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長恨歌>第117章 较量

  不多时,春庭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女人。女人眉目英气,步履矫健,一步跨进门槛,挺直了身立在那里,如朝霞。

  来人正是聂雲岚,向书房中的众人一抱拳,“各位前辈。”算是见礼。

  “聂姑娘怎么来了?”陆元定故意一问,抛出话头。

  “晚辈是应贵宗弟子余惊秋的邀请而来。”聂雲岚随着话语看向余惊秋。伫立在一旁的女人身姿挺秀,不言声时,眉眼微垂,冷冷清清,似雾山雪松,那双眸子冰冷沉静,暗藏锋芒,再不复当初的温存柔软。

  当初相识,不过数日,但发生过的事刻骨铭心,以至于聂雲岚还记得这张面孔,感受到了这物是人非。

  陆元定接着她的话问道:“我听山君说起过与聂姑娘的相识,是在一处强盗窝里误打误撞救下了聂姑娘?”

  “确有此事,当年晚辈少不更事,不满家父管束,私自出走,想要闯荡江湖,没想到刚踏出家门,就在黑店中着了道,若非余惊秋和郎烨……”聂雲岚神色一黯,没了底气,声音变轻,“搭救,晚辈要在屈辱之中丧命。之后,他们有要事在身,不能久耽,而晚辈心中有气,不愿放过逃走的歹人,所以分道扬镳。临行前因为身无分文,向他们借了些银子,端了那伙歹人老巢后,我想着要还他们的情,看他们像是往雪域去的,便试着去找人,果然在知行村再次遇上。他们不知怎么得罪了人,被知行村的一行人围攻。我侥幸救得两人突出了重围,得知他们是干元宗的弟子,要到天星宫,心底想着,这是有缘,情愿带路。”

  聂雲岚说得话与余惊秋的陈词句句对得上,若非早有预谋,事先就约好了,那么只能是确有其事。

  陆元定扫视了在场众人一眼,最后落在李长弘身上,对他先前一番说辞嘲讽似的冷笑了一声,继续问聂雲岚道:“原来如此。聂姑娘,真是凑巧,我们正说及此事。实不相瞒,山君当年受了委屈,被人诬陷,在外流落多年,不能回宗,皆因这往天星宫取滴翠珠一事,这原本是我宗内之事,不能让外人旁听,但事关山君清白。聂姑娘既是当年之事的旁观之人,又是天星宫的人,说的话最能叫人信服,老夫想要问一句:山君说她当年没拿到滴翠珠,是聂城主不愿割舍,此事是真是假?”

  李长弘额上冒出冷汗,见陆元定和聂雲岚一唱一和,语气急了,“聂侄女,事关天星宫的脸面,你可不要犯糊涂。”

  聂雲岚眼角余光乜了眼楼彦,冷笑道:“李长老不要乱称呼,天星宫已与干元宗断交,晚辈可当不起李长老这一声侄女。至于天星宫的脸面,晚辈当然爱惜,但有些事有些话不说,才是真的犯糊涂。陆长老,你说当年家父不愿给余惊秋和郎烨二人滴翠珠。”

  “确有其事。”

  声如磐石入水,激起千层浪。

  陆元定和吴青天心底的石头落了地,某些人的心却是悬到了嗓子眼。

  而聂雲岚的话还未完。

  “他接待了余郎二人,不曾给出滴翠珠,也不允许二人离开,指使麾下蒋沈韩杨四大将军将二人围困在宫中,想要对他们下杀手——”“聂雲岚!”楼彦喝断。

  “聂雲岚,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胡言乱语,是要把你爹的名声毁于一旦!”李长弘倒抽一口冷气,心窝里直打颤,连带着声音都发抖。

  “我不过实话实说,他既然做得出这样的事,早就不在乎名声了。”聂雲岚昂首挺立,字字坚定,不见丝毫犹豫。

  聂雲岚这一番话,引得众人再度哗然,就连陆元定也不可思议地看向聂雲岚,将她重新审视。陆元定原想着聂雲岚顾忌着他爹的名声,不会将当年的事一五一十的说出,谁曾想她能做到毫不隐瞒。

  余惊秋眸心颤了颤,在聂雲岚的坦诚前,她的隐瞒在心底拉出的阴影更大,她轻轻叹了口气,无可奈何。

  有人不解道:“聂姑娘,聂城主和他们有什么冤仇,非要他们性命不可。”

  “其中因果,家父未曾与我明说,我也一直在寻找其中原因,或许某一天,能从蛛丝马迹中知道家父是怎么想的。”

  楼彦注视着聂雲岚,似乎要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来。

  吴青天掩嘴咳了两声,肃然道:“各位,聂姑娘总不至于为了一个外人来诬陷自己父亲,当年情状,尽已昭然。李长弘,李长老!你还有何话可说!”

