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深夜,鹿鸣镇,雁回书铺。

  一灯烛火笼罩着一隅静谧,容衍放下手中密报,指尖在桌上敲了两下。

  “笃笃。”

  藏在阴影中的落无心走出来,站在距离他身后一臂之远的地方,声音粗哑难听,不是在书铺打杂的“落大”还能是谁?

  只是露在脸上的局促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与容衍如出一辙的冷默:“主人。”

  密报里写的是近期朝廷的动向。

  朝中主战派和主和派争论不休,户部尚书易中明为百姓鸣难而在太和殿上公然撞柱抱病在家,新帝的心腹大臣赵、韩两家却为谁去征税撕咬起来了,闹得早朝不欢而散。

  “窃皇位者易,坐江山者难,景越如今是一个头两个大,让小十七再盯着些,务必使这两家争个两败俱伤,让他无人可用。”容衍吩咐道。

  他提笔,写下一封信交给落无心:“把这个给贺统领,就说昔日欠我的人情便在此事上还了罢。”

  落无心接过信封,面露犹豫。

  “主人,段弘的人已经搜到了离阳县,想必过段时日便会找到镇上来——”

  容衍指尖略一停顿,收了回去。

  落无心:“您和殿下若还逗留在此,定是瞒不住的。”

  容衍转过身去,声音在空荡的书铺内显得缥缈:“偷得一日是一日,等回了盛京就没这般快活日子了。”

  也许是今日的容衍好说话些,落无心大着胆子问道:“您不告诉他么?”

  容衍轻笑一声,语气已然带上讽刺。

  “告诉他什么?我一生为朝廷鹰犬,作恶多端,杀人无数,朝中忠臣恨不能将我碎尸万段?”

  “还是我现今背着刺杀先帝和挟幼太子脱逃的滔天罪名,让他跟我一起去盛京过刀尖舔血的日子?”

  落无心反驳:“事实并非如此——”

  “事实就是如此!”容衍冷声道:“长风虽表面上闲云野鹤,什么都不在乎,其实内心秉正刚直,断断不能接受……”

  话说一半,满室静默,过了许久才听得他的声音又响起。

  “吩咐下去,按计划行事。”

  ……

  夜冷寒,快天亮时起了北风逐渐大了,风声朔朔,带来了今春第一场雪。

  林子里,路边都见了白,穿过枝头缀雪的竹林,就到家了。

  屋前架着一个大火盆,里头的火烧得正旺,火盆旁搁着一桌一凳,景泰蓝正趴在上面写今日的功课,圆溜溜的大眼却盯着院子里的麻雀飞来飞去,满脸都写着“想玩”两个大字。

  宁长风拎着刚处理好的鹿肉从溪边回来时正好看到容衍挽起袖子蹲在竹林下,正挖着什么。

  “我还想着下雪了山路难走,你一时半会怕是回不来了。”宁长风提起手里的鹿肉给他看,笑道:“才宰了只小鹿,准备带下去跟你烤着吃,没成想你就上来了。”

  容衍从竹根下起出一个酒坛子,拂开上面的泥土,举起来给他看:“咱们想到一块去了,白雪鹿炙,正好配这坛去年埋下去的竹叶青。”

  宁长风看了他一眼,心想果真是人菜瘾还大,不知道的还当他是个酒中豪杰呢。

  想归想,倒也不愿拂了容衍的兴致。他将人拉起来,对着屋前愁眉苦脸的景泰蓝喊道:“今日放假吃烤鹿肉,过来帮忙!”

  景泰蓝欢呼一声,立刻收了纸笔,屁颠屁颠地跑过去。

  烧烤架子是宁长风自制的,穿肉的签子也是自己削的,他负责切肉,景泰蓝负责串肉,容衍则坐在矮凳上生火。

  不多时香味便散了出来,鹿肉被烤得滋滋冒油,一口下去浑身都暖和起来,别提多有滋味了。

  酿了大半年的竹叶青入口冷冽清香,恰恰中和了烤肉的荤油味。

  宁长风不耐烦小口小口的抿,换了个大碗,一口肉一口酒,吃得额上汗津津的。

  他平时性格稳重,少有如此畅快的时候。

  容衍便陪着他多喝了几杯,喝醉了往屋里一躺,天寒地冻,正好盖上被子大睡一场。

  不知今夕何夕。

  容衍却醒来了。

  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醉过。

  外面风雪渐大,偶尔能听到枯枝被积雪压断的声响,屋里却是暖融融的。

  宁长风体质热,自从抱着他睡觉后他就再也没感觉到冷过。

  容衍把环在自己腰间的胳膊轻轻拿开,望着他熟睡的英俊眉眼,忍不住俯身亲了亲,这才起身穿衣,走出屋外,在檐下站了许久。

  直到竹林晃雪,一道黑影从枝头落下,跪在他面前。

  “主人,段弘的人快要进村了。”落无心道。

  容衍拾起宁长风给他做得杂毛狐裘披在身上,略偏了头看向走廊另一侧。

  景泰蓝拎着个小包袱从房间里犹犹豫豫走出来,对着宁长风的房间张望了一眼又一眼,步子却是迈到了容衍面前。

  “我不可以不走吗?”他低着脑袋,小胖手指绞着衣摆,清脆的童声带上了哽咽。

  容衍的声音平静无波:“不走,你拿什么保护他?”

