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户部尚书易大人在青楼意外身亡?”

  益州金平府。江山云惊站起,顾不上被打翻的茶水,他向前疾走几步:“消息属实?”

  裴瑜转身将门关紧,眉头紧皱:“如何不真!我的人亲眼看着尸首从里头抬出来的,都道是——”

  江山云:“是什么?”

  裴瑜难以开口,索性一跺脚,背过身道:“道是易大人老不知羞,半夜狎妓以致,以致精尽人亡!”

  江山云震愕:“怎么会,易大人已是七十高龄,平素最爱惜羽毛——”

  说着说着他便没了声,就听得裴瑜的声音响起:“绣衣局那尊瘟神回来了。”

  江山云震惊地看向他,片刻后以拳击掌,忿忿道:“我就知道!一定是他的手笔,这天打雷劈的走狗头子!”

  他一掌劈在桌上,上好的梨花木桌面裂开一条缝,江山云神情悲痛:“易大人一生为朝廷恪尽职守,临老却要遭此毒手,以致晚节不保,可恨!”

  说着他又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问裴瑜:“陛下呢,陛下如何反应?”

  裴瑜见他神情激动,眼含期待,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江山云:“说啊!”

  裴瑜:“陛下——准他官复原职。”

  话音刚落,身边的桌子终于不堪重负,裂开在地。

  江山云怒气冲天:“他算什么狗屁官!陛下才登位几天,就学前朝开始铲除异己了么?”

  “厚之慎言,慎言!”裴瑜连忙拦住要往外冲的他,低声劝道:“昔日在京中时,易大人素来喜欢你,我知你心中悲痛,可你要忍耐,现在不是翻脸的时候。”

  江山云双目通红:“那什么时候才是?”

  裴瑜沉声:“等。”

  等民怒人怨,等事态激烈,等西北吹来东风。

  他和江山云远在益州,手下常备军不足五千,西北驻地却足有五万,其中三万牢牢握在景越手中,唯一的陇北营态度不明,更不用说遍布天下的绣衣局探子和京畿重军,贸然起事就是找死。

  江山云自是明白这个道理,等最初的悲痛过去后,他才摆摆手,眼底仍是红的:“我没事了,你放开我。”

  裴瑜忧心地看着他:“不止易大人,京中但凡主战的大臣家中多少都出了点事,经此一事,朝中恐怕再无人敢言战了。”

  江山云跌坐在椅子上,深深地吸了口气。

  室内一时静默无声。

  风吹过窗外的树梢,发出沙沙声响,突然一道人声插.进来,屋内颓然的气氛一扫而空。

  “需要帮忙么?”

  “什么人?”

  江山云霍然站起,地上碎裂的瓷片击破窗纸,直朝外面的树梢飞去,同时裴瑜快步打开房门。

  树梢一阵晃动,宁长风避开瓷片,落在房门前。

  “是你!”裴瑜惊异地看着宁长风,他和江山云在府上的戒防上面花了大功夫,就是绣衣史来了也得在府外绕圈,寻常人根本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潜入到后院。

  上次试武,这个哥儿竟然对他们是有所保留的!

  他往后速退,发现不对的护卫立即聚集,拉起弓箭将宁长风包围了个严严实实。

  宁长风却泰然自若,他站定在门口,左右扫了眼聚集如云的黑衣护卫,摊手对江山云道:“我是来找两位大人谈合作的,怎么还动刀动枪的。”

  他这话说得轻飘飘的,不像他本人,倒有些像如今在京中为虎作伥的那位。

  江山云脸色铁青,自家府邸被如入无人之境,任谁心情也好不到哪去:“你听到多少?”

  宁长风如实道:“来时正好听到易大人精尽人亡那一段。”

  那就是听全了。

  裴瑜挥退护卫,笑脸将宁长风请进屋内,重新关了门,又朝江山云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这才道:“既然已经听到,我们也不瞒你,当今圣上软弱无能,偏信小人之言,连易大人那般兢兢业业的忠臣都被杀害,朝中上下忍无可忍的人绝不止我们二人。”

  宁长风平静道:“的确,兵权不在你们手上,忍不了也得忍。”

  被戳到痛处,江山云刚歇下去的火气又窜起老高,他站起身骂道:“当初请你做教头不做,如今跑过来说什么风凉话,彰显你能耐大?怎么不继续做你的隐士去了?”