  李长弘忽地笑了两声,一改先前如死灰也似的面色,面目慈和起来,向余惊秋道:“还有何话可说,自是我误会了,这阴差阳错,真是说也说不清。余惊秋,你听到了,聂姑娘也说她离家出走了,这是当时不少人知道的事,你突然说遇到了聂姑娘,太过凑巧,没有证据你叫师叔怎么相信。而且是宗门内外如此紧张的情况下,师叔刚得知你的身份,外出的弟子除了你又都不在了,师叔疑心不得不多啊。”

  陆元定道:“这么说来,李长老是一点错也没有了。”

  李长弘道:“自然也有错,怪我审查不清,行事不谨慎。”

  陆元定冷笑道:“聂城主不愿将滴翠珠给山君,甚至要杀了她和郎烨,怎么你一去,倒是拿到了滴翠珠,还安然无恙地出了天星宫?”

  李长弘神情出乎意料的顺和坦然,“是啊,怎的我去了拿到滴翠珠,平安出了天星宫,你说这聂城主打的什么算盘?”

  “你……”李长弘将所有的罪过推到已死之人身上,毫不认账,陆元定一时也拿不住他,既没有证据,死人也不会开口说话,聂雲岚这种人更不可能胡乱来一套说辞构陷李长弘。

  李长弘笑笑,“陆长老,当年的事,我可是一切遵循的宗内规章办事,不曾逾矩。是余惊秋先有了可疑之处。宗门正值飘摇之际,楼长老正是生死关头,一切疑点,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去天星宫追余惊秋,要求她给个交代,应当不应当?”

  陆元定不响声,李长弘见他不说话,向余惊秋道:“惊秋,当时师叔骤然得知郎烨几人噩耗,语气难免急了些,你身为晚辈也应该体谅,千不该万不该向师叔动手,你若愿意束手就擒,跟师叔回宗门,也就不会有这许多事情。”

  余惊秋道:“师叔是忘了,是师叔先动的手,师叔若不下死手,我为何要逃?”

  李长弘从容道:“怎会是师叔先动手呢。师叔知道你在外多年,心中有怨气,在怪师叔,但师叔也是为了宗门。当年那时候,事情还没扯清楚,你忽然对师叔动手,师叔以为你有异心,下手难免重些,这是有的。下死手,从何说起。”

  两人各执一词,李长弘抵死不认,只道当年一切按规矩办事,也不曾先动手,更不曾对余惊秋赶尽杀绝。

  随李长弘而去的有吴青天的两名弟子,先后病死,其余的都是他的人,唯一指认李长弘说谎的还是当事之人。

  谁都无法来替余惊秋证明他说谎。

  若是当年,余惊秋难以应对死赖的长辈,该气愤到说不出话来。

  如今,余惊秋瞧了李长弘一眼,目光淡淡的,不言声。

  李长弘以为余惊秋不说话是束手无策了。

  陆元定道:“今日重要之事,还是宗主归位,既然当年误会,解释清楚,山君继任宗主,名正言顺,宗内的大典要提上日程,时隔多年,干元宗有了新的宗主,这事该早早让宗门内外知晓,稳定人心。”

  李长弘见陆元定来说话,心底不由得松了口气,心想余惊秋终究还是纸老虎,需要陆元定来撑住场面。

  楼彦身旁的人说道:“稳定人心?干元宗早五六年前就稳定了人心,这都是楼长老的功劳,虽然楼长老没过宗内那套规矩,但他早已是众人心中的宗主!如今这毛丫头一回来,接了解厄剑就是宗主,谁能服气,宗门危难时她在哪,她对宗门有什么贡献,你出去问问,宗内上千弟子有几个认得她!她怎么服众!陆长老,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楼长老为宗门殚精竭虑这么多年,就因为一把剑,便认为这丫头比楼长老更适合做宗主,也太可笑了!”

  “规矩,就是规矩!你不管老祖宗的规矩,就是忤逆师长!”吴青天咬牙沉声,肃然厚重的语气,威严的气场,把那人唬得噤了声,“他楼彦,临危受命,在未选出宗主时支撑宗门,是他理所应当,是他职责所在,这也是我们所有长老的责任,做好了,是应该,不是什么天大的恩德!也不是他做宗主的理由!”

  吴青天的话太过强横,但也有几分道理,原先那人嘟哝几声,没说出话来。

  陆元定又道:“山君为宗主,不仅仅是因这一把剑,更是逝去的楼宗主十多年的考量,是他亲自做的选择。楼长老确实劳苦功高,但我想,他所作所为从来都是为了宗门,绝非宗主之位!楼长老,你说呢?”

