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俦既然选择了站在景丰帝这边, 那便是同五世家站在了对立面。

  而梅怀香,就是裴俦作为景丰帝僚属后,挥下的第一刀。

  扳倒一个梅怀香其实并不难, 难的是将他拉下马后, 让梅家甚至五世家都找不到话头对裴俦口诛笔伐。

  吏部作为景丰帝心腹,尚未被五世家渗透, 明里暗里亦能为裴俦提供诸多便利。

  梅家祖上是经商大户, 主营丝绸布艺, 从江南一路发展到了邯京,商路又宽又广。到了景丰年间,开始做起了买卖人口的勾当。

  梅怀香极好美色,男女不忌, 在私宅中不知蓄了多少美人, 邯京人人皆知。

  裴俦行至那百珍苑时,苑中众人早已遣散。

  梅家的动作倒是快, 只是, 有些痕迹是人力难消的。

  商人重利, 百珍苑中那群花草,梅家自然不会全杀了, 目前最便捷快速的方式,是将他们换了身份掩了面容,卖到黑市中去。

  邯京城南, 有一鱼龙混杂之地,货物千奇百怪, 什么样的买卖出现在此处都不新奇。

  梅怀香并非看上谁都能得手, 偶有一两个漏网之鱼, 便成了裴俦调查最有利的线索。

  裴俦顺着那些无辜女子的描述, 抽丝剥茧,终于在那个不对外界开放的黑市中,撕开了一条口子。

  自打江城回来后,一有大事他都会找秦焱商量一二。

  但思及那日闹得不甚愉快,裴俦生生在国公府外两丈处勒了马,转头向寇府而去。

  秦十六挂在高高的廊上,奇怪地看着这来而复去的白衣公子。

  “十六,还悬在上边做什么?”

  秦四在叫他,秦十六“嗷”了一声,沿着柱子而下,落了地。

  “四哥,我刚刚瞧见一个人,像是冲咱们府上来的,才到街口呢,转身又走了,可真奇怪。”

  秦四正摸着他头,闻言稍顿,道:“那人长什么模样?”

  “嗯……白衣裳,瘦瘦的,很好看。”秦十六虽有过目不忘之能,但属实是不大会形容人的长相。

  他试探着道:“要不我把他画下来?”四哥常夸他画工不错嘞。

  秦四若有所思,道:“不必,此事我会同主子说。好小子,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也没给哥几个带东西?”

  秦十六瘪着嘴,委屈道:“就我去的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有什么能带回来的?四哥七哥待在邯京,倒是吃得好睡得好,哪像小十六,主子不疼哥哥不爱的。”

  秦四哈哈大笑,一把驾住他肩膀,道:“行了行了,一会儿四哥带你出门吃好的去!”

  裴俦去寻了寇衍,又用上他那神奇的易容术,将自己变换了个模样。

  之前在江城他虽使过,但只是皮毛,且那前来窥探之人只是远观,没有多加细看,才勉强蒙混过关。

  如今要混在人群中进入黑市,他那点本事确实不够用了。

  他不愿好友冒险,本想自己单独前往,这回寇衍却说什么也不听他话了。

  “别想甩开我!这次我必须跟着,你告到师父那里也没用!”

  裴俦父母亡故后,长孙隐和寇衍便是他唯二的亲人。

  上回裴俦只身和都御史去江城,再见时却伤成那样,寇衍每每想起都后怕极了。

  “行吧,不过万事都得听我的,不要冲动行事,知道吗?”

  寇衍点头如捣蒜。

  邯京城南,满金赌坊入口。

  两个年轻公子正与守门人交谈,这二人虽说年纪尚轻,气质也不错,但偏生那张脸生得平平无奇,放在人群里就会被淹没。

  稍瘦的那个递上一枚黑乎乎的石头,守门的人看过之后,便推门让他们进去。

  瘦公子走在前头,另一个走在他后面,压低了声音道:“我还以为要费些周折,不想竟如此容易?不愧是都御史大人,果然神通广大。”

  这二人自然是易容而来的裴俦与寇衍。

  裴俦斜睨了他一眼,没说话。

  他找这黑市的入口不难,取得入黑市的信物却是费了些功夫,仅靠都察院与吏部的人脉资源,还是不大灵便。

  还是得建立一个专属于他们的情报网。

  裴俦与寇衍方一入场,便有侍从上前接待他们。

  “二位贵客请往这边走。”这人把二人往赌坊后面引,二人对视一眼,沉默着跟了上去。

  不同于赌坊内的热火朝天,赌坊后面别有一番天地。

  走过一段昏暗甬道,眼前竟出现幢幢亭台楼阁,寇衍瞪大了眼睛,裴俦亦是讶异不已。

  这灰败颓唐的南市,竟会有这等繁华之地?

