这里大家应该都明白了吧,其实前面我有放过一些痕迹的,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猜出来……

  大家晚安,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