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权被秦焱气得不轻, 晚饭也没动几口,食案撤下后,秦渊赶紧又奉上茶盏, 将下人都撤走。

  秦权抿了一口茶, 拧眉道:“你说,他从前不是没交过朋友, 怎么这回就对一个裴俦那么上心!”

  “国公爷, 依小的所见, 世子对他,怕不是只有朋友那么简单。”

  秦权微惊,诧异道:“你是说,他对裴俦是……那个意思?”

  秦渊一脸高深莫测道:“裴御史视世子爷为挚友, 可咱们世子爷, 却是实实在在地心悦于他。”

  秦权握拳置于桌上,沉默半晌才道:“我怎么也没想到, 原来是这么回事。”

  “国公爷不恼?”

  “恼什么?怪他喜欢男人?喜欢的还是咱们对立面的人?”秦权摇了摇头, 苦笑道:“你是没听见这小子对我说的什么, 他怪我和皇帝一样逼他强迫他,说想为自己争取一回。”

  秦渊面露不忍, 道:“世子想是气糊涂了,国公爷别放在心上。”

  “不,他说得对, 他说得对……”秦权长长叹了口气,抬头望着房檐道:“他长这么大, 我甚至没问过他想要什么, 我欠他良多, 秦家欠他良多啊。”

  承和殿。

  裴俦缓缓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景丰帝手执黑子, 视线在棋盘上逡巡,似乎正在思虑如何行这一步。

  “梅氏一党近来没少向朕参你。”

  裴俦不动声色地瞧了景丰帝一眼。

  “梅怀香的事情,你办得太急了。”

  裴俦老老实实认错,拱手道:“是臣疏忽了。”

  景丰帝落下黑子,道:“是急了些,好在办得漂亮。这群人整日叫嚣着拿你下狱,实际却是挑不出错处,拿你没办法,景略,做得不错。”

  错得认,这功却是不能受的。

  裴俦两指拿起白子,轻声道:“是陛下指点得好。”

  景丰帝略微挑眉,没打算在这个话题上继续,顿了顿,道:“承芝跟我求了好久,想要见你一面。”

  裴俦怔道:“大皇子……想要见我?”

  “嗯,承芝一直对你的文章见解很是推崇,私下不知收藏了你多少墨宝。自你从江城回来,便求着朕要与你见上一见,奈何你新官上任公事缠身,你们便一直没见着。”

  景丰帝开了金口,裴俦自然不能拒绝。更让裴俦受宠若惊的是,景丰帝竟然弃了轿辇,与他一同走去刘奕宫中。

  二人一路闲谈不断,直至裴俦发觉身后那群宫人与二人拉开了一大段距离。

  “朕的意思是,想让你做承芝的老师。”

  裴俦定住脚步。

  头发花白的帝王亦停步回望他。

  裴俦心中百转千回,最终也只是行了大礼,稳声道:“臣,定不负陛下所望。”

  京郊跑马场。

  秦世子今日不知逢了什么喜事,拉着京卫们赛起马来,还吩咐他们须尽全力,不可因为他是世子便相让,不到一个时辰便累倒了两拨人。

  阚竹意下了值,正准备回自家府上,有跑马场的京卫将她叫住,告知此地情形,好说歹说愣是将她拖来了跑马场。

  秦焱尚拖着京卫在场中疯跑,阚竹意挑眉环顾一周,一群京卫累得趴在地上喘气,纷纷求救似的望向她。

  邯京谁都知道秦焱和阚竹意关系好,也只有她能够劝住我行我素的秦世子了。

  阚竹意也不多耽搁,待京卫牵来马,她提摆便跨了上去,一夹马腹掠了出去。

  秦焱余光扫到一水红色身影靠近,面上不显,还是缓缓放慢了速度。

  阚竹意冲那随性的京卫使了个眼神,后者如蒙大赦地离开了。

  “阚指挥使真是个大忙人,找你跑个马都没空。”

  分明是阴阳怪气的嘲讽之言,阚竹意却察觉到了,秦焱似乎心情极好。

  她眨眨眼睛,挑眉瞧着秦焱,道:“哪儿能啊?你来的时候不对,今日我当值,宫城里里外外都得巡视,拿着公家的俸禄,总不能光吃饭不做事不是?”

