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秦焱刚一开口, 裴俦便夺过他手中夜明珠,转头飞速往前走去。

  他背影透着股决绝的凉意,丝毫不在意身后这人一般。

  秦焱摸了摸鼻子, 赶紧跟了上去。

  裴俦一手执夜明珠, 一手摸着墙壁前进,时不时拿双指碾一碾, 感受着周围泥土的湿度。

  四周的泥土越发湿润了, 看来他们方向没走错。

  二人一路无话, 前方忽出现一个分岔路口。

  裴俦微微蹲下身,细察两侧道路。地上脚印十分杂乱,混合着部分车辙印,且两边的痕迹都不少, 瞧不出什么大的区别。

  秦焱跟在他身后, 踌躇半晌,忽道:“景略,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裴俦微微抬头看他。

  秦焱站在两条道中间, 展开双臂, 他目光灼灼地望着裴俦,这乍一看, 还以为他想要个拥抱。

  裴俦凉凉地回望他。

  秦焱略微有些失望地收回目光,动了动左臂,道:“这边有风, 应该往这边走。”

  “真的?”

  秦焱笑看着他,道:“我曾带兵将金赤人追到贺兰山深处, 山里洞窟无数, 我可没少吃苦头。山里入夜透不了光, 我便是凭着这听风的本事辨别方向的。”

  裴俦眼波微动, 起身往右边通道走去。

  “后来呢?”

  秦焱凑近了些,道:“什么后来?”

  秦焱从前很少同他提及在西境打仗的事情,裴俦不由得有些好奇。

  “你们追着金赤人进了贺兰山,后来呢?”

  “我那时年轻气盛,当时只带了几百人,本是出去勘察地形,谁知半路遇到了金赤人的斥候,便想着灭口,谁知他们外面藏了人,人数是我们的一倍多。我断了只手,勉强还提得动刀,后来差了一个小将出去求援,他熟悉地形,身手也不错,终于我们在进山第三天的时候等来了外援。”

  秦焱说到此处,声音低了下去,“我们脱身后,问及那小将下落,才知他带了消息回去后,不放心我,又偷偷摸摸潜了回来,准备带我们从小道离开,谁知半道被金赤人截杀,连个全尸都没留下。”

  裴俦瞧了他一眼,他遇到这种场面时,一贯是拍拍对方肩膀安抚对方,此时悲意上涌,便习惯性地抬了抬手。

  没成想秦焱身量太高,他这动作便有些不大对劲了。

  够不到。

  总不能踮起脚拍他肩膀?

  裴俦僵在那里,低垂着眼,深深唾弃起自己的愚蠢行为来。

  他正要收回手,便觉被一团温热裹住了。

  秦焱神色自如地握住他手,收至身侧,带着愣愣的裴俦往前走了几步。

  “只是那一次后,我对战场之道愈发得心应手,从前读的那些兵书似乎也终于有了用处,不久,我便同将士们将金赤人击退了三十里。”

  裴俦见他提及这些往事时神采奕奕,呆呆瞧着,忘记了挣扎,边听边并行着往前走。

  裴俦虽曾身居高位,到底常年待在邯京,没见过真正的战场,听着听着便入了迷。

  秦焱讲到精彩处,他甚至攥紧了对方衣袖,连声问道然后呢然后呢。

  他一双眸子亮晶晶的,秦焱定定瞧着,嘴角笑意就没下来过。

  前方通道骤亮,秦焱说着说着便停了步,轻声道:“到了。”

  裴俦转头看了看,立刻被那边吸引了目光,秦焱先松了手,待裴俦走开,他手又追着往前伸了伸。

  此处分明是地底深处,却布置得似一座工坊。

  裴俦转了几圈,果在其中发现了铸币的模具,相较工部留下的那个更精巧些。周围四散的都是其他器具,角落里还散落着不少细碎粉末,想是不合格的铜币碎渣。

  裴俦在右边角落里发现了几口大箱子,打开一看,全是私币。

  他转头瞧着秦焱,奇怪道:“这里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秦焱随手拿起一枚私币查看,道:“大部分人刚才随昌裕钱庄众人去堵你,一部分想是望风而逃了。”

  裴俦蹙起了眉头,沉声道:“如今物证是有了,但就怕仅凭这些东西,还不足以将他们拉下马。”

  秦焱放下铜币,道:“无妨,你这些日子到处跑,我也没闲着,再加上我搜集的那些证据,五世家是翻不起什么水花了。”

  裴俦微怔。

  秦焱目不转睛地瞧着他,温声道:“景略,这一次,我会完完全全地站在你这边。”

