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御史亮出令牌和景丰帝下的诏书, 衙役们不敢托大,只得将两人请回了县衙。

  窦如松皮笑脸不笑地接了圣旨,吩咐人为他们准备客房。

  “慢着, ”裴俦叫住正要遁走的窦如松, 道:“在下有个问题,想要请教一下窦知县。”

  窦如松只好道:“上差请讲。”

  裴俦道:“我与都御史大人日前于城外遇伏, 山匪竟猖獗无度至此, 光天化日在官道上劫人, 残害过往行人无数,此等大事,为何不见江城来报?”

  窦如松与那主簿对视一眼,见后者微点了点头, 道:“是报过的, 大人如若不信,后堂尚有下官当时写的折子留存。想必是半道被歹人截了, 唉, 自江城发了水患后, 周边匪祸频发,城中大小事务都急需处理, 抽不开人手,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裴俦又道:“大人心系百姓是好事,只是不知为何要将流民们驱逐出城?”

  窦如松似乎很惊讶, 道:“上差何出此言?”

  都御史道:“我们入城时碰上一人,名叫吴卫, 曾在县衙当差, 不知窦知县可还记得?水患之后, 县衙不仅未对吴卫等一众流民加以救助, 反而大肆将他们赶出城,此事可否属实?”

  那主簿倏然上前几步,噗通一下跪在都御史面前,道:“大人明鉴,那吴卫狼子野心,不可轻信啊!”

  窦如松闭了闭眼,苦笑道:“我竟不知,一时的心慈手软,到头来是这么个结果。”

  裴俦视线在那主簿和窦如松身上来回几圈,道:“窦知县有话不妨直说。”

  窦如松道:“那吴卫本是县衙最得力的捕头,大大小小不知替我办了多少案子。大约半年前,一伙不知哪里来的山匪,趁我不在时,竟冲进县衙后堂,将一干财物尽数掠走。他们离开时,被李主簿刚巧撞见,见其中一人眼熟,便偷偷跟了上去,不想那山匪竟去见了吴卫,听了半晌,才知道这人正是吴卫之子吴川!

  “好好的山匪怎么忽然敢劫掠县衙,并且如此轻松,如入无人之境?想来是吴卫父子俩里应外合,做下这谋夺钱财的恶行。

  “我当即将吴卫拿下,让他招出匪窝所在之处,吴卫为维护他那儿子,一个字都不肯说,我念吴卫为江城劳苦多年,只罚了他杖刑便将人放了,他也从此销声匿迹。不想江城水患后,他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带着一伙谎称流民的人,变着法儿地犯事,甚至几次三番溜进县衙后堂,竟打起了赈灾银的主意!幸而我早有预料,早早增加了几倍人手,这才没有让他们得逞。

  “我派了人在城中四处寻吴卫的踪影,奈何每次都让他给逃了……”

  裴俦忍不住打断他,道:“敢问大人,邯京至今往江城运送赈灾银一千余两,为何不重建民房,向流民们施放米粮?”

  窦如松却惊道:“大人是不是记错了?下官至今只收到过灾银二百两,且灾银一到,便换了米粮早早施放下去,只是四周郡县粮商坐地起价,米价是平常的三倍不止,那二百两只是杯水车薪,至今已去了一半。”

  “二百两?”都御史皱起眉头,疑道:“窦知县确定只有二百两?”

  片刻后,两人翻看着县衙公账来往的账簿,俱沉了脸。

  水患至今,确实只有二百两赈灾银入了江城地界。

  窦如松沉声道:“照二位大人所言,邯京累计往江城送了三回钱粮,真正到下官手里的只有这一部分,看来是暗地里有人作祟,要置我江城子民于死地啊!”

  这捶胸顿足的模样,乍一看,还真像一个爱护子民的父母官。

  都御史与裴俦二人商议片刻后,问道:“敢问府库中现下还有多少粮食?”

  李主簿算了算,道:“大约两百石。”

  都御史道:“烦请大人先将剩余米粮按比例分发给城中百姓,再调集人力前往江城大坝。”

  窦如松疑惑道:“江城大坝?”

  裴俦将那账簿合上,放回书架上时,眼尖发现那簿子侧面上有个小墨点,颜色还很新。

  他眸光幽深了几分,道:“治标先治本,江城之所以发大水,是因为上游大坝被冲毁了,唯有趁着如今水势稍缓,抓紧重建大坝,才能在下一个雨季来临之前,保住江城。”

  见窦如松神情迷茫,裴俦声音微沉,他道:“江城水患至今一月有余,大人难道从未去上游瞧过吗?”

  窦如松脸色僵了僵,咳了几声,吩咐李主簿按照二人方才所言去安排,随即借口公事离开。

  都御史见人走远了,才狠狠振袖,怒道:“真是一个糊涂官!”