  秦焱轻哼一声,算是揭过此事。

  阚竹意打量他的眼神愈发奇异,悠悠道:“你可是碰上什么好事了?”她视线下滑,停在秦焱腰间,眼波流转,笑道:“哟,今日还佩剑了啊,我瞅瞅。”

  说罢伸手去够那剑身,秦焱瞧出她意图,手下使力,提动缰绳掉转马头,很明显不想给她碰。

  “啧,”阚竹意眯起眼睛,心里有了谱,幽幽道:“心上人送的?”

  秦焱不答,嘴角弧度却高高扬起。

  阚竹意炸了,道:“还真是?!可以啊阿焱,这事儿成了?”

  秦焱摸着剑鞘,脸上笑容微敛,道:“想早了,还没成呢。”

  阚竹意拍拍他肩膀,安慰道:“无事,都已经送你东西了,估计心里还是有你的。”

  秦焱不知听进去多少,沉默着没说话。

  阚竹意贼兮兮地瞧着他腰间剑,试探道:“这剑给我看看呗……”

  秦焱干脆直接打马飞驰出去,溅了阚竹意一身的草泥。

  “秦鹤洲!给我站住!”

  寇府。

  “什么?陛下要你做大皇子的老师?”

  寇衍下意识惊呼出声,旋即被寇季林瞪了一眼,又赶紧捂上嘴。

  寇季林屏退下人,沉声道:“如此一来,陛下心中的立储人选,高下立见。”

  裴俦如今听命于景丰帝,若是他让裴俦来教刘奕,那这刘奕多半就是将来的储君了。

  寇季林心下几番思量,道:“我这便写信告知其他人,早做打算。景略,你好好教好大皇子便是,其他有任何需要帮助的,可随时找这小子帮忙。”

  “多谢寇公。”

  寇季林匆匆忙忙出去吩咐事情了,等他走后,寇衍靠过来,担忧道:“你怎么不大高兴?”

  裴俦收在袖中的手指微蜷,闻言只是笑了笑,道:“我还没有做过别人老师,一时无措而已。”

  寇衍信了,道:“这有什么,就把你肚子里那些墨水一股脑地往外倒就成,师父都夸你文章做得好,我对你有信心!”

  他抓了把瓜子嗑着,眼珠子一转,又道:“话说让你做太子老师,那给你升官吗?你如今是都察院御史,再往上升的话,往哪儿升呢……”

  裴俦听着寇衍的腹诽出了神,连怎么出的寇府都忘了。

  直到夜里寒风一吹,他穿得又单薄,生生给冻清醒过来了。

  裴俦抬眼一看,天际一轮弯月高悬,已是戌时了。

  耳边有喧闹声传来,裴俦凝神听了一阵,似乎是群文人在吃酒,行酒令都是些诗词歌赋。

  他正站在一面高墙下,方才没看出来,此时再一打量四周光景,这儿分明正是那桃花源的后巷。

  裴俦疲惫地抹了把脸,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他一手靠在青苔遍布的院墙,一手扶额,听着院中文人们的唱词,心中感慨。

  有一十七岁寒门学子,曾于桃花源舌战群儒,一骑绝尘,策论之惊艳甚至上达天听,今上下令破了清谈会只能世家子弟参与的规矩,大渊世家与寒门之间的壁垒第一次被打破。

  有一初入官场的小小员外郎,行事不知天高地厚,为工部一位侍郎讨公道强出头,生生挨了二十大板,额头身上都带了伤。

  有一心高气傲的左佥都御史,从邯京千里奔袭至灾区,去时三人,返时独身,纵有罪孽加身,燃命前行。

  两年了。

  眨眼两年已过。两年竟能发生这么多事情。

  裴俦蓦地闭了闭眼。

  他对原书的情节记不大全,却还记得,原身约莫就是在收了刘奕做学生之后,正式走上了一代首辅之路,开始与秦焱所代表的世家势力相争斗,势同水火。

  如今他不仅未与秦焱交恶,反而成了几乎无话不谈的挚友。

  梅家的事情他是办得急,因为他害怕,害怕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条路又会生出偏差,生出什么难以预料的事,届时悔之晚矣。

  他不想再看到无辜的人牺牲了。

  翌日,都察院从顺天府转来一个新案子,记载粗略,裴俦不喜支使他人,左右无事,看了看天色,临近放衙,便换了身便服,亲自往顺天府走了一趟。

  出来时日已西斜,裴俦谢绝了顺天府尹找的轿子,准备步行返家。

  他没走出几步便碰上个珠光宝气的华轿,裴俦想让,轿中人却出声叫住了他。

  “裴御史。”

  抬轿的小厮将轿帘掀起,露出石公平一张富态的脸,只听他笑眯眯地道:“裴御史亲自来顺天府办差啊?有什么事非得裴御史亲自来办?”

