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旺袖手站在廊下, 瞧着院门外那个逡巡的身影良久。

  壶中水沸腾起来,裴旺一抄袖子,准备煮茶, 裴俦却将他拂开, 道:“你歇着,我自个儿来。”

  裴旺便不动作了, 望着他生疏地碾起茶叶, 试探着道:“大人, 您气还没消吗?那位已经在外边徘徊好久了,您不打算见一见?”

  “不见。”裴俦将碎茶叶放入壶中,专心观察着慢慢浮起的茶沫,回头瞪了裴旺一眼, “你到底是谁的人?怎么净帮这厮说话?”

  裴旺乖乖闭了嘴。

  最后, 裴俦尝了尝自己亲自煮的茶,面不改色地放下茶盏, 肯定道:“这煮茶的活计, 今后还是你来吧。”

  梅映宵从梁州送了信来, 崔邈已经到达梁州,且着手安排百姓们修渠引水, 粮食之危可解。

  信封中还附了一串稻穗,颗粒饱满,想来梁州金秋的收成不错。

  裴俦松了一口气, 拿起那稻穗打量着,窗外忽闪过一道白光。

  他行到窗前, 正见裴旺往书房走来, 一见到他, 在石阶上对裴俦行了个礼, 高兴道:“大人,今日集市上有烟火大会,热闹得很,您不去瞧瞧吗?”

  “烟火大会?”

  “是啊,听说是南洋来的新奇玩意,跟咱们大渊那些烟花不一样,精彩得很哪!”

  正逢一束烟花高高飞上半空,炸开后没有立刻消散,而是化成一只凤凰的形状,瞧上去绚丽非常。

  裴俦双眸被那烟花映成了金色,略一思索,披上大氅出了太师府。

  街道上人群摩肩擦踵,瞧上去竟比上元节还要热闹许多。

  裴俦听人说烟火大会在东市举办,再晚些就站不下了,也跟着往人群去的方向移动。

  “面具,傩戏面具,戴傩戏面具看烟火咯!”

  裴俦停了步,上下打量着那些绘着鬼魅形象的面具,问那摊主:“这傩戏面具可有什么说法?”

  摊主眉开眼笑道:“客官您不知道,这傩戏面具啊,是我老家特有的做法,将鬼神的模样刻在其上,代表着咱们对自然鬼神的敬畏,祈盼来年风调雨顺,祛灾纳祥,最适合这种盛会游玩时佩戴了!您看来一个吗?”

  裴俦选了一个三只眼的白色面具,戴上后跟着人群往东市去。

  此时已近戌时,按裴旺所言,这烟火大会应是戌时二刻正式开始。

  前方忽窜起几束光亮,升至空中,炸成朵朵金花,百姓们叫好声此起彼伏,疑心这烟火大会恐怕是提前了,都加快脚步往东市去。

  裴俦没站稳,霎时被挤得东倒西歪,再厚重的内力也禁不住人潮冲挤。一个小孩直直冲过来,裴俦怕踩到他,忙往旁边让了让,立刻被一个大汉撞上,失了重心,眼看就要和地面来个面对面接触。

  一支有力的臂膀伸过来,搂住了他腰。裴俦下意识回头望去,正对上一张墨色鬼脸。

  见人群越来越挤,那鬼脸将人往身前一拉,紧紧抱在怀里,挤开人群将他带了出去。

  白墨两色面具被胡乱扔在地上,裴俦气都还没喘匀,唇舌便被狠狠掠夺,被追逐啃咬。

  巷子里散落着些建房剩下的木料,裴俦正坐在上边,仰头被迫承受。

  他附和了一会儿,喘不上气时,伸手捶在秦焱前胸,对方才微微分开,唇贴着唇厮磨片刻,又在他鼻梁上游移起来。

  “你……你这个,登徒子!”

  秦焱笑得胸腔颤动,他生得高,俯身吻裴俦时,呼吸就洒在他面上。

  他半蹲下去,执了裴俦一手至唇边亲吻,闷笑道:“嗯,谢谢夸奖,其实你还可以说得更过分些,我爱听。”

  裴俦喘着气,不说话了,只一味瞪他。

  秦焱伸出一指戳着他心口位置,佯装委屈道:“首辅大人好狠的心呐,我在太师府前守了好几日,你都不给开门,一夜夫妻百日恩,景略,你这是打算赖账吗?”