  漆舆做事效率极高,京郊地道里那堆尸体很快被清理出来,又一一验过。让裴俦惊讶的是,这群人不是什么黑市打手。

  景丰二十年,金赤来犯,三县罹难,大渊正处于内忧外患之际,景丰帝不忍再徒增杀伐,开恩大赦天下,这群人,正是那次大赦中活下来的死囚。

  侥幸多活了几年,不知怎么做了这私铸铜币案的棋子,最终死在不见天日的地道里。

  裴俦一路马不停蹄,请旨将京中的大小钱庄纷纷围了起来,清扫私币。

  为防民乱,他又去了趟国子监,请谢铭与一众学子誊写文书,着京卫四处张榜,又在榜前设案,士大夫们往桌前一坐,不干别的,就为内心惊惶的百姓们解疑答惑,适时安抚民众情绪。

  与此同时,石家、钱家、谢家等称得上名字的世家纷纷闻风而动,纨绔们收束了手脚,不再整日里招摇过市,欺男霸女。

  裴俦忙完一圈,从大理寺出来时已至亥时,抬头看了看,天上一轮明月高悬,泛着微微凉意。

  宫门已经落了锁,裴俦皇命在身,不受此束缚。

  皇宫内不可策马,他只能缓缓地往宫门的方向走去。

  四下寂静,裴俦一步步穿过那朱墙红瓦,正低着头想事情,听见前方传来马匹的嘶鸣声。

  抬头一看,宫门大开,外面停了一辆马车,车前悬了两盏灯,照亮了那方天地,也将宫门前那个身影映得清清楚楚。

  裴俦怔怔地瞧着他。

  秦焱手背在身后,笑看着他,温声道:“景略,我来接你了。”

  裴俦迈过门槛,见守门的京卫们都退得远远的,眸光微动,问道:“你怎么亲自来了?我带了轿……”

  裴俦定眼一瞧,哪里还有什么轿子的踪影,恐怕这方圆十里内,除了面前这马车,再没有别的代步工具了。

  裴俦无奈地睨了秦焱一眼,周身疲惫得很,也无意矫情,两步跃上了马车。

  他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便听见秦焱在低声对京卫交代事情。

  不一会儿,他便掀帘进了马车。

  “你的眼睛可用过药了?”

  裴俦眼皮跳了跳,他这忙前忙后的,竟把这事给忘了。

  秦焱叹了口气,摸出一个小玉瓶,伸手去揽裴俦,道:“过来,我给你上药。”

  裴俦往回缩了缩,道:“我、我自己来。”

  秦焱挑眉道:“你自己怎么来?”

  裴俦霎时起了在秦焱面前秀一把的心思,一把抓过那玉瓶,道:“看好了。”

  说罢仰起头,将玉瓶中的药液各自滴了两滴在眼中。

  裴俦往后仰头时,脖颈也顺势往后弯曲,秦焱瞧着那抹玉色,不自在地咽了咽喉咙。

  药液入眼,凉凉的很舒服,他阖了眸,将那玉瓶递回给他。

  “不必,你收着吧。”

  裴俦微顿,还是将玉瓶收到了怀里。

  “对了,石公平今日在御前大闹了一番,陛下没搭理他,而是将工部暂时圈了起来,还有其他几家……”

  他本来想同秦焱再聊聊案子,谁知一刻不停地忙了一天,此时疲意上涌,上下眼皮打起架来。

  裴俦迷迷糊糊往案上瞧了一眼,案上置了个香炉,其中正飘出屡屡轻烟。

  他连思考都忘了,困意袭来,就往一侧倒了下去。

  一只有力的臂膀极快地接住了他。

  秦焱将桌案移开,坐得近了些,展臂将人揽到怀里,裴俦头就靠在他臂上。

  他掀开车帘,低声吩咐车夫慢些赶马。

  秦焱一手牢牢揽住裴俦,一手轻轻将他鬓边乱发拂至耳后,换得裴俦轻微地皱了皱眉。

  他静静地瞧着裴俦睡容,只觉得一颗心从未如此安宁。

  裴俦睡梦中也不消停,无意识嘤咛了几声。

  秦焱凑近去听,良久,叹了口气,抬手催动内力,将炉子里的香又催浓了些。

  裴俦果然安静下来,眉目温顺。

  他瞧了一阵,俯身在裴俦冰凉的额头上亲了亲。

  “景略,好好睡一觉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大渊景丰二十七年夏,私铸铜币案爆发,以五世家之一石家的石公平为首,邯京五世家与南洋商人勾结,以私币换白银,贪夺皇银约五千两,在玉皇殿的修建上所耗更是不计其数。

  裴俦身着绯袍,于承和殿上将石、钱等人的罪责高声念出,在空荡的大殿中泛起阵阵回声。

  景丰帝沉着脸尚未开口,世家一派立刻便有人跳了出来。

  “陛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等多年忠心朝廷,未敢懈怠,怎容这黄口小儿这般诬陷!”

  “这是诬陷!是诬陷啊陛下!”

  “陛下,这裴小山想必是受人指使,携恨报复!”

  裴俦听到这一句,微微挑了眉头,冲景丰帝见过礼,偏头望着那人道:“哦?这位大人何出此言?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裴某哪儿来的恨?”

