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馥凝神色怅然, 依着佛门的礼节双手合十,道:“兄长。”

  “你还知道我是你兄长!怎可如此害我!”

  桂馥凝长叹一声,定定地望着他, “兄长, 就为了你自己的野心,舍弃岭南和乐, 远赴邯京, 一路以来生灵涂炭, 亡害百姓,你当真问心无愧吗?”

  “自古成者为王败者寇!这些蝼蚁们的性命算什么!那皇位凭什么他刘宝融坐得,我却坐不得!凭什么我桂家就要龟缩在岭南,给他刘家当牛做马!我偏不服!”

  桂馥凝闭了闭眼, 又听桂存山道:“你亦是我桂家儿女, 怎么这般没有血性!你儿子如今是大渊的皇帝!只要你舍了这群手下败将,带领勤道入我麾下, 咱们桂家从此便是这大渊的天!流芳百世, 千秋万载!”

  “打住, 我真是听不下去了。”吴明刚把秦焱腿里的弹片取出来,正给他包扎呢, 闻言眉头一皱,把剩下半截纱布往裴俦手里一塞,袍子一撩站了出来。

  “你自个儿贼心不死妄图颠覆大渊, 别拉你妹下水行不行?她为你桂家牺牲了多少?你瞎了瞧不见?当初逼着她嫁入皇宫的是谁?想从她手里夺过勤道的又是谁!我呸!你个老东西,这么多年过去了, 你还是这么臭不要脸!我呸呸呸!”

  桂存山被气得脸都涨红了, 高声道:“给我杀了他们!”

  剩下的四门大炮调转方向, 对着桂馥凝一众人。

  秦七却比他们更快, 挂在树上几箭射出,放倒了点引线的几个守备军。

  未等桂存山反应,身后倏然传来阵阵喊杀声,他转头一看,两面旗帜径直撞入眼底,是荆楚总督吴明的部下和西南道布政使司的守备军。

  守备军们在前面开路,秦权和卢月池骑着高头大马,很快也到了山脚下。

  扈载看得白了脸,自知战局扭转无望,忙丢盔卸甲翻下了马,被守备军捆了撵至一旁。他静静待了一阵,见守备军们忙着抓人无心看守,趁着他们不注意打算开溜,像个蚕一样往林子里鼓蛹,眼看就要成功逃脱,脸色一喜,眼前措不及防出现了一双脚。

  他一抬头,正对上少年极冷漠的一张脸,而且,这张脸晒得有些黑。

  扈载还未开口求饶,少年一脚踹在他肚子上,趁着他痛得无法行动时,一手提了他身上绳子,将人拖回了俘虏群中。

  “哎呀,小梅!你去哪儿了?半个多月不见,你怎么晒成这个样子了!”崔邈本是跟着来凑热闹的,没成想能见到梅映宵,他们二人从西境一路走来,已是无话不谈,他也拿梅映宵当亲子看待。

  梅映宵吩咐守备军看好俘虏,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淡淡道:“海上漂久了,晒的。”

  崔邈茫然道:“海上?”

  梅映宵点点头,不想在这件事上多说,把住他肩膀往后一转,二人往前方走去。

  只见众人聚在一处,捂住口鼻,拿手扇着周围的浊气。

  崔邈被那股浓烈的火药味呛了呛,闷声道:“这是怎么了?”

  “崔兄?是崔兄吗?”

  崔邈一怔,循声蹲下去瞧,见裴俦坐在地上,半边身子撑着昏迷不醒的秦焱。

  他眼波微颤,轻声道:“裴首辅,咱们得是多少年没见了?”

  裴俦无心隐瞒身份,也不想纠结崔邈能否接受借身重生这种事了,他握紧了秦焱的手,淡笑道:“该有十年了吧,崔兄,你变了好多,我差点都不敢认了。”

  崔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不是离开了官场,人也变豁达了……对了,现在是什么情况?那桂存山呢?”

  猝然吸入一口浓烟,裴俦被呛了一下,闷声道:“他狗急跳墙,自己炸了那几门火器,趁乱逃跑了,出邯京的路都被我们堵死,想来应是往宫里去了。”

  崔邈点了点头,见他二人难舍难分的模样,忍不住笑道:“裴兄,恭喜你了,什么时候办喜酒?我一定来捧场!”

  裴俦一怔,旋即笑道:“等我选个好日子……”

  *

  桂存山骑着马一路遁逃,邯京城内乱作一团,人人都在逃命,他一路不知撞翻了几个人,在宫门处遇上了刘焕。

  刘焕也收到了荆楚总督和西南道布政使带兵入京的消息,听着远处炮火连天,再也坐不住,连冠都没戴,就这么跑出了承和殿,到了宫门,他又踌躇着不敢出去,直到看见桂存山打马而来。

  “舅、舅舅,前方如何了?我、我们败了吗?”