  他义正词严,裴瑜在旁拉都拉不住,生怕宁长风一个挂脸走了。

  他走不要紧,若是将今日听到的话散出去,又不知要徒增多少事端。

  怎知宁长风对这番谩骂并无甚激烈反应,反而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对,我以为我是个局外人,自以为在用足够清醒的目光看待世上草木枯荣,说穿了不过是在逃避现实。”

  见他爽快认下,江山云反倒不知要说什么了。

  就听裴瑜接上去问道:“那你今日来找我们是——”

  宁长风:“我要入伍。作为回报,我帮你们解决皇帝安插在西北驻军的亲信。”

  *

  盛京,皇宫大殿。

  才下了朝,百官依次退出,坐在龙椅上的景越舒了口气,登基一年多,这是他第一次感到这么畅快。

  自打易中明死后,那些整日叫嚣着要打仗的老家伙们终于清净了。

  他除下冠冕,闲庭信步地御书房行去。既然没有了反对的声音,议和的事自然就能提上日程,他得私下和几位大臣好好商议,最好尽快将此事安排下去。

  北羌部族年年南下掳掠,无非就是乞些粮食,他北昭国地大物博,施舍些给他们就当是喂狗了,犯不着天天打仗。

  不知那些主战派天天嚷嚷个什么劲。

  御书房门口站着几位大臣,均是主和派的,见到他急忙迎上来,笑脸上堆满了褶子,景越受用地在他们的簇拥下走进去。

  傍晚时,宫使悄悄在景越耳边附道:“陛下,江太傅已在太和殿外静坐一天了。”

  景越倚在栏杆上喂鱼,闻言不以为意:“他爱坐就坐,就算把身上那把老骨头坐散了,易中明也活不过来。”

  何况他作为太子太傅本无实权,景泰蓝那小崽子又早早丧命,若不是念他门下学生众多,在朝中威望颇高,景越早让容衍一并将他宰了。

  “与他一同静坐的,可还有别人?”

  宫使:“有几位官员在劝返。”

  景越:“退下吧。”

  片刻后,他将手中鱼食一撒,满池锦鲤争先恐后地争夺起来,各种花色的鱼头在水中攒动,搅起一圈圈波纹。

  “连鱼都知道无利不起早,江仲来你这个老匹夫犟什么呢?”

  “来人,去请容大人去劝一劝他老人家。”

  落日流金,铺洒在巍峨的大殿前,空旷的广场上盘坐着一位老人,他身着深蓝色的太傅服,双目微阖,脸色因暴晒一天而发白。

  身边站着的几个官员也劝不动了,个个愁眉苦脸地耷拉着脑袋。

  这时,一队禁军从殿前鱼贯而出,领头那人身穿甲胄,五官深刻如刀削,只见他走到江仲来面前:“太傅,天色已晚,请回吧。”

  江仲来睁开眼睛,看了眼对方:“贺统领,老夫无意与你争论,不要多管闲事。”

  贺明章闻言眉头紧锁:“我身为禁军统领,维护皇宫内外秩序是我本职,您这是让我为难——”

  他话音未落,只听得江仲来高声道:“陛下,老臣静坐在此不为别的,只有几个疑惑等您解答!”

  “江太傅!”

  那几名官员脸色大变,纷纷以袖掩面,有几个已经偷偷离开。

  禁卫军已半刀出鞘,仿佛下一秒就要架到他脖子上。

  江仲来不动如山,声音洪亮:“其一,您说宫变当日乃绣衣局首领容衍心生不忿刺杀先帝,又挟幼太子潜逃在外,如今却推出副史段弘顶罪,让他官复原职是作何解?”

  “其二,您既承先帝遗诏得登大统,缘何从未见您用过传国玉玺?可否拿出来让百官一见?”

  贺明章脸色垮得都要掉到地上,见江仲来越说越离谱,连忙打了个手势:“抓起来,送回太傅府!”

  立刻有禁军按住江仲来的手脚,意欲强行将他拖出去,身旁守着的官员连忙上前阻止:“使不得啊使不得,太傅大人年老骨脆,经不得你们这般蛮力,来日传出去,叫天下人如何想?”

  贺明章沉脸盯着这个油盐不进的老头,最终还是挥手让禁军放开了。

  谁知刚一得自由,江仲来便朝殿前的盘龙柱上撞去!