  二人跟着那侍从去了最中间那座高楼,于二楼的雅间就座。

  侍从叫人奉上瓜果茶水,便退了下去。

  “啧,”寇衍磕着瓜子,神情夸张,道:“这地儿,比皇帝行宫也不遑多让。”

  裴俦眸色深深,道:“看起来是个花钱的好地方。”

  二人顾及隔墙有耳,说话也隐晦得很。

  须臾,二人面前那面墙竟被缓缓挑了起来。

  原来那不是什么描花墙壁,而是一整面绸帘。此时被挑了起来,二人才看清了这幢楼的光景。

  整栋楼呈一个环状围合的形态,中间镂空,设了一个偌大的看台,四面楼上的自然就是看客。

  裴俦他们在二楼,往上瞧去,竟还有两层楼,三两人一个屋,皆居高临下地瞧着一楼看台。

  只见一红袍的中年男人,拿着一把小锤子上了那看台,站定后宣布拍卖开始。

  第一件拍品是一方琉璃净瓶,说的是前朝皇室旧物,价值百金,很快便被人拍了去。

  接下来的好几件拍品都无非是些宝贵珍玩,寇衍兴致缺缺,已经半阖了眸,在椅子上打起了瞌睡。

  “接下来第九件拍品,西域美人一位!”

  裴俦坐正了身子,也猛地掐了寇衍一把。

  只见一个女子被推上了看台,容貌秾丽,身姿曼妙,看其衣物和长相,不似大渊人。

  她一上来,周遭不少看客都站起身来,隔空上下打量着那女子。

  裴俦看她手腕足间都绑了金色细链,神色恹恹,眉目间隐有怨气,明显身不由己。

  “起拍价一千金,有意者可加价!”

  “二千金!”

  “二千五百金!”

  “三千金!”

  大渊内忧外患过去不过三月,国库亏空都尚未恢复过来,这群人却随手就挥霍千金。

  寇衍沉了脸,裴俦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场中叫拍声渐渐低了下去,裴俦眼眸微动,冲寇衍道:“你觉得那位姑娘好看吗?”

  寇衍不明白他问这话什么意思,下意识瞧了一眼,老实道:“好看是好看,但不及……”

  “那你瞧她身陷囹圄的模样,可怜吗?”

  “可怜,但是……”

  裴俦按住他肩膀,欣慰道:“我就知道,仲文你最善良,也最仗义了。”

  寇衍冷不丁受了一番夸赞,嘴角刚刚扬起,就见裴俦高高举起桌上的木牌,高声道:“我家公子出六千金!”

  场中目前最高价是四千五百金,这石破天惊的一声六千金,引得众人纷纷侧目,有的人甚至探出半截身子来,瞧瞧是哪家贵胄如此阔绰。

  寇衍终于反应过来裴俦干了什么,瞪大了眼睛,霍然站起身来。

  他压低了声音,吼道:“裴景略!你都干了什么!六千金!把我卖了都出不起!”

  裴俦倒是淡定,一把把他按回椅子上,笑道:“别慌,知道你出不起。”他余光瞧见有侍从进了屋,附耳道:“不过我相信,寇公一定愿意出钱赎你。”

  寇衍面如死灰。

  那侍从进来见过礼,道:“公子请随我前往卖主处。”

  寇衍瞧了一眼裴俦,见他低眉顺眼地跟在后面,只能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那侍从将二人带到了四楼一个雅间里。

  雅间内有主仆三人,那锦衣公子笑着迎上来,道:“听闻是位素未谋面的公子出了六千金,就是这二位吗?”

  寇衍面色不好,被裴俦不着痕迹地掐了一把,才干巴巴地笑道:“为这般难得的美人,别说千金,万金亦是值得的。”

  “好!这位公子当真豪爽!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公子请这边上座,咱们好好聊聊!”

  寇衍僵着坐下,一句句回着那人,时不时地同裴俦使着眼色。

  那锦衣公子裴俦认识,正是在秋猎上与石霄争斗的梅家嫡子,梅万宪。

  嫡子就是嫡子,梅家的产业尽数经由他手,今日这西域女子背后的卖主,竟然就是梅家。

  梅万宪讲了许久,见寇衍始终神色淡淡,眯起眼睛,道:“我看公子兴致不高啊,可是不满这番买卖?”

