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長恨歌>第110章 让我走

  说出詹三笑的事,楼镜也算是在离开前了却了一桩心事,只不过任余惊秋表现得如何平静,当日怒极吐血还是让她心有余悸,即便韫玉表示并无大碍,她还是将出谷的日子延了又延。

  安逸平静的生活让人怠惰,就像这冬日里暖融融的被窝,不想掀了去接触外面寒冽的风,到了这一日,她竟也十分眷念这里的闲适,对无休止的争斗生出一霎的疲倦厌烦来。

  这惫懒曾让楼镜骤然警觉,沉默反思,她了解自己,她是个好斗的人,厌倦争斗与她的本性相悖,觉得倦怠厌烦,只是因为一个人。

  因为余惊秋。

  那日余惊秋抱着她,在她耳畔压抑低泣,那时她忽然就对外面的鬼域人心烦不胜烦,她不想那些污浊腌臜的人或事侵扰了余惊秋,希望余惊秋总似在虎鸣山上一般平和安宁。

  她如今不止能理解,已是能感同身受,詹三笑将余惊秋置身事外的用心:自己是避不开了,天生就是在阴暗里搅弄风云的命,要永不停歇地和这魑魅魍魉厮杀,但余惊秋要幸福,余惊秋能顺风顺水,那自己这坎坷的命运看上去不会那么悲伤。

  她甚至怀疑詹三笑看透了她重情的这一点,将一切交付到她手中,多少有让她取代她的位置,继续护佑余惊秋的打算。

  若真是如此,她不仅不反感詹三笑的算计,反而庆幸詹三笑选择了自己。

  只可惜,余惊秋终究没能摆脱这些尔虞我诈,甚至要主动回到那些是非窝去。

  她厌烦,便觉得晚一日回去也好,晚一日就好。

  原来自己也可以是这样贪图享乐的人。

  直到山谷里下了一场雪,楼镜知道,耽搁得太久了。

  当日收拾妥当,只待翌日动身,月牙儿在谷里走街串巷,见过邻里叔伯后回来,一夜睡不着,终于要离开这个地方,她到底还是不舍,不安,可要离开的念头始终未变。

  余惊秋和楼镜披了衣裳,陪着她在屋内看夜雪。

  余惊秋轻声问道:“你当真不打算告诉韫玉一声?”

  月牙儿瞥过头去,嘟嘟囔囔,“不要她管。”

  “你虽然不要她管,但我受她颇多照顾,总不能不打声招呼,就把她徒弟偷偷带走,而且我听说,若不得谷主允准,是不得私自出谷的,违者永生不得再入谷,是不是有这一回事,若是当真,你出谷一事不可儿戏,还是要和你师父商议好,求得她点头。”

  月牙儿不答她的话,算是默认了,许久,“你要说就去说好了,不管她答不答应,我都要出谷,不回来……”月牙儿侧躺在白虎肚皮上,蜷在胸口的手收紧,脸色苍白,底气不足,负气一般,“就不回来!”

  楼镜听得这话,目光不禁投到她身上,这丫头这会儿的倔脾气让她想到了自己初次负气下虎鸣山,心中一阵怅然,因着这一点的感触,让她存了点心。

  翌日,楼镜同余惊秋一道去拜别韫玉,月牙儿却不愿去,只带着翁都,只身一人在绝武崖前等着。

  韫玉早知道余惊秋和楼镜要走,见两人过来,拿了两个包袱放在桌上,说道:“这里面是些伤药和解毒药,山君这包袱里有我配的药材,要泡在酒里用,可以治一治你落下的畏寒的毛病,对你右手经脉恢复也有好处。”

  楼镜听说是治疗余惊秋的右手,神色顿时软了些,看向韫玉的目光也多了两分感激,笑道:“韫谷主,俗话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我们在这里叨扰多日,已经感激不尽,如今又收下这些东西,都不知要怎样报答你。”

  韫玉端肃的神色一改,欲言又止。

  “韫谷主有话就说。”

  “有一件事,这事去年山君离谷,我也曾委托过她。”

  余惊秋问道:“是寻找苏樵姑娘的事么?”

  韫玉点点头,轻叹道:“我原本也没抱多大希望,谁知山回路转,竟又有了她的消息,上次我听楼姑娘说起一瓣心的事,心想或许你所说的给那盟主一瓣心的人极有可能是她,我想请楼姑娘帮我打听打听。”

  “谷主为何不亲自去找她,只怕要更方便些。”

  韫玉蹙着眉头,摇了摇头,“先祖厌恶江湖纷争,选择此地避世,就有规矩,后人不得离谷,虽然过了这么些年,规矩松动,谷里的人也都是非必要而不出谷。我是一谷之主,要守护谷民,不得随意离开不说,我要是涉足江湖,难保不将桃源谷重新拉入江湖纷争中。”

  “谷主说得有理。”楼镜眼珠一转,问道:“就是不知这苏樵姑娘和韫谷主是什么关系,亲疏如何,我和余惊秋行事不同,韫谷主和我交个底,我找人时也好斟酌着手段。”

  韫玉说道:“她是这谷里的前任谷主,是我的至交好友。”

  楼镜挑眉道:“只是这样?”