  “拦住他!”

  “快!”

  今日若是让他死在殿前,明早定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贺明章脸色大变,眼看他就要撞上大柱血溅当场,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道红影自殿后飞出,一脚将他踹了开来。

  这一脚没留余力,只听一声脆响,江仲来的手肘骨砸落在地,这回是真碎了。

  “要死死家里去,别平白脏了这地。”

  来人一身红衣,艳得滴血,脸上扣一张银质面具,露出的唇形红润优美,吐出的话却一如既往的刻薄。

  “贼子!”江太傅捂着骨折的手骨,痛得面部扭曲仍不忘大骂,看向容衍的眼神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容衍扬唇一笑,却让人感受不到丝毫温度,他负手慢慢走到江仲来面前,弯腰盯着他眼睛道:“我是贼子,你是忠臣,那又怎样呢?”

  江仲来忍着剧痛昂首对视:“朝纲不正,佞幸当道,易大人不过是心疼民生艰难,不愿再加赋税,便被你以桃色之名杀害,污他生前身后名,苍天不会饶过你的!”

  容衍抚掌而笑:“好气节!”

  他拿出一纸书信扔到江太傅面前:“我近日收到一封寄往西北的传书,是你那好侄儿江山云写的,你猜他写了什么?”

  江仲来冷哼,扫都不扫那书信一眼:“我江家人行得正坐得端,不怕你查!”

  容衍轻笑:“是么?”

  他再次俯身,凑近了在江太傅耳边低语几句。

  江仲来瞳孔慢慢睁大,他顾不得受伤的手,连忙抓过信纸展开,脸色已渐渐地白了。

  容衍直起身,面具下的眼尾扬起一抹笑。

  “天色已晚,陛下仁爱,让我劝太傅您早些回府,现在可能回了?”

  江仲来将那信纸攥成个球牢牢握在掌心里,一时忘了手肘剧痛,竟就这么撑着地站了起来,也不要人搀扶,跌跌撞撞往午门外走去。

  “来人,护送太傅大人回府。”

  立即就有两名绣衣史飞出,一左一右架住江仲来离开了。

  天色向晚,天际蒙上一层阴翳的黑,殿前重新恢复空荡,只余禁卫军例行巡逻,玄黑铁甲反射着月光。

  容衍仰头看了一眼月亮,转身便要离开。

  路却被堵住了。

  贺明章挡在他面前,深深地打量了他一眼,眼底神色复杂:“我以为你死了。”

  容衍侧头一笑,银质面具在月色下反射着冰冷的光:“那不是皆大欢喜么?”

  说完绕过他离开,只留贺明章独自一人静静站了很久。

  *

  出了皇宫,容衍便一个趔趄,扶着墙根才勉强站住,浑身不可抑制地发起抖来。

  幸得夜色深黑,无人看见。

  “主人。”一道黑影落在他身边,焦急地要搀扶他,却被他打了个手势止住。

  “赶马车来,回去。”

  他从前是没有府邸的,先帝在后殿给他拨了个距离帝王寝殿最近的院子,强迫他歇在那里,景越却是个胆小的性子,恨不得歇的寝殿外十里都不留人,便给他在盛京拨了一处府邸,前身是被抄家的姚府,如今已荒了七八年了。

  马车停在府邸门口,昏黄的灯光照在门脸上,半个“姚”字挂在匾上,上头蛛丝网已结了千层。

  门下有宫使带着两个跟班等着,是景越身边最亲近的大太监。

  “陛下念容大人殚精竭虑,甚是辛苦,特赏赐长生蛊一粒,请容大人服下。”那太监打开木盒,露出里面的药丸。

  容衍冷淡的声线从马车内传来:“放下吧,发作了再吃。”

  太监道:“陛下说了,这长生蛊发作时浑身忽冷忽热,有如被万虫啃啮,须得定时定量服用,若是超了时辰,那痛苦可不是寻常人受得了的。”

  落无心低声吼道:“叫你放下就放下,哪那么多废话!”