  裴俦被他的无耻震惊到了,不可置信道:“你这是贼喊捉贼!”

  狭窄的小巷似乎将一切喧闹都隔绝在外,让这对有情人互诉衷肠。

  秦焱抱着人温存够了,才道:“不是要去看那烟火大会?”

  “你还敢说!要不是你半途把我拉来,我早到东市了,这么久过去了,怕是已经没位置了。”

  “好好好我的错,首辅想怎么罚都行,不过……”秦焱抬头看了眼天色,“时辰还早,不如去碰碰运气吧,毕竟压轴的才是好东西。”

  他捡起那两个面具,给裴俦小心戴上,二人牵着手出了巷子。

  街道上人已经少了很多,都在东市挤作一团,遥遥望过去,黑压压的一片。

  裴俦放弃了挤进去的念头,二人闲逛起来。

  忽闻得人群里头一阵哄闹声,应是那压轴的大家伙被拿了出来。

  随着引线被点燃,一簇火花迅速升空,比之前所有烟花都要高要大,在空中炸开后先是化作了巨大芙蓉,旋即是千里江山的拓影,最后化作一条金色火龙,在邯京的上空游动起来,快速往远处飞去。

  围观的群众们跟着追了一会儿,那火龙跑得更快,很快消失在天际。

  东市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裴俦亦是看得叹为观止,视线追着那火龙消失的方向,久久不曾回神。

  秦焱把他脸扳回来,笑道:“你若是喜欢,我……”

  “报——西境急报——”

  一匹红鬃马飞驰而来,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直指宫门。

  *

  金赤再次违背合约,集结军队大肆入侵西境。西境无将,景丰帝急召龙渊阁众幕僚紧急集议,与此同时,令秦焱接兵符赶往西境。

  时间紧迫,秦焱次日清晨便要整兵出发。

  裴俦在龙渊阁待了一整夜,官服都未来得及换下,出了宫城便驾马飞驰出去,终于在秦焱刚过城门时赶上了。

  “鹤洲!”

  “吁——”秦焱急急勒马,就见裴俦一身红袍驾马而来,官帽在驾马的时候跑掉了,头发略有些散乱地逆风纷飞。

  他怔怔地瞧着,心都漏跳了半拍。

  裴俦减缓速度,坐在马上与他并肩而立,静静地瞧着他。

  “我……”

  裴俦倾身向前,抓住他前襟将人拉过来,准确无误地印上他唇。

  将士们十分默契地转过头,不敢瞧这边一眼,你一句我一句地拉起了家常。

  一吻毕了,裴俦双手捧着对方面庞,与他额心相抵,轻声道:“鹤洲,你记住,无论什么时候,我就在这里,我会一直陪着你。”

  秦焱红了眼眶,最后吻在他眉心,转身驾马离开。

  “大人!首辅大人!”

  裴俦被这声唤回了神,才发现秦焱及一众将士早已不见踪影。

  一个小内侍从京卫的马上下来,捏着帕子跑过来,边跑边道:“陛下,陛下出事了!”

  *

  “怎么回事?前几日不是才好转吗?”裴俦换了身新官服,扶着老太医一步步走上石阶,往景丰帝的寝宫赶。

  老太医擦着额头上的冷汗,吃力道:“是好转了,许是昨夜操劳,为西境战事耗费心力,这便又倒下了。”

  裴俦维持着镇定,心里却难免捏了一把汗。

  景丰帝寝宫外已经围了一大群人,皇后、太子、刘隐都在,见裴俦来了,立刻围了上来。

  “见过皇后娘娘,太子殿下,七殿下,各位娘娘。”

  阚瑛华道:“裴首辅不必多礼,陛下下了死命令不许我们探视,只点名要见你,还是快快进去瞧瞧吧。”

  “是。”

  寝宫中满是浓重的药味,老太医给景丰帝诊脉时,裴俦就束手立在一旁看着。

  “这……”老太医探了一会儿,面色大变,嗫嚅着不敢开口。

  裴俦一颗心沉了沉。

  景丰帝勉力扬了扬手,疲惫道:“你下去吧。”

  老太医如蒙大赦,苍白着一张脸,提着药箱匆匆出了殿门。

  “裴卿,你过来。”

  裴俦上前,微俯着身答话。

  “坐近些。”

  他顿了顿,依言坐上床边。

  “我大限已至,无力回天了。”

  裴俦想也不想地立刻道:“陛下,臣定会全力寻得名医为您救治,您切莫要……”

  景丰帝按上他手背,道:“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这么多年了,身疾易治,心疾难医啊……”

  裴俦沉默。

  景丰帝撩开床帘看他,裴俦才注意到他脸色有多苍白,青色血管就藏在薄薄一片皮肤下,条条清晰可见,眼底红血丝遍布,浑浊不堪,瞧上去狰狞又恐怖。

  病重的皇帝瞧着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微微坐起身来,颤声道:“你是裴卿,你是他,对不对?”