  那人没想到裴俦竟直接冲他发难,在那迫人的目光下,硬着头皮道:“谁、谁不知道你是先首辅的……”那三个字一出口,这人顿觉说错了话,赶紧捂了嘴。

  裴俦微笑道:“先首辅确是裴某的表叔,只是不知与此案有何关联,与大人您又有何关联?”

  那人面如死灰,不敢答话。

  众人瞧着裴俦脸上一贯笑容,只觉得遍体生寒。

  像,真是太像了。

  石公平因为前几日找景丰帝理论,咆哮大殿,早已被收押进了大牢,此时殿上没几个人敢替他发声。

  钱横铎站在角落里,踌躇半晌,还是手持玉笏站了出来。

  他对着景丰帝行过礼,道:“饶是如此,仅凭几箱私币与几个来历不明的商人,就要定一部尚书的罪,裴大人,是否太过草率了?”

  “来历不明?”裴俦微微睁大了眼,稳声道:“盖过南洋皇帝与大渊印信的通行关牒,到了钱侍郎这里,竟成了来历不明了?”

  钱横铎被这么一堵,讪讪不敢再言。

  裴俦大手一挥的,道:“既如此,裴某便让你们看看,自己亲手做下的孽!”

  承和殿乃朝堂议事之地,有些证物不好停放,裴俦便向景丰帝请旨,让百官移至殿外。

  今日是个大晴天,万里无云。

  广场上一排排摆放着长条状物,其上俱覆了白布。

  文武百官瞧着那骇人的一排排白布,有人掩面,有人好奇,心思各异。

  挺拔清瘦的文官从那一排白布间走过,步履轻缓稳健。

  他在白布末尾处停步回身,抬手行礼,高声道:“工部尚书石公平结党营私、草菅人命,此案中不仅贪污皇银,更是残杀工匠一名,六品官员一名,处理那工匠尸身的主事两名,尽在此处了。”

  寇衍也在人群中,冲某个方向使了个眼色,立刻便有一个小官走出人群,问道:“裴大人口中死者只有四名,那这其他的又是何人?”

  裴俦手指微颤,顿了顿,道:“此乃死在五姓子弟手中的无辜百姓,他们或是因得罪权贵被当街殴杀,或是抵死不愿委身的良家子,更有为家人伸冤却反被殃及的年迈老者。他们是这邯京城中最轻贱、最不值一提的普通人,老实本分,谨小慎微,本该平平安安地过一生,奈何有人视其如同草芥,稍有不快,如同碾死蝼蚁一般随手杀之,无人记得,亦无人在乎。”

  裴俦掀袍跪了下去,头重重磕在地上,道:“陛下,臣斗胆,为这些枉死之人求一个公道。”

  他说这些话时,景丰帝已经遣人去查看过那些尸身,并将他呈上来的案卷看了个大概。

  裴俦话毕,方才在承和殿中反驳他的官员们再次跳了出来,唾沫横飞地说他诬告。

  寇衍皱紧眉头,开始薅袖子,下一瞬却生生顿住了。

  只见那只顾修仙论道的景丰帝,忽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

  百官赶紧跪了一地。

  景丰帝居高临下地扫过那些尸身,脸上瞧不出大的表情。

  他视线停在裴俦身上,道:“你想为这些人求一个公道?”

  裴俦抬起头,定定回望他,道:“是。”

  多年前,那人亦是这般跪在他面前,说要为死去之人求一个公道。

  景丰帝身体微晃,张德福赶紧上前将人搀稳。

  他还未说话,人群中忽然走出一人,重重地跪了下去。

  百官所在的位置正面对着那堆尸体,那人这么一跪,隔了数排白布,刚巧与裴俦面对面。

  文武百官顿时收声,鸦雀无声。

  只因那跪地之人正是定国公世子,如今的明威将军,秦焱。

  秦焱对着景丰帝深深一礼,稳声道:“陛下,奸佞跋扈之徒,应依律惩处,不使生者蒙冤,死者饮恨。臣附议。”

  他复望向裴俦,眉目温和缱绻,忽拔高了声音道:“臣亦同裴大人一般,全心全意安内攘外,鞠躬尽瘁,只我为大渊千秋百载,祥和安宁!”

  一大波文官忽煞白着脸,瘫坐在了地上。

  若说秦焱上一句只是叫卖似的场面话,这后一句,就是在告诉景丰帝,他从此不再与大渊朝廷为敌,不再一心想着将秦家扳回西境,从此效命刘家,再无二心。

  他心甘情愿,从此留在邯京,再不提回归西境。

  景丰帝沉默良久,开始着京卫拿人下狱,现场哀嚎声哭泣声乱做一团。

  裴俦怔怔跪立其间,听不见也看不见其他。

  他只看得见秦焱。

  少了张扬肆意,多了内敛沉稳,却依旧热烈如风,永远凭心而动。

  “这一次,我会完完全全地站在你这边。”

  这样的情意,这样的秦焱,这样的他。

  裴俦忽然深深地俯身下去。

  众人都以为他是在拜谢天恩。

  也就没人注意到他埋首时,石板上洒落的那一滴泪珠。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