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衍对裴俦除夕夜不去他家过的这件事如鲠在喉, 好几日都“不待见”裴俦,见面说话总要呛他几句。

  裴俦实在受不了了,干脆同他往寇府走了一趟。

  寇衍同他爹寇季林一般, 都是个有话说话的直肠子。寇季林知晓二人情义, 也将裴俦视作小辈,在席上没有多少寒暄恭维之言, 反而同将他这一路的经历聊了许久。

  听裴俦讲完那日君臣殿上之言, 寇季林端详着裴俦神色, 淡淡道:“陛下言外之意,你可领悟到了?”

  裴俦低头饮茶,闻言稍顿,低声道:“世家动不得, 都御史大人的冤……只能到此为止。”

  寇季林却摇了摇头, 轻声道:“景略,你还是将陛下看得太简单了。”

  见裴俦面露不解, 他正色道:“我如今虽分了个闲职, 朝中大小动静, 我还是知晓一二的。你认为陛下不彻查都御史的案子,是在袒护世家对吗?你来得晚, 没见过昔年何清太子何等雷霆手段!邯京买卖官爵、贪污之风已久,陛下是怀抱着一腔爱民之心登上那个位置的,他努力过, 强势过,折了不少心血人力, 最终结果却不如人意。

  “要拔起一株百年老树的根须, 哪里那么简单。陛下早早认清现实, 不再一味冒进, 而是选择积攒实力,待到合适之时一击必中。”

  裴俦喃喃道:“合适之时……何时才是合适之时?”

  寇季林容色稍敛,笑道:“你可知陛下为何如此看重你?”

  裴俦眼眸微缩,道:“大概是,有些像?”

  他没明着点出来,寇衍懵懵的没听懂,寇季林倒是点了点头,高深莫测道:“相像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景略,陛下孤身奋战了太久,他需要一个人,或者说,需要一把刀,一把合适的刀,代他行不便之事,动不便动之人,你可明白?”

  裴俦沉默半晌,波澜不惊地瞧了父子俩一眼,幽幽道:“看来邀我来寇府的不是仲文,而是您吧?”

  闻言,寇衍心虚地缩了缩头。

  寇季林微笑道:“左右你都要来我这里走一趟的,谁请的又有什么要紧?”

  裴俦见寇衍头都快埋到桌底下去了,才忍不住笑出声,拍了他一下,温声道:“寇公说得是。”

  寇季林点到为止,没有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对了,听仲文说你爱喝方山银毫,刚巧我前几日得了几盒,一会儿派人给你送过去。”

  裴俦这人没什么嗜好,就独爱一味茶味,尤其那陇南的方山银毫,他最是喜爱,一日不饮就浑身难受。

  他心情稍微好了些,拱手谢过。

  寇衍却皱皱眉头,阴恻恻地道:“人家在定国公府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哪里还瞧得上你这几盒茶叶。”

  寇季林没立刻骂寇衍,瞧了裴俦一眼,道:“景略,你同那秦参将,近来似乎走得很近?”

  裴俦坦然道:“是,他救过我的命,为人亦是仗义坦荡,是个值得结交的好朋友。”

  寇季林淡淡道:“你与他走得太近,不是好事。”

  裴俦心里没来由的涌起一阵不快,反驳道:“我知道世人对他有诸多偏见,但那都不是真正的他……”

  寇衍眨眨眼睛,似乎想起了什么,忙道:“对,我记得还是他把你送……”

  寇季林赏了他一个暴栗,寇衍便缩着头不敢再说话了。

  “他是何脾性我不了解,但秦家与皇族之间……你总有一日,要在二者之间做出选择。”

  裴俦没再说话,沉默着用完这顿饭,寇季林又亲自将他送出寇府。

  寇衍靠在廊下,瞧着裴俦的马车逐渐走远,撇嘴道:“爹,你为啥不让我把话说完啊?”

  寇季林瞪他一眼,道:“你要说什么?”

  “那秦焱不是什么坏人!还是他把景略送上三青山的!”

  寇季林微惊,旋即道:“这事景略知晓吗?”

  寇衍摸着下巴,仔细想了想,道:“应该不知道吧,他那几天都晕着,等我上山后才醒过来的。”

  寇季林思量片刻,沉声道:“这件事,景略日后若是不主动提及,你便不要告知他。”

  “为什么啊爹?”寇衍愈发不解,嚷嚷道:“你之前不是还说让我不要跟秦焱作对吗?咱们这么瞒着景略,不就是变着法儿地拆……让他俩做不成朋友吗?”

