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京城里开满槐花的时候, 裴俦去了趟国子监。

  他甫一下出马车,便被浓郁的槐香扑了个满怀。

  周葛已经在国子监门口等候多时了,头顶双肩都落了不少槐花瓣。

  裴俦记得这个腼腆的学生, 赶忙下了马车。

  周葛拱手行过弟子礼, “见过裴大人。”

  裴俦把他搀起来,替他拂去肩上素白, 温声道:“可是等久了?”

  周葛面上微红, 退至一旁, 结巴道:“没、没多久,大人请随我来。”

  裴俦莞尔,随他往内走,瞧他实在害羞, 蓦地想起什么, 问道:“你可是邯京人?”

  “学生是荆州人,随舅舅来京谋生, 运气好认识了老师, 才进的这国子监。”

  木讷, 少言,爱脸红, 字写得好。

  眼前青年终于与记忆中那张春联少年的脸相重合,裴俦不由得喟叹一声。

  周葛惊了惊,小心道:“怎、怎么了大人?”

  裴俦笑了笑, 道:“谢祭酒给你取的字,很不错。”

  周葛脸瞬间红得似煮熟的虾子一般, 声若蚊蝇道:“是、是老师抬爱了。”

  裴俦拍了拍他肩, 道:“谢祭酒为你取这两个字, 必定有其深意, 不必自谦。”

  周葛放松了不少,连声称是。

  果不其然,谢铭又窝在书坊抄字。

  谢铭此人,说好听些是个文人,说得难听些,那就是个只知舞文弄墨的书呆。做了这国子监的祭酒,倒是素有爱护学生的美名,但他无心朝政,更不喜与朝中高官们交好,因此多年以来都处在一个不温不火的境地。

  若不是手底下还有这千余名学生,谢铭早被人忘至脑后了。

  毕竟当初是裴俦亲自将他举荐至国子监的,谢铭无论过得好与不好,裴俦于情于理都得过问一声。

  裴俦方一坐定,与谢铭还没唠上两句,石虎臣便找了过来。

  “周葛,周葛!你人呢!”

  周葛眼观鼻鼻观心,站在谢铭身侧装蘑菇。

  石虎臣掀帘进来,先是向谢铭行过礼,便伸手去薅周葛,蹙眉道:“说好今日教你拳脚,怎么跑这儿躲起来了?快跟我去校场!”

  周葛求救般望着谢铭,“老师……”

  谢铭轻咳两声,心虚地喝了一口茶,不去看周葛,反冲裴俦笑道:“今春的新茶,裴大人也尝尝。”

  石虎臣这才注意到身后还坐着裴俦,连忙上前见礼,“见过裴大人。”

  “好茶,好茶。”裴俦瞧着周葛憋屈的脸,好奇道:“不知石公子缘何做了周葛的拳脚老师?”

  “裴大人上次的教诲,学生铭记于心。”

  石虎臣先对裴俦道了谢,才恨铁不成钢地道:“裴大人,您瞧他这弱不禁风的模样,学生是怕他将来出了学院受人欺压!不如趁早学些功夫傍身,好过等着别人来救。”

  “嗯,说得在理。”

  听裴俦不仅不为他辩解,反而赞叹不已,周葛一张脸皱得更凶了,不情不愿地被石虎臣拖走。

  谢铭眼中满是欣慰之色,乐道:“自打上回闹过,这两个不知怎么关系亲近了起来,倒是好事。”

  裴俦用盖子拂去茶沫,淡淡道:“谢祭酒可曾想过,将来这群学生入朝为官后,将如何自处?周葛届时是转投石家门下,或是梅家?”

  谢铭瞧着他,浅笑了笑,眼角边皱纹迭生,“那时我便管不着了,是福是祸,都是学生们自己的抉择,谢某尽人事听天命,只能陪他们到这一程了。”

  裴俦放下茶盏,轻声道:“裴某更相信,人定胜天。”

  谢铭只能还以微笑。

  裴俦不敢耽误谢铭的风雅日子,提点几句便准备回府,在前院走廊里碰上了梅映宵。

  “裴大人。”

  “梅公子。”裴俦点了点头,道:“可是要去寻石公子?他与周葛在校场。”

  梅映宵默了默,道:“裴大人误会了,学生不是来寻他们的。”

  “是吗?”

  梅映宵再拜而退,裴俦行至廊角时,回头一看,他去的方向分明就是校场。

  前世梅家与他可谓是不死不休,连带着另外几个世家都看他不顺眼。

  五世家中多的是尸位素餐的浪荡子,重活一世遇到的这两个小子,却是正常得多。

  裴俦感怀片刻,赶紧加快脚步出了国子监。

  大门处那株槐树约莫有两个裴俦那般粗壮,开了满树的白花,路人经过都要驻足欣赏,裴俦也不例外。

  他记得上次去吊唁时,自己坟前似乎也种了些新树?天气转暖,想是发芽抽枝了罢,空闲时得去瞧瞧看长得如何了。

  裴俦收回目光,准备跨上马车,视线里倏然闯入一双黑金皂靴。

  他一抬头,便直直撞入那人柔软眼波之中。

  “秦……你怎么在这儿?”