  楼彦笑着。

  好一个陆元定,给他戴高帽,将问题完完美美地抛给了他。

  楼彦不慌不忙,向众人一揖,“多谢各位的厚爱。凡事越不过‘规矩’两个字,如陆吴两位长老所说,支撑宗门是长老职责所在,我原不过是临危受命,既然大哥选定的继承人接过了解厄剑,那我也该功成身退了。山君成为宗主,我没有意见。”

  左右忙道:“楼宗主——”楼彦伸手阻止,“从今往后还是莫要乱唤了,免得叫人误会,该是余宗主才对。”

  楼彦退得干干脆脆,毫不拖泥带水。

  余惊秋眸色暗了暗,却知道这看似妥协,实是以退为进。楼彦代管宗门多年,确实有功劳。

  一边是执掌多年,颇有建树的长老;一边是杳无音讯多年,无人识得的弟子。众人自然偏向楼彦。楼彦委曲求全,主动让位,她却以规矩压人,寸步不让,只怕也会叫众人对楼彦更愧疚,对她更不服。

  届时,她接过宗主之位,但凡出现一点失误,只用一点小小的推波助澜,便能引爆众人心中不满,指责她的无能,楼彦就可借此机会,名正言顺地将她拉下宗主之位。

  陆元定和吴青天对视一眼,转身朝余惊秋一拜,唤道:“宗主。”

  楼彦紧随在后,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陆陆续续朝余惊秋拜道:“宗主。”

  余惊秋宠辱不惊,“山君年纪轻,历事浅,虽为一宗之主,但各位仍是山君长辈,往后宗门诸事,还要仰仗各位长老。”

  众人符合道:“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李长老,你说呢?”余惊秋冷不丁点名李长弘。

  李长弘哪里想到楼彦轻飘飘就将宗主之位拱手让出,心底发恨,“自然唯宗主之命是从。”

  “我听陆长老说李长老在宗门内管束弟子们规矩、统辖消息信件一应杂物的迎来送往,这两件事原本最需要耐心仔细。先前李长老自认在当年往事中有审查不清,行事不谨慎等过失……”

  不待余惊秋讲完话,楼彦突然插进嘴来,和起了稀泥,向李长弘道:“这些过失虽是你无心之失,但总归是让山君经受了不小的苦难,不罚不能服众,你该去祠堂清修三月,静心思过。”

  楼彦嘴皮子掀动,几句话把矛盾从李长弘能力不足,转移到余李二人的私人恩怨上。

  李长弘借驴下坡,方道:“是……”

  陆元定怎肯让李长弘将这事轻飘飘揭过。当年那一趟远门,三名弟子丧命,唯一活命的余惊秋受了多少苦,这样大的事,怎么能几句话就化做小事,他这性情中人,心中烧得厉害,喝道:“断不可行!当年李长弘就因处置不当,把山君逼走多年,如今谁又能料想到他一时失察,又做出什么事来!”

  李长弘道:“这都过了多少年了,陆元定!你怎么就总咬着这事不放!”

  陆元定冷笑一声,“山君接过解厄剑的时候,也不见你就忘了当年的事啊!”

  “是人总会犯错,知错就改,善莫大焉,你总要给我更改的机会。”

  “是,知错就改,犯错该罚!别说山君昔日是宗主大弟子,她如今身为一宗之主,你当时的失察,险些葬送了今日的宗主!这桩事就不得罚得这么轻,罚过了再慢慢改也不迟!”

  李长弘咬碎了一口牙,冷冷地盯着陆元定,恨不得上去给他一脚。

  楼彦不疾不徐,问道:“陆长老说怎么罚合适?”

  陆元定道:“该撤去李长老一切职务,在自己山头闭门思过,无大事不得出!”

  楼彦沉吟道:“虽然重些,但也在理,便如此罢,各位觉得呢?”

  众人点头符合,支吾着应声。李长弘气得脸色发白。

  陆元定忽地醒悟过来,忙道:“宗主以为如何?”

  余惊秋淡然道:“就这样办罢。”

  这事本来是该余惊秋裁决,这是她成为宗主后所必需的一个下马威,可却叫他和李长弘的争执中,让楼彦轻而易举地将主动权揽了过去。

  虽然陆元定向余惊秋请示,众人还是不免轻瞧了这新任宗主,习惯性听从楼彦的吩咐。

  楼彦道:“今日这许多事,让各位长老都劳累了,长老们先回去休息罢。”

  李长弘冷哼一声,已先拂袖而去。

  众人陆续离去,只有几个记得向宗主请辞。

  陆元定瞧在眼中,虽然不满,但这些礼节上的小事,都是同辈之人,他也不好开口说什么。

  一向最硬气,最看不惯这些事,硬要说上两句的吴青天已然病体不支,坐在椅上,缓着气,说不出话。

  余惊秋道:“师叔,你先扶吴师叔回去休息罢,我和聂姑娘还有话说。”