  他本来想说的是“拆散”他们,又觉得不妥,慌忙改了口。

  寇季林狠狠掐了他肩膀一把,恨声道:“叫你平时多看书多跟尚书学学!这么大个人了啥啥都看不明白!老子真是生了个白痴儿子!”

  寇衍嗷了一声,捂着肩膀跳开。

  理了理袖子,寇季林才道:“依景略那一点就通的性子,怕是不久会入宫面圣,他日后若是选择与皇家站到一起,便不能与秦焱再有牵扯,否则就是立场不明,到头来恐怕两边都不待见他,明白了吗臭小子!”

  寇衍梗着脖子道:“他又不一定会选陛下!”

  寇季林深吸了口气,简直想不明白为何两人一起长大,脾气心性怎么就差这么多。

  “你!唉……”他颤着手指了寇衍半晌,干脆一拂袖子进了院,眼不见为净。

  翌日酉时,裴俦换上官服进了宫。

  景丰帝似乎早知道他要来,裴俦到宫门时,张德福已经等在那里了。

  “张公公。”

  张德福福了福身,微笑道:“裴大人,随咱家来吧。”

  承和殿内的灯火似乎就没熄过,裴俦在门口解了大氅交给一旁内侍,抬步入了承和殿。

  景丰帝没在主座上批折子,裴俦转头一瞧,他正在大殿右侧的书案后,俯身似乎在描着什么。

  裴俦忙上前几步,见过大礼,道:“参见陛下。”

  “平身吧,过来瞧瞧朕画得如何。”

  裴俦行至桌案旁,微微侧头,目光落在纸上。

  那是一幅写意山水图,只黑白两色,山峦曲水,其间翠色却呼之欲出。

  裴俦由衷叹道:“陛下画工之巧,世上果真无人能及。”

  景丰帝开怀大笑道:“你也来取笑朕。”

  “臣实话实说而已。”

  景丰帝又蘸了些墨,往画上添了几片叶子,淡淡道:“你来找朕,可是想明白了?”

  裴俦眼睫微垂,遮住了眼底颜色,轻轻道:“陛下希望臣如何做呢?”

  景丰帝手上不停,道:“裴卿入仕至今已逾一载了罢,如今所求可有变化?”

  裴俦视线落在远处,稳声道:“并无变化。”

  景丰帝便笑了,道:“那便循着这条路,与朕一同走下去如何?”

  “臣,谨遵圣意。”

  一画终了,景丰帝将那宣纸揭了起来,上下打量着,轻声道:“只是还有一事,日后,你与秦家不要走太近了。”

  裴俦微怔,下意识道:“陛下……”

  景丰帝将那画放置一旁等晾干,又去寻合适的卷轴,全程没有看裴俦一眼。

  只听他淡淡道:“朕不知你与秦焱有何机缘,以你之才智,难道看不出邯京、西境与岭南已成三足鼎立[1]之势?大渊纷乱必至,无论将来结果如何,秦家势必会回到西境,朕之所以放秦焱去抵抗金赤,是念秦家为大渊征战多年,在那一日来临之前,全他一个归乡念想罢了。

  “就事论事,秦家,朕是万万不能放的。你也要认清自己立场,莫要做了那随风的墙草。”

  裴俦低头应是。

  景丰帝选定了一方天青色卷轴,正要将画裱起来,就见裴俦跪了下去。

  他头重重地磕在地上,道:“陛下可否允臣几日空闲,回乡祭拜父母。”

  良久。

  “准了。”

  裴府大门前,裴旺苦着一张脸望着前方。

  裴俦一身青色大氅迎风而立,吩咐小厮将东西搬上马车。

  “大人,真的不能带上我吗?”裴旺瘪着嘴,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裴俦瞧他一眼,忍俊不禁道:“我不过回趟剑门,不出几日便回来了,用不着你伺候。”

  裴旺还想再说:“可是……”

  裴俦跳上马车,一把将他按了回去,正色道:“裴管家,这邯京还需你帮我看着,待我回来,要将后面几日发生的大小事情皆告知于我。”

  裴旺果然不再纠缠,换上一副凛然神情,豪气干云道:“大人放心!裴旺定不负所望!”

  裴俦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拉下了车帘。

  裴旺前脚刚送走裴俦,准备进门时,一人骑马而来,停在了裴府门前。

  裴旺定眼一瞧,连忙下了台阶,拱手道:“秦将军。”

  裴俦瞧着门内,道:“嗯,你们家大人呢?”