  景泰蓝快要哭出来了,小脸上汪着泪花,不舍地看向宁长风酣睡的方向。

  “可,可是这么走掉阿爹会很伤心的。”他努力给自己找着理由:“只要和他告别,一下下就好——”

  他想告诉阿爹,他不是个小骗子,他会努力争回皇位,再回来好好见他的。

  容衍却摇头,脸色冷然:“景泰蓝,你的任性会害了他。”

  景泰蓝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手背迅速抹了一下眼睛,垂着头不说话了。

  落无心上前说了句“小殿下,得罪了”便抱起他,几个兔起鹘落,身影便消失在茫茫雪海中。

  *

  谷兴村外,一队黑影人正沿着鹿鸣河畔前进。

  “是这里?”段弘指着远处村口的大柳树问道。

  宁荣被押着,闻言连忙点头:“对对对,就是这,官爷。村子最里头有座山,他们就住在半山腰上,绝不会错!”

  段弘眯起眼眺望着远处皑皑鹿鸣山,露出势在必得的神情。

  没想到容衍和那孩子居然真的大难不死,还流落到了千里之外的乡下村庄,真是够命大的。

  不过那又怎样呢?

  这种犄角旮旯地儿若不是有人报信,他恐怕一辈子都找不到。

  连老天都在帮他!

  想到陛下许给他的赏银,段弘打了个手势,手下行进的速度更快了。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我说是谁告的密,原来是你这窝囊废。”

  那人声线清越,在朔雪寒风中透着冷意,这队绣衣史尚未作出反应,就听得一阵破空声响,被押在人群中的宁荣突然身体一僵,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一息后,从他脖颈大动脉处飚出一道血线,鲜血迅速染红了脚下的雪地。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以致段弘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倒在了地上。

  容衍从树上落下,缓缓转身。

  段弘面色大骇,下意识往后疾退:“容衍!”

  摘了面具别人或许不认识他,段弘却记得一清二楚,这张脸不是容衍还能是谁?

  他甚至没看清容衍使得什么暗器!

  段弘心脏狂跳,他迅速上下扫量了对方一眼,直纳闷道:不是中了雷公钻么,怎么看样子竟好全了?

  该死的,谁说他现下是个病秧子来着?

  他心道晦气,一脚踢起宁荣尸体,直朝容衍砸来。

  “上!”

  随着一声令下,手下纷纷拔刀朝容衍攻来。

  飞到半空的尸体遭到一股更为强烈的气劲横扫,竟然在半空中碎裂,脏腑血肉砸了绣衣史们一脸。

  就在这时,容衍趁机夺过最近一名绣衣史手里的刀,身形快如虚影,穿梭在尚未回过神的黑衣人中间,三下两除二割开了他们的喉咙。

  鲜血与白雪齐下,眨眼染红了整个路面。

  方才还在进攻的黑衣人们七零八落地倒了下去。

  “呵,不愧是先帝培养的杀器,名不虚传。”随着一地尸体的倒下,段弘往后退几步,冷笑道:“你不会以为我带这么点人就敢抓你吧?”

  他话音刚落,道路两侧树尖上的雪扑簌簌抖动,砸在地上溅起一片片雪尘,刹那间从林中飞出数十人,他们身上都披着铠甲,均持□□和重盾,四面八方地包围了他,严阵以待。

  “大部队在后面呢。”

  容衍环视一周,脸色微微变了:“景越竟连重甲军都拨给你了?”

  段弘面露得意:“我看你怎么跑!”

  说着那些弩箭四面八方朝他发射而来,这些人均身披重甲,刀枪不入,一时无法攻破,容衍在箭雨下翻飞腾挪,到底发挥余地小了,被弩箭伤了好几道,身形逐渐慢了下来。

  段弘脸上露出笑容。

  他抽出长刀,趁机朝身形已现委顿之势的容衍劈去!

  就是此刻!

  然而变化陡生,只听“叮”一声脆响,竟是一把黑铁短刃横空而来,将他的长刀击了开来。

  宁长风接住回旋的短刃,与段弘迎面战上。

  “长风!”容衍这次脸色是真变了,低声喊道:“回去!”

  宁长风的声音被劲风送过来,带着怒气:“等会再找你算账!”

  他不顾漫天箭雨,手持短刃将段弘逼退,接着飞身掠至西北角,运行起体内的异能,一脚蹬散了重甲兵的防守阵营。

  “走!”趁对方没来得及重组阵型,他返身抓住容衍的手,就要往冲开的缺口突围而去。

  “休想跑!”