  韫玉一讶,“楼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余惊秋目光落在楼镜身上,心底明白她的用意,嘴角情不自禁地露出笑来。

  “那位苏樵姑娘失踪多年,音讯全无,可即便是凶多吉少,韫谷主也不曾放弃过,一直将人记在心底,执着地去找她,我听说韫谷主还画过她的画像,我以为韫谷主对她……”

  韫玉从惊讶中缓过神来,那些疗伤的日子里,楼镜毫不掩饰对余惊秋的占有欲,韫玉都瞧在眼里,情知楼镜对余惊秋的感情不一般,是以楼镜一说,她就将意思揣摩出来,她不由得失笑道:“楼姑娘误会了。”

  楼镜看了眼余惊秋,发现余惊秋正在看她,接触到她的目光,又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挪到了韫玉身上,楼镜笑意渐深,问韫玉道:“误会什么?”

  韫玉笑了笑,想起过往,又轻轻叹息,“我和她自幼一起长大,性情相投,所以情谊深厚。”

  “原来是青梅竹马……”

  韫玉双指夹住一绺白发顺到身前,说道:“我先天不足,自幼心肾不济,年少生过一场病,险些要了我的命,我这白发也是为此而来,是她和谷中长老替我医治,还为此伤了根基,后来她罹患渴血症,我总——”说到这里,韫玉无声叹气。

  楼镜替她说出心中的话,“总觉得她得这怪症,与你脱不开关系,若不是为救你而伤了根基,或许她不会患病。”

  “镜儿。”余惊秋轻声提醒。楼镜的话直白到冒犯了。

  然而韫玉的沉默表露,她心中想的确实如楼镜所说,“不论她是生是死,我总要有个确信,心底才能放下。当初那画,原就为了万一将来会出谷寻她所作,没想到,真有用到的一日。”

  如此看来,韫玉对苏樵似乎没有特别的情感,余惊秋暗自为月牙儿松了口气。余惊秋趁势将月牙儿想要出谷的事说出了口。

  韫玉怔怔地瞪着余惊秋,良久,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

  阴霾的天飘起小雪,山道的风冷得刺骨,月牙儿为了避风,牵着翁都在绝武崖上的老崖柏旁等着,崖上的视野开阔,能看到很远的地方,月牙儿一眼就瞧见那抹飞来的身影,是这天地间最纯白的一片雪花。

  月牙儿回过神来,牵着翁都忙要躲,韫玉已经瞧见了她,厉声道:“月牙儿!”

  月牙儿僵住了步子,深深吸了口冰冷的山风,冷冽入喉,像刀子划进去,她握紧了翁都的缰绳,回过头去看韫玉,见到了师父阴沉的脸色。山风将月牙儿的眼圈吹得发红,她叫道:“师父。”

  韫玉一言不发,半晌,“跟我回去!”

  月牙儿身子一闪,避开了韫玉要来牵她的手,瞧见赶来的余惊秋和楼镜,说道:“看来山君已经都告诉你了,她说得都是真的。”

  韫玉斥道:“胡闹!”

  余惊秋和楼镜一怔,两人还未见过韫玉这般疾言厉色。

  “徒儿想了很久,并不是一时兴起。”

  “你长进了,想出这种法子同为师置气。你知道外面是什么地方?你拿自己安危儿戏,月牙儿,是不是为师太纵着你,纵得你无法无天。”韫玉一声沉似一声。

  严厉冰冷的话语说得月牙儿浑身一颤,胸口酸楚难抑,却也更加坚决,“徒儿就是要出谷。”

  韫玉向她走过来,月牙儿忙躲到余惊秋身后,韫玉脸色更冷,皱眉道:“山君。”

  余惊秋一时犯了难,也不知让是不让开。

  月牙儿忽然开口,“就算你不让她带我离开,她走了之后,我也会自己出去,你让人看着我,我也总有一天能偷偷跑出去,除非你打断我的腿。”

  “你!”韫玉雪白的脸因为怒气而发红。

  月牙儿见她气急,担心地攥紧双手,她自明白自己心意,做过不少惹恼韫玉的事,从没有一刻让韫玉似现在这般动怒,而当她意识到自己仍然分外紧张韫玉,即便努力压制,也总会不可抑止地注意到她的所有情绪和一举一动,她心中害怕,对自己无望的感情感到绝望,几乎哀求,“师父,你让徒儿走罢,徒儿继续待在这里,会痛死的。”

  韫玉一愣,阴郁消散,目光诧异,像是不认识养大的这个徒儿:“月牙儿,没有谷主允许,私自出谷,违反了谷里的规矩,从今往后,就不再是桃源谷的人,一辈子都不得入谷。”

  “徒儿知道。”

  韫玉神色复杂地看着她,拧着眉道:“你要是出去,就相当于不认我这个师父,即便是这样,你也要出去?”

  月牙儿细白的牙狠狠地咬着下唇,几乎咬出血来,她低垂着眼睫,从鼻腔里应出一声,“嗯。”

  韫玉吸了一口凉气,脸颊被冷风吹得僵硬,摆不出表情来,“好,你情愿……你便走罢。”

  “师父,月牙儿要出谷去了,月牙儿以后都不会待在你身边了,你要照顾好自己。”明明得到了允准,月牙儿却忍不住要哭出来。

  月牙儿不再看韫玉一眼,牵着翁都,下了绝武崖,踏上了离谷的道路。

  韫玉看着那决然离去的身影,目光一颤,脸上露出几分无措来。

  月牙儿心想:韫玉总看着绝武崖的前方,从不回头看她,如今她走在了绝武崖前的道路上,韫玉也终于看着她了,看着她离开。

  她感到一种小小的报复的痛快,又不可避免地生出无言的难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