  那太监闻言耷拉了眼皮,冷笑道:“这位大人您说话客气点,奴才们都是奉了陛下口谕送药来的,要亲眼看着容大人服下才能回去复命。”

  “你——”

  见他狗仗人势,落无心气不打一处来,抿了唇挡在马车前。

  “无心,让开。”车帘被掀起,露出容衍戴着面具的脸。

  他拈过太监手里捧着的药丸,当着他面吃了下去。

  大太监脸上露出笑容:“那奴才们便不打扰大人您休息了,告辞。”

  ……

  姚家当年因贪污被查抄斩,府邸自是修得极为气派,曲廊回亭占地数百亩,只是假山落了鸟窝,曲觞成了死水,到处弥漫着一股凋零腐朽的气息。

  容衍只命人收拾了一处院子,当作歇脚之处。

  落无心刚回来时看不过眼,要带着手下替他将府邸收拾出来,好歹像个样子,却被容衍制止了。

  “有人的地方才有家,没有人再奢华也不过是一处旅舍而已。”

  落无心懊悔:“都是我,我不该去找您。”

  他站在容衍身边,见他催动内力想把吃下去的那粒长生蛊逼出来,却不得其法,反倒呛出一口血来,脸上懊悔之意更甚。

  景越素来谨慎,怎么想不到这一层。

  因此长生蛊早被他改造成入口即化,能在瞬间渗透五脏六腑,任是内力再高深都拿它无法。

  容衍指间轻轻发抖,长生蛊的药力开始在体内起作用,他浑身都觉得舒畅极了,仿佛飘在云上,眼前甚至开始出现幻觉。

  幻觉里有温暖的手掌抚过他的头顶,有女人坐在窗前吹笛,那是一首悠扬的江南小调,容衍曾经在鹿鸣山吹过无数次,曲名为《思归》。

  “阿衍,娘给你取表字雁回,不管到了哪里,要记得带娘回家。”

  “活下去,不顾一切地活下去。”

  画面忽然变得模糊起来,女人温柔的声音换成了娇俏的女孩。

  “阿衍哥哥,我给你带来了好吃的哟,父皇不知道的。”

  “阿衍哥哥,你怎么老是受伤呀,宣和给你吹吹,不疼不疼……”

  “阿衍哥哥,你怎么总是不说话呀?”

  ……

  “容衍,人一辈子遇上个喜欢的人不容易,我不想错过你。”

  走马观花的幻觉中终于出现了宁长风的声音,容衍陡然闭眼,狠狠咬破舌尖。

  血腥味在口中蔓延,他忍着剧痛,硬生生将脑海中的画面逼退,再睁眼时已是一片清明。

  “主人。”落无心屏息凝神,心脏高高提起,那一瞬间他似乎在容衍脸上看到了某种可称之为沉湎的表情。

  幸好,只是刹那。

  容衍按了按额角,神情难掩疲惫:“什么时辰了?”

  落无心:“子时。”

  “景泰蓝呢?”

  “送过去了,江太傅很——震惊,连夜修书骂了他那愣头青侄儿一顿,近期应当不敢再闹腾了。”

  容衍:“江府给我围紧点,切忌透露了风声。”

  落无心点头应是:“江太傅说了,明儿就关府门养伤,谢绝一切探视。”

  容衍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这老头子清高是清高了点,到底是在朝中混了几十年的人,脑子不可谓不快。”

  江仲来虽无实权,朝中一半握着实权的人都是他的门生,只要他不从中捣乱,接下来的行事就方便许多。

  落无心:“赵家、钱家——”

  容衍:“继续煽风点火,务必让他们借议和之机多贪点,到时人头落得也更快。”

  落无心点头,片刻后又道:“十一——姚温还在抓捕中,可能潜逃进了南越,那里没有我们的眼线,行事不太方便。”

  他说完这句话,久久没有得到回应。

  室内静寂无声。

  容衍坐在太师椅上,单手撑着额头,大半张脸沉在阴影下,呼吸匀亭,竟是睡着了。

  落无心放轻脚步,正欲悄悄退出去,就听得容衍的声音在屋内响起,也轻轻的,像在提起一个不可触碰的字眼。

  “他到哪里了?”

  容衍口中的“他”,只可能是一个人。

  落无心想也不想回道:“宁——刚到陇州,这会儿应当进了陇西营,只是——他把我们派去保护的人都揪出来赶走了。”

  他犹豫了一会,还是说道:“陇西营指挥使赵杨是个小肚鸡肠的人,又素来和江家不对付,得知他是江山云举荐来的人,很是刁难了一番,要不要让我们的人——”

  “不必。”

  容衍轻声吸气,嗓音有些模糊:“别再让他知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