  桂存山形容狼狈,回头瞧了一眼,哪怕太远了望不清,他也知道勤道的人必定已经踏破了邯京城门。

  他低头望着刘焕,道:“陛下,舅甥一场,我要离开大渊远渡南洋,你呢?”

  刘焕震了震,立刻道:“我、我愿随舅舅同往。”

  桂存山一把拉住他手,将人扯上马背,继续往宫里去。

  “舅舅,我、我们不是要离开吗?还、还去宫里做什么?”

  桂存山神色冷冽,并不回答。

  马停在了承和殿前,桂存山下了马,推开殿门,径直迈上龙座。

  然而,他将整个龙椅和殿中桌案都翻遍了,也没找着想要的东西。

  刘焕站在殿门口,小心翼翼地望着桂存山,神情茫然。

  “不见了,怎么会不见了……”他眼底通红,忽抬首紧盯着刘焕,寒声道:“是不是你拿走了?你拿走了是不是?”

  刘焕缩了缩头,颤声道:“什、什么?”

  桂存山走下台阶,向他一步步走过来,神情狰狞,“是不是你藏起来了!是不是!”

  “舅舅、你、你说的是什么东西啊?我没有藏什么啊!”

  刘焕被吓得跌坐在地,不敢去瞧桂存山。

  “他是在问你,是不是把传国玉玺藏起来了?”

  刘焕听见声音,怔怔转头去看,就见梅万宪施施然从暗处走了出来。

  桂存山沉声道:“你怎会在此处?来看我笑话的吗?”

  梅万宪解下腰间一个小袋子,拿在手里晃荡,笑道:“我是来给总督送东西的啊。”

  桂存山眼睛凝在那明黄袋子上,冷声道:“玉玺是你拿走的?快给我!”

  他伸手去夺,梅万宪脸上笑意不减,从袖子里掏出一物,直直指上了桂存山脑门。

  那是一柄制作精巧的火铳。

  桂存山神色变了变,“你想干什么?”

  梅万宪耸了耸肩,“不想干什么,我只是好奇……”

  “好奇什么?”

  “我很好奇,一只落败的虎为了要口吃的,能做到什么程度?”

  “梅万宪,你不要太过分!”

  梅万宪把那袋子系在腰间,冷笑道:“你要逃走,还要带走这个小皇帝和玉玺,是等将来东山再起吧?桂存山,你当真贼心不死!”

  桂存山深吸口气,努力平静道:“梅公子,你不要这样,我带你一起远渡南洋,咱们将来有的是机会夺回大渊,切莫再……”

  “机会?哈哈哈哈哈桂存山,连你唯一的妹妹都背叛了你,你还有什么可倚仗的?靠这个蠢货小皇帝吗?你未免太天真了!”

  听他提到桂馥凝,刘焕神色一僵。

  桂存山忍无可忍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跪下。”

  “你说什么?”

  “我、让、你、跪、下!”

  桂存山面色骤沉,指节捏得劈啪作响。

  “你若是不跪,我这就把它给熔了,咱们谁都得不到。”如今正是深冬,殿内四角都生了火炉,此时火力正盛,梅万宪提着那个袋子一步步往殿角走去,似乎真的想将那玉玺给丢进火里。

  “别,别!”桂存山大惊失色,咬牙道:“跪,我跪。”

  刘焕眼见桂存山向着梅万宪弯了腰,抹了把眼泪爬起来,悄无声息地出了殿。

  梅万宪满意地看着桂存山屈膝下去,嘴角慢慢咧起。

  下一瞬,桂存山猛然向前,以头撞向了他下巴,伸手去夺火铳。梅万宪怎能如他意,混乱之中扳下开关,打中了桂存山肋下,只听他闷哼一声,忍痛将人一把推倒在地。

  火铳被扔到一旁,桂存山掐住他脖子,双目外凸,牙齿紧咬,势要将他掐死在这里。

  梅万宪涨红了脸,伸手去够火铳,桂存山看出他意图,掐着他脖子往一侧移远了些。

  他眼前一阵阵地眩晕起来,梅万宪眼睛一转,解下那个布袋,握在手中就往桂存山脑袋上砸。

  传国玉玺何等坚固?梅万宪这一砸下了死手,桂存山当即就被砸蒙了,半晕着松开了手,捂着脑袋后退。

  梅万宪可不会给他喘息的机会,猛吸了几口气后,上前几步坐在他身上,抬起玉玺继续往他脑袋上招呼。

  桂存山伸手去挡,却无济于事,很快,他连伸手的力气都没了。

  殿内只剩下机械般的砸东西的声音。

  血肉喷溅起来,溅了梅万宪一身他也仿若未闻。

  半晌,他才力竭停了下来,望着桂存山不成样子的脑袋,忽低低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

  歇了一会儿,他把那玉玺就着桂存山衣襟擦了擦,起身往殿外走去。

  梅万宪没走出几步,就见桂垚带着守备军迎面而来,他还未来得及反应,眼前一抹寒光闪过,脖子上出现一道血线,仰面倒了下去。

  传国玉玺沿着承和殿前的百级台阶层层落下去,落地时声音清脆可闻。

  桂垚看都没看一眼,收起长刀,迈上了承和殿。

  石虎臣收起软剑,拱手道:“桂将军。”

  桂垚点了点头,视线下移,道:“好剑,谁送的?”