  这时,段弘扑身而上,朝他们洒出一包粉末。

  宁长风一脚又蹬翻一个甲兵,刚要转头,就被容衍飞身遮住了。

  “唔。”几个瞬息间容衍的身形便是一滞,直直朝地上砸去,被宁长风眼疾手快地捞住了。

  他目光扫过段弘腰带上绣着的金莲花纹样,不再恋战,抱着昏迷的容衍几个起落就不见了。

  “愣着干什么,追啊!”

  *

  雪越下越大,掩埋了一切踪迹。

  借着大雪的掩护,身后穷追不舍的鬣狗们总算被甩掉了。

  宁长风抱着容衍钻进了一处湿滑的山洞。

  怀里的身体开始发起高热,脸上的温度烫得吓人。

  宁长风将他靠坐在山壁上,扣住容衍瘦而白皙的手腕,探进一丝异能。

  幸好段弘最后出手的药粉虽凶猛,却不是奔着要他命去的。

  宁长风运转异能,一点一点拔除了缠绕在他心脏肺腑间的毒素。

  不知是不是吃了银月草的缘故,才捡到容衍时要拔除他体内的毒素往往事倍功半,现今倒是顺利多了。

  随着毒素的拔除,容衍身上的体温也渐趋稳定。

  宁长风松了一口气。

  今日他喝多了酒,大中午便抱着容衍睡起了午觉,谁知一睁眼竹楼内空空荡荡,竟只剩了他一个人!

  那一刹那的心悸宁长风不愿再回想。

  他慌忙下山,沿着鹿鸣河就要找到镇上去,却在半途听到了打斗的声响……

  容衍啊容衍,真有你的!

  宁长风脸色阴沉地盯着昏迷的容衍,山洞内光线并不充足,只能隐约看到他柔和的脸部轮廓,和微微蹙起的眉头。

  血腥味蔓延开。

  他肩骨上还插着一支弩箭,箭头已完全没入。

  方才打斗时他便注意了,这种箭头是特制的鱼头箭,箭头带脊,既薄且锐,两翼尖锐内收,中箭后若要拔出必得连皮带肉扯下一大块,极易因失血过多而丧命。

  宁长风取了短刀,刃尖挑开他衣裳。

  这时,他的手被抓住了。

  容衍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意识到是他后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随后推开了宁长风的手。

  “你什么意思?”宁长风语气带上了怒意。

  相识一年,他从未对容衍粗声过,这是第一次。

  任谁一觉醒来发现对象和崽子不知所踪都有权利生气吧。

  何况容衍睁眼的第一个举动竟是把他推开,几个时辰前他们还对雪互酌,开怀大笑,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样?

  他难道不该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容衍倒吸一口气,摇晃着站起身,背对他道:“你不该来。”

  也许是才发过高热的原因,他的嗓音带着些哑。

  宁长风险些被气笑,遂起身站在他身后问道:“怎么,又想玩不告而别的戏码?”

  不等容衍回答,他便又道:“来吧,把话说清楚,我早猜到你恢复记忆了。”

  不问只是想等他自己说而已。

  容衍身形一僵,一时山洞内静默无言。

  洞口的雪花飘落在他身上,竟有些冰冷。

  片刻后,他低咳几声,压下喉间的血腥气,轻声道:“方才那些围攻我的人,有一个统一的组织,叫绣衣局。”

  “而我,是他们的前首领,因刺杀先帝而被通缉的要犯。”

  “景泰蓝,是被我挟持逃亡的太子。”

  “绣衣局,权掌诏狱,侦讯百官,手下冤魂无数,罄竹难书。”

  “还想知道什么?”

  他声音放得极轻,却每个字都犹如巨石一般砸在宁长风的胸口,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怪不得……

  怪不得有时觉得他脾气好得过头了,骨子里却偶尔会露出点偏执……

  怪不得景泰蓝才三岁稚龄便天资聪颖,口齿伶俐,时常对治国之道侃侃而谈……

  把头想破了他也没往皇亲国戚的身份上想!

  宁长风怔怔望着站在山洞口的剪影,一时连呼吸都有些不顺畅。

  绣衣局……

  他是耳闻过的,在江府,在李老的口中……

  那瞬间他脑子里纷繁闪过无数画面,有初见时容衍总对他讨好笑时的,有容衍刚下地行走时满眼期待的,还有每次心虚时,容衍便会扯一扯他的袖子,冲他弯眼一笑……

  无论那个画面,都无法与他们口中那个心狠手辣的恶人头子联系起来。

  “你,是那样的人么?”再开口时宁长风发现自己嗓音滞涩,但他必须要说出来,仿佛想亲耳从对方口中证实些什么。

  “我是。”

  “我不光是那种人,甚至比他们还要凶还要恶,死在我手里的人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待哺婴儿,不计其数。”

  “我本就不是什么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