  他一口一个裴御史,裴俦品阶高于他,按律应该下轿见礼,这厮却雷打不动。

  裴俦没有拿品阶压人的习惯,闻言只是淡淡道:“一点小事,我顺路来了解一下而已。”

  “啊,裴御史果真勤勉,难怪如此得陛下看重。”

  裴俦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耐着性子道:“石侍郎若是无事,裴某先告辞了。”

  那石公平还想说什么,瞬息被疾驰而来的马扬起的灰尘糊了满脸。

  “景略!”

  裴俦愣愣转头,就见秦焱骑在马上,右手缠着缰绳,正眸光灼灼地望着他。

  石公平不敢对秦焱发作,略微思索片刻,幽幽地说道:“裴御史与秦世子交情不浅。”

  裴俦睨了他一眼。

  石公平好整以暇地往身后靠了靠,道:“裴御史官做得好,这做人却是不怎么通透么。”

  “你到底想说什么?”

  裴俦语气与脸色一并沉了下去,定定地盯着石公平。

  后者少有见他这般神色,有些讶异,缓了缓神色才道:“鸿雁总有归家日,繁笼与荒野,他只能选一个,裴御史亦然。”

  石公平瞧着他,微笑道:“莫要等泥足深陷时,再脱身就难喽。”

  石公平说完就走,丝毫不敢耽搁,果见下一瞬,秦焱便狐疑地行了过来。

  “景略,你同谁讲话呢?”

  “偶遇一个同僚而已,”裴俦瞧他一身骑服,道:“你这是要去京郊马场?”

  秦焱笑道:“不,是我们要去京郊马场。你忘了?你可是答应过我,陪我去京北山麓跑马的。”

  裴俦恍然,连声称是。

  秦焱给裴俦挑了匹通体雪白的马,二人慢慢骑着往山上去。

  裴俦瞧着他腰间,温声道:“可为这剑取好了名字?”

  山风吹起秦焱颊边卷发,肆意张扬纷飞,他笑得十分开怀,道:“取好了,就叫胜意。”

  “胜意……”裴俦琢磨着这两个字,暗道是个好名字。

  秦焱抬起马鞭对着虚空一指,道:“景略,看见那柄黄旗了吗?我们赛上一场,谁先到谁便胜了,胜了的人可以要求输家做一件事,怎么样?”

  裴俦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魂不守舍地道:“好。”

  秦焱是抱着必胜的信心去的,驾马一骑绝尘,很快便将裴俦甩在了身后。

  约莫一个时辰过后,秦焱瞧着那近在眼前的黄旗,胜券在握地回首,却没见着裴俦。

  秦焱赶紧勒了马,一双利目细细扫过四周,俱无裴俦的身影。

  他犹豫着要不要回营叫人一起寻人,就听见身后传来马的嘶鸣声。

  秦焱霍然回身,就见那黄旗下,有一白色身影驾马而立,正笑看着他。

  见秦焱懊恼地锤头,裴俦眼底笑意不减,温声道:“我赢了。”

  跑马场上从无败绩的秦世子,今日摘获首败。

  二人乘着昏暗天光,缓缓驾马回营。

  “你赢了,愿赌服输,要我做些什么?”

  裴俦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

  秦焱以为他在思考,索性默默盯着他安静的侧脸瞧,也不出声催促。

  裴俦想的是不枉他立春以来常常偷偷摸摸往京北山麓跑,把这里的地形摸得清清楚楚,秦焱最爱跑马,于此道上,裴俦绝胜不了他,只能走些别的路子。

  以他对秦焱的了解,既是比赛,想必会拉他打个赌,赌注约莫就是些帮对方做件事之类的,果不其然,秦焱被他成功带进了圈里。

  此举不太地道,但他想不出更好的场合与方式了。

  裴俦勒了马,望向秦焱。

  “怎么,想了这么久,终于想好了?”

  “陛下着我做了大皇子之师,谕令已下,如此一来,陛下心中的储君人选……呼之欲出。”

  裴俦定定地瞧着他,缓缓道:“从今往后,我要与陛下一道,祛除世家冗官冗政,还百姓乐业清平。

  “而你,你同我说过,你要兵权,你终有一日会挣脱邯京的束缚回到西境。”

  裴俦望着他眼中光亮渐渐沉下去,哑声道:“你与我……终究是不同的。到此为止了,秦鹤洲。”

  作者有话要说:

  前尘篇结束啦~

  感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