  “今日这些事……”陆元定欲言又止,就众人态度,即便是余惊秋坐上了宗主之位,往后只怕也不会顺利。

  “师叔放心,我有分寸。”

  陆元定轻叹一声,瞧了眼聂雲岚,扶着吴青天走了。

  楼彦藉着交接宗门事务为由,还留在书房之中。余惊秋见这不是说话之地,要和聂雲岚离去,楼彦想留聂雲岚说话,被聂雲岚婉拒。

  踏出门槛时,楼彦唤道:“山君,你既然已是宗主,师叔这里还有许多要事要交给你。”

  余惊秋回过头来,一侧脸在阳光里,一侧脸在阴影中,目光与楼彦相逢。

  寒气似在一霎蔓延开,如蛛网将楼彦裹挟,楼彦心底打了个寒战。

  “师叔少候,我闲时会来向师叔请教。”

  余惊秋和聂雲岚离去。书房中只剩楼彦一人,他脸色冷了下来。

  所有人都看走了眼,那哪还是温驯的狸奴,那是下山虎。

  养虎为患,养虎为患呐!

  那一头,余惊秋与聂雲岚并肩而行,走了一段路,两人间沉默非常,竟都不知说些什么。

  “你……还好吗。”聂雲岚止住了步子,再一次打量起余惊秋来。

  结果显而易见,只是听到这句话,不胜唏嘘,“再不好,也过来了。”

  “郎烨的事,我……”

  “与你无关。”

  聂雲岚张了张口,但言语太多,将胸口堵住,反而一个字说不出来,“我能去看看他么?”

  余惊秋一讶,聂雲岚指的显然是郎烨的墓。

  还不待余惊秋回答,聂雲岚一笑,“算了。”

  聂雲岚想要撇开这个话题,主动说起别的事来,“你失踪了好几年,杳无音讯。江湖上都传你死于非命,我也以为……收到你的消息时,我还不信,但总归你安然无恙。”

  “这次多谢你帮忙。”

  “不只是在帮你,也是在帮我自己。能帮上你一点忙,让我心安些。”聂雲岚想起什么,问道:“在场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让我将那封信拿出来,有那信和信物在,就能揭穿那人虚伪的面目。”

  “他在干元宗浸淫多年,势力非同小可,仅凭一封信扳不倒他。若是撕破了脸,到头来只能两败俱伤。逼狗入穷巷,只会引起更凶狠的反扑,对他如此,对李长弘亦是如此,只能一点一滴,慢慢来。而且……”

  “而且?”聂雲岚正对余惊秋不含感情、冷冷道出这些思量而感到心惊,察觉到余惊秋的变化是由内而外的,口中不由自主地就顺着余惊秋的话问道。

  “而且我要的从来不只是扳倒他。”

  “那你还要什么?”““我还要他亲口说出当年的事实,还一个人清白。”

  聂雲岚下山了。天星宫已与干元宗断交,而在聂雲岚说出当年的真相后,她在干元宗处境更是尴尬,她本身也不愿久待。

  余惊秋送了她离开,从山门折回,路上遇见了月牙儿和春庭。

  余惊秋去书房时,将月牙儿留在了澄心水榭,但这丫头呆不住,不知道跑到哪儿去耍了一圈,见到她后,似有话说。

  “怎么了?是闯了什么祸么?”

  “什么呀!”月牙儿坐在翁都背上,抱着双臂娇哼一声,“我是想告诉你,我看你那位病怏怏的师叔有点不对劲。”

  余惊秋一愣,“吴师叔么?”

  “我哪儿知道他是什么师叔。”

  余惊秋看向春庭。春庭点了点头,他正是和陆元定送吴青天回去时遇着太过憋闷而出来找余惊秋的月牙儿的。他不知道月牙儿的本事,只当是小姑娘瞧着新奇。

  余惊秋问道:“你瞧着有什么不妥?”

  来干元宗之前,余惊秋交代过月牙儿干元宗的暗流汹涌,有些人明面看上去和气可靠,背地里一点头发丝也不可信。

  月牙儿聪颖听话,记在了心底,看了看两边,连春庭也避着,凑到余惊秋耳边,“你师叔像是被药耗损了元气,掏空了内里。”

  “你是说他不是病了,而是中毒?”

  “也不是中毒,有些好药、补药,用得不当,也能像火一样将人的元气精神当作柴一样烧得干干净净。”

  余惊秋蹙眉沉默片刻,说道:“月牙儿,你能否帮我瞧一瞧吴师叔的病。”

  谷中生病的人少,月牙儿一身医术能实施的机会少之又少,如今能上手看一看病患,欢喜应道:“好呀,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