  裴俦手背吃痛,微抿着嘴与他对视,一言不发。

  “你,你可以不承认,朕知晓,朕心中知晓就行……”景丰帝眼眶渐渐红了,声音也哽咽起来,“裴卿,朕,朕心中有愧啊,就让你那样去了,朕实在,实在枉为人君!”

  裴俦连忙给他拍背顺气。

  景丰帝牢牢握住他手,大睁着眼,道:“你既回来了,为何要……唉!都怪朕,都是朕将你拖进这泥沼之中!”

  裴俦眨了眨眼,温声道:“陛下,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人无尤,更怪不上陛下。”

  景丰帝终于落了泪,哽咽道:“裴卿,裴卿啊,若我再晚生二十年,你我一定会成为把酒当歌的知己好友,管他什么庙堂诡谲,只往那山水之间去!咳咳咳咳!”

  一时间,殿中只余剧烈的咳嗽声。

  景丰帝平复了一会儿,低声道:“朕不是个好皇帝,如今,更是要将这幅烂摊子留给你了……若有来世,若有来世……”

  裴俦扶着景丰帝躺下,探过他鼻息,还好,只是有些微弱,遂转身出了殿。

  *

  龙渊阁再次集议,商定新君事宜。

  漆舆忽亲自往龙渊阁走了一趟,裴俦听到来报时还有些惊讶。

  “漆兄?”

  漆舆身披大氅,怀里揣着个精致的汤婆子,多日不见,脸色都红润了不少。

  “裴首辅,在下知道您近来忙,但事关先首辅被害一案的凶手,在下想着还是来知会您一声。”

  裴俦微怔,“找到凶手了?”

  漆舆点了点头,“有人向大理寺举证兵部郎中李钺,私藏南洋兵器,与当日来京观礼的他国随行们相勾结,当街射杀先首辅,证物都一一呈上了大理寺。”

  裴俦眯起了眼睛,“举证者是谁?”

  “户部侍郎,扈载。”

  *

  “扈载?”

  寇衍放下卷轴,疲惫地揉着眉心,道:“这人是户部侍郎不假,还兼任仓场总督,上任户部尚书提拔上来的。我查过,这人家世清白,做事踏实,管仓场之事上从未疏忽,甚至挽回过好几次祸事,新政推行那会儿,我天天忙得跟个陀螺似的,他可没少帮我忙。”

  “怪就怪在,他一个管仓场的,从哪里得来的线索和证物?”

  “这事儿吧,玉行一告诉我,我就去找他问过。那会儿正逢一批粮食运出邯京,当时不是正立太子嘛,扈载腾不出手亲自押送,那李钺就收买了底下的几个主事,将那些兵器藏在了出京的粮食里,运至城外,南洋的兵器精巧,李钺舍不得销毁,竟找个地方藏了起来,准备发卖。扈载事后想起追查这批粮食的去向,这才顺藤摸瓜把那李钺揪了出来。”

  裴俦皱着眉头,“我还是觉得哪里不大对。”

  寇衍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搭上他肩膀,“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我知道你聪明能干,但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不如先就着紧要的做。”

  西境战事吃紧,景丰帝病倒,册立新君迫在眉睫,这会儿首辅被杀案又跳了出来,任谁处理起来都头大。

  裴俦深吸了一口气,道:“太子即位为重中之重,你我都要多长几个心眼,岭南一处有消息了吗?”

  “派去的斥候回来了,伤得不轻,昏死之前口述下了那老匹夫的行军线路,我画了个大概的图纸,就放在后面格子上边。”

  “我等会儿就看,”裴俦口干舌燥,灌了一口冷茶,再抬眼时头脑清明。

  “还有,我明晨便召集三司,去审那李钺。”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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