  秦焱攥着缰绳的手微紧,道:“巡营回来,路过。”

  此处确实是从邯京三营回国公府的必经之路,他应该没有撒谎。

  裴俦颔首道:“嗯,我来国子监找谢祭酒的,此间事了,我就先回……”

  “你怕我?”

  裴俦一愣,“哈?”

  秦焱不依不饶道:“一见我就跑,不是怕我是什么?”

  裴俦听出了激将法的味儿,咬了咬后槽牙。

  偏生他就是吃这一套。

  这不,那股不服输的劲儿立刻就被惹起来了。

  “哪里哪里,秦将军说笑了。”

  秦焱仰头瞧那满树素白,轻嗅了嗅,道:“邯京花色正好,奈何无人同赏,裴大人陪我一程可好?”

  一高一矮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沿河而行,满地白瓣,人在上边踩过,很快便覆上一层新的。

  河边风大,不断有花瓣吹落,洒了两人一身。

  秦四牵着马远远地跟在身后,反倒让裴俦自在不少。

  至少,他不用和秦焱单独相处。

  “你同我道别那日,邯京中也是这样的光景。”

  裴俦极快地瞥了他一眼,没敢吭声。

  那日?哪日?

  “我约你去京北山麓跑马那日,真的很高兴,全然没想到你会来这么一出。”

  裴俦偏过头赏花,今年这槐花开得是真不错啊哈哈哈哈。

  秦焱目光淡淡掠过他肩头素白,幽幽道:“裴卿果然是算计人心的一把好手,竟把我也算进去了。”

  裴俦半阖了眼,开始后悔脑子一热就答应秦焱了。

  散什么步!回家躺着喝方山银毫它不香吗!

  无论前世还是后来重生,因着秦焱曾经是他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他始终怀有那么一丝不自在。

  那时因为政见与立场不同,裴俦年轻气盛,遇事习惯当断则断,免得将来扭扭捏捏空惹麻烦,与秦焱一番情义也断得决绝。

  那日秦焱被他一句“到此为止”当头砸下,当场就白了脸,与他争论几句,见裴俦态度决绝,红着眼便驾马下了京北山麓。

  那天之后,秦焱一连好几日不曾上值。

  再见到秦焱时,他冷着一张脸,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四个字:生人勿近,见了裴俦亦是皮笑肉不笑的态度。

  裴俦也再没见他佩过剑。

  后来的日子一长,裴俦心里边那点愧疚也被磨没了。

  在寇氏与景丰帝的帮助下,裴俦在邯京权海中还算得心应手。反观秦焱,其冷漠暴戾之名愈演愈烈,二人在政见上多生龃龉,虽没有正面撕过,但也是针尖对麦芒,各自假笑的皮下都暗藏心思,只待有朝一日彻底地战上一回。

  讽刺的是,裴俦没挨到那一天。

  重生后,裴俦才知晓原来梓中那次重伤后,是秦焱将他送上的三青山。

  他那几日里意识全无,梓中离三青山距离可不近,要把他一个无法行动的大活人带上山,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秦焱关于此事却缄口不言,是觉得这是小事,不屑于提起让裴俦感恩,还是有其他原因?

  裴俦是真不喜欢猜测的滋味。

  秦焱还在碎碎念:“你从前总说着立场不同,那如今呢?”

  他止步回身,定定地望着裴俦,苦涩道:“如今,你又是如何看我的?”

  裴俦目光凝在地面上,没说话。

  “景略,我不是一个擅长表达的人,自你回来后,我同你讲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的。”秦焱倾身向前,哑声道:“我不奢望你现在就能回以相同心情,只是,不要……不要再推开我了。”

  裴俦僵了须臾,咬咬舌尖,逼迫自己从容些。

  他从袖中摸出那半枚铜钱,硬着头皮道:“多亏了你提供的证物,我们去验过那工头的尸身,寻到了些新的线索,你要不要听听?”

  这话倒是没把他当外人了,却不是秦焱要的那种亲近。

  他眸底微黯,到底没有一问到底,淡淡道:“你说说看。”

  “那工头的鼻腔和十指指缝里都有铜粉,应是生前碎开这铜币时所致。工头想是发现了这铜币材质不对,才去找石公平对峙。我有了些猜测,只是还需查证,方能下定论。”

  “嗯,你拿主意就好。”

  裴俦搜肠刮肚一番,最后艰难吐出几个字:“那今日就先、先回?等有了新的进展,我第一时间告诉你。”

  秦焱阴郁的脸色顿时好了不少,抬手将他一缕碎发撩至耳后,笑道:“裴大人别紧张,我会给你时间想清楚,在那之前,我不会再做些什么。”

  裴俦讪讪地笑了笑。

  秦焱唤来秦四,翻身上马,深深看了裴俦一眼,打马离开。

  马蹄溅起一路飞花,乱了路人的眼,也乱了看花人的心。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