  石虎臣横剑在身前,只见剑身光滑清亮,连一滴血都没沾上,当真是柄好剑。

  “裴首辅所赠,名唤灵钧。”

  *

  刘焕一路溃逃,跑得太快了,他不得不睁大了嘴大口呼吸,守备军们已经攻入皇城,正在四处清查异党。

  他走了好几个隐秘的出口,都有重兵把守。

  刘焕六神无主地乱走,见了守备军他就躲,最后不知不觉走到了一方寂静的宫殿外。

  直到听不太清远处的喊杀声了,他才想起来抬头看看这是哪里。

  只见殿门口赫然印着三个烫金大字:玉皇殿。

  刘焕忽然笑了笑。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他抬起腿想走,拐角忽有一列守备军杀了过来,为首之人正是桂垚。

  刘焕脸色一白,拔腿就跑进了玉皇殿。

  见桂垚紧追不舍,他一头扎进了殿中,把殿门一关,听见了桂垚吩咐守备军将此地看好的声音。

  他堵在殿门后,生怕外面的人下一瞬就会冲进来将他拿住,身上冒的汗已经浸透了衣衫。

  他听见外面又来了好多人,刻意压低了的说话声听得他头皮发麻。

  “子骄。”

  刘焕呼吸微滞。

  “子骄,我是母亲,你开门看看。”

  刘焕大睁着眼,小心翼翼地透过门缝看了一眼。

  是桂馥凝,她一袭白裙站在最前面,身后跟着裴俦、秦权、寇季林、寇衍等一大群人。

  “子骄,一切都结束了,你出来吧。”桂馥凝微蹙着眉,尽量温和地道:“没事了,你快出来,母亲带你回太华山。”

  刘焕从门缝里瞧着她,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

  原来他的母亲是这样的美,这样的强大。

  勤道,他素有耳闻,但从未有人与他细说过,他更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就是勤道的家主。

  她明明这么强,这么善良,她明明可以护住这么多人。

  “子骄,从前是母亲不对,从今天开始,母亲永远和你在一起,你出来好吗?”桂馥凝喊了一阵,见那殿门岿然不动,神色焦急起来。

  刘焕瞧了她一阵,调转目光打量其他人,忽在人群里看见了刘奕。

  刘奕刚被救上来,本来脸色不太好,在见到裴俦时破涕为笑,师生两个说起话来。

  刘焕眼睛瞬时黯了下去,他张了张口,忽转过身上了楼梯,奋力往上爬去。

  “家主,总这么耗着也不是办法,咱们要不直接破门进去吧?”

  桂馥凝手里的佛珠转了又转,道:“等等,再等等……”

  “不能再等了家主!桂氏一党已经尽数被拿下,就剩一个七皇子了,兄弟们损失惨重,就等着……”

  裴俦上前按住桂垚,温声道:“要不你先带他们回去修整,我让阚竹意带列京卫过来守着。”

  “也成。”桂垚点了点头,就要带人撤出玉皇殿。

  忽有人惊呼出声:“天哪,那儿有个人!”

  “哪儿?”

  “殿顶!快看!”

  “是七皇子!”

  桂馥凝霍然抬首。

  玉皇殿因是座道家宫观,主殿建得比任何一座宫殿都要高,当日因为私币案暴露的原因,石公平还将一个工头杀了,为了装成失足的样子,将他从殿顶推了下来。

  此时,刘焕便站在玉皇殿最高的地方。

  桂馥凝震了震,深了口气,道:“子骄,你先下来好不好?”

  刘焕平静地望着她,摇了摇头。

  “子骄,一切都是母亲的错,你怨我恨我都是应该的,母亲任打任骂,你先下来……”桂馥凝有些哽咽,平复了一下呼吸,又道:“你先下来,你有什么话,你想说什么,想骂我,想打我,母亲都受着,咱们以后有的是时间,好不好?”

  她最后一句话已经带了哭腔,“你到母亲这儿来,好不好?”

  刘焕不停流着泪,闻言竟笑了,“母亲,你还记得太华山上,我问你的那句话吗?”

  桂馥凝微怔。

  “母亲会为我流泪了,真好。”

  刘焕站在窄窄的屋脊上,在桂馥凝的惊呼声中,又往前走了几步,轻声道:“可我已经不需要了。”

  他蓦地展开双手,往前纵力一跃。

  “不——”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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