  “将军来得不巧,大人刚刚离开。”

  秦焱微怔,道:“他去哪儿了?”

  “大人要回剑门祭……”裴旺一句话还没说完,秦焱神色微变,扬起马鞭便飞驰了出去。

  “……祭拜已故的老爷夫人。”裴旺被疾驰扬起的灰尘呛了呛,神情无奈。

  裴俦刚走出两条街,忽闻后方传来马蹄声,短而急促。他正好奇是哪家的王孙公子白日疾行,就听见那人追上自己马车后便减了速度,似乎正与他们并行。

  裴俦不由蹙眉,准备问驾马的小厮,左边车帘骤然被掀了起来。

  双目对视,裴俦先愣了愣,旋即道:“鹤洲?”

  秦焱一手驾马,一手支撑着车帘,维持着这么个别扭的姿势,语气也有些别扭地问道:“你要回剑门?”

  裴俦不明所以道:“是啊,回乡祭拜一下我爹娘,过几日就回。”

  秦焱容色稍缓,似乎松了口气,低低道:“是这样……”

  “你怎么了?来得这么急,出了何事?”

  秦焱摇摇头,又盯着他瞧了好一会儿,淡淡道:“代我向伯父伯母问好。”

  见裴俦点了头,他勒马而立,轻声道:“我等你回来。”

  这句话裴俦没听清,想开口询问时,二人已渐行渐远。他干脆收回身子,坐了回去。

  也罢,左右不过几日还会再见,到时再问吧。

  回乡之程还算顺利,裴俦先去祭拜过父母,才在镇上打了两壶高粱酒,去了长孙隐的院子。

  离乡几年,这方院子却依旧如初,一草一木几乎没有变化。

  长孙隐正推着轮椅出来,一见院子里多了个人,愣了愣,问道:“阁下是?”

  裴俦正背对着他,闻声转过身来,笑道:“师父!”

  长孙隐微怔:“景略?”

  几年过去,裴俦长高也长开了不少,长孙隐绕着他转了一圈,伸手拍了拍他肩膀,高兴道:“好小子,几年不见,长这么结实了!”

  裴俦许久没有这么放松地笑过,闻言哼了一声,道:“那是,现在仲文都不一定打得过我!”

  长孙隐也笑得开怀,忽皱起鼻子嗅了嗅,道:“臭小子,是不是给师父带了好东西?快拿出来啊!”

  裴俦将那两壶酒塞到他手里,笑道:“就知道您最好老陈头家这口高粱酒!特意去镇上给您打的!”

  “好!好小子!”

  二人聊了半日,裴俦净挑些趣事同他讲了,江城之事却是一笔带过。

  长孙隐何等人物,敏锐察觉到裴俦说起江城时,神色明显不大自然。

  他这个小徒弟,这几年怕是过得不容易。

  裴俦也跟着饮了些酒,当晚歇在了长孙隐家里。

  月过中天时,裴俦卧在榻上,犯起了梦魇。

  “师父,师父……”

  长孙隐也被他的呓语吵醒了,忙披衣起来,举着一盏油灯去看。

  只见裴俦满头大汗,将被子揉得乱七八糟,双手还无意识地胡乱挥动着,似挡似抓。

  “师父……吴大哥……都御史大人……”裴俦断断续续地叫着几个人名,竟然呜咽着落了泪。

  长孙隐目光复杂地瞧着他,轻唤道:“景略?景略,醒醒。”

  裴俦似乎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神情痛苦,泪流满面,哀声道:“对不起……银心……对不起……都怪我,都怪我……”

  长孙隐不忍看他这副模样,并起双指,往他风池穴上点了一下。

  裴俦迷迷糊糊睁了眼睛,好半天才找回焦距,随即看见了一脸焦急的长孙隐。

  “师、师父……”

  “为师平时怎么教你们的?别信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那种浑话,谁还没有个伤心的时候,想哭就哭出来,压抑久了不是好事。”

  裴俦得了令,在最信任的师父面前,终于将多日以来积压的情绪发泄了个够。

  快到天明时,裴俦方才歇下。

  长孙隐替他盖好被子,睡意全无,转动轮椅去了在院子里,一言不发,端坐到了日头高升时分。

  作者有话要说:

  [1]《后汉书·窦融传》:“欲三分鼎;连衡合从;也宜以时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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