  裴俦忙走上前,弯腰拱手道:“公子有所不知,我家公子是瞒着家里出来玩的,方才一时高兴买下了那美人,此时那股冲动劲过去了,开始为如何安置这美人发愁呢!我家老爷性情古板,从不许公子带外室入府,又将公子在邯京的几处私宅看得牢牢的,现下另买也需要时间,实在是……唉,公子见谅,见谅!”

  梅万宪恍然大悟,笑道:“这有何难,在下在京郊有一方院子,可将美人安置在其中,待公子择好了宅子,再给你送过去便是。”

  寇衍快要装不下去了,一把拉过裴俦,离座去了窗边。

  梅万宪眯眼瞧他们耳语,有些拿不准了。

  须臾,裴俦先回来,冲梅万宪笑道:“我家公子不善言辞,叫公子见笑了。”

  他摸出一枚玉珠双手奉上,凑近梅万宪道:“我家公子脸皮薄,不好意思说这话,公子的意思是,您手中可还有这样的美人?钱不是问题,美人嘛,多多益善。”

  梅万宪揶揄地瞧了寇衍一眼,见后者红着一张脸,似乎是躁得慌。他摩挲着那成色上乘的玉珠,捧腹大笑道:“你家公子……可真是个妙人儿!”

  他眼珠子骨碌碌转动,道:“美人嘛,是有的,看你家公子要多少?”

  裴俦又连忙过去“请教”寇衍,回来道:“可否先见上一见,重要的是合乎我家公子的眼缘。”

  “能是能,那咱们约个时间……”

  “就现在如何?”

  梅万宪敛了笑容,惊道:“现在?”

  裴俦继续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我家公子是偷溜出来的,今日一过,必须得回府议亲了,还请公子您行个方便。”

  快议亲了还出来鬼混,这位玩得是真花啊。

  梅万宪自愧不如,但没有立刻答复他。

  裴俦咬咬牙,又摸出一枚稍大的玉珠塞到他手里,谄笑道:“公子若是不方便,不妨告知地点,我家公子入夜后带好金银前来,当面验货交人,岂不干脆?”

  梅万宪踌躇半晌,冲他招了招手,道:“附耳过来。”

  得到想要的答案后,裴俦借口所带银票不够,问梅万宪要了两个人,同他去钱庄拿钱。

  寇衍僵硬地坐在那里,梅万宪把玩着两枚玉珠,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闲聊。

  聊着聊着,楼下倏然嘈杂起来,梅万宪刚站起身来,脖子上就架了把钢刀。

  只见方才那谄媚小厮走了进来,后面跟了一个女子,穿了京卫官服,腰间带刀。

  京卫司镇抚,阚竹意。

  梅万宪瞬间白了脸色。

  “哟,这不是梅家大公子吗?梅公子好手笔啊,绸缎生意做腻了,也干起这皮肉买卖啦?”

  梅万宪愤愤望向那“小厮”,怒道:“你到底是谁?”

  裴俦如他所愿,揭下了面具。

  “裴、俦。”梅万宪咬紧了牙,一字一顿叫出他的名字。

  裴俦笑得见牙不见眼,道:“正是裴某。”

  梅万宪很快被押了下去,寇衍也揭了面具,幽怨地靠过来,目光在阚竹意和裴俦之间来回半晌,闷闷道:“你早有预谋,就把我一人蒙在鼓里对不对!”

  裴俦心情极好,哄他道:“总不能真让你爹来赎人吧?”

  寇衍大怒,吼道:“裴景略!”

  阚竹意唇角带笑,拍手道:“裴御史果真大能,佩服佩服。”

  “镇抚大人见笑了。”

  早在来满金赌坊之前,他便与阚竹意约好了时间,带着京卫埋伏在附近,等他信号便进来拿人,方才从梅万宪口中套出的那处宅子,此时亦被团团围住。

  此番既拿了梅万宪,又能送她一桩功劳,实为两全其美。

  阚竹意将满金赌坊一众人尽数清点押走时,天色已晚,三人合计一番,准备明日再上承和殿面见景丰帝。

  裴俦受不了寇衍的碎碎念,把他塞上马车,三步并作两步闪进了旁边小巷,寇衍掀了车帘出来没见着人,只好让车夫驾马回家。

  裴俦见他走远了,颇觉疲惫,也准备寻个代步的工具回府。

  身后冷不丁地传来熟悉的人声。

  “你为何绕过我去找阚竹意?”

  裴俦僵在了原地。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了,一个人搬家+一天一夜的高烧差点没给我送走orz,现在只剩喉咙痛了,差不多活过来了。特殊时期大家注意防护,能不羊就不羊!!!病毒走开走开走开!!!

  感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