  裴俦却幽幽道:“不,他精明得很,只是都放在了别处。大人请看这账簿,”他指着上边的墨点,道:“账簿内的字迹都很陈旧,看起来有些日子了,只这侧面的墨迹还很新。”

  都御史想了想,道:“你是说他们账簿作假?但账簿记录字迹都不算新,只一个痕迹较新的小点子,能代表什么?”

  裴俦道:“这本账簿记载了一年以来江城与邯京所有的官账往来,历经长达一年的翻阅与记录,哪怕每次用的笔墨相同,负责记载者也是同一人,这纸张前后的磨损与新旧程度,怎会如此一致?”

  都御史接过来翻了翻,账簿中,从字迹到纸张的厚薄,确实过于一致。

  常年书卷在手的人都知道,书卷翻阅久了,靠前的书页磨损往往更甚,越往后磨损更少,书页也更新。

  很多时候,挑不出错处,就是最大的错。

  “当然,一切都只是下官的推测,具体如何,还需再查。”

  “还有他提及吴卫一事,你怎么看?”都御史道:“经过这么多日的相处,我觉得吴卫并不是大奸大恶之徒。”

  裴俦翻开了一本新案卷,平静道:“下官只相信自己的眼睛,未知全貌,不敢妄评。”

  都御史便笑了。

  二人合计片刻,都御史去找窦如松谈事,裴俦则避开大门,翻墙出了县衙。

  衙役们到破庙前,他又将整个破庙翻了一遍,都没有找到银心。看衙役们的模样,应该也没有落在他们手里。

  裴俦记得,银心兜里时刻都揣着几颗糖果,睡着了都还紧紧攥着。

  他凭着记忆,往之前见过的一家糖水铺而去。

  所谓的糖水铺,其实就是路边卖糖水的小摊,早已破败了,旗招倒在地上,摊上大小三五个糖罐子,全都蓄满了雨水。

  等走近了,裴俦听见一阵微响,他将脚步放得更轻,无声无息地绕去糖水铺后面。

  这小摊下面的空间极小,却刚好容得下一个小娃娃。

  银心正窝在台面下的空隙中,抠台面下方那凝固成了小块的糖吃,糖水糊了一脸,像只小花猫。

  裴俦哭笑不得地松了口气。

  银心听到动静,戒备地回头,一见裴俦啊呜一声便冲过来,抓着裴俦衣袍便吭哧吭哧地往上爬。

  “哥哥抱!哥哥抱!”

  裴俦被她手上的糖浆糊了一身,干脆放弃挣扎,将人抱了起来,拿手帕给她擦脸。

  “银心怎么不打招呼就跑出来了?爹娘和哥哥找了你好久,大家都很担心你,下次别这样了,知道吗?”

  银心瘪着嘴,委屈道:“我下次不敢了……”她眼珠子转了转,又道:“可是哥哥说好了要跟银心一起玩的!早上没见到哥哥,中午也没见到哥哥,银心只好自己来找哥哥咯。”

  “好好好,是哥哥不对,下次出门一定先跟你打招呼好吗?”裴俦忍不住捏了捏她脸,道:“咱们先去找你爹他们,你这么久没回去,他们一定很着急。”

  裴俦循着吴卫在街道墙角留下的印记,天黑前,在一所废弃酒楼的地窖里找到了众人。

  银心娘泪盈盈地带银心去休息,裴俦和吴卫出了地窖,讲明了自己与都御史的身份,还有目前的情况。

  吴卫并不意外,又再三感谢他找回了银心。

  裴俦忽道:“吴大哥,银心是不是还有个哥哥?”

  吴卫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道:“银心同你讲的吧?唉,我是还有个儿子,却是个逆子!年纪轻轻不学好,跟人做了山匪,我劝过几回,这逆子却说什么都不回来!我早就当他死了!”

  裴俦见他情绪激动,忙给他拍背顺气。

  “让你见笑了。”

  “还有一件事,吴大哥对县衙布局想必十分熟悉,可知那平日里钱财米粮都存放在何处?”

  夤夜,裴俦换了深色衣袍,绕过重重守卫去了吴卫所指之处。

  是窦如松存放美酒的一处私库。

  大门上着锁,裴俦从怀里摸出一根细细的铁丝,开始撬锁。

  寇衍别的本事没有,却极尽偷鸡摸狗之能。裴俦学了三成,也够他用了。

  裴俦没费什么气力便开了锁,悄无声息地进去,又用木棍将那锁拨回原来的位置,不凑近细看的话,是瞧不出已经被人打开的。

  裴俦举着从寇衍那里顺来的夜明珠,将房中大致扫视了一遍,暗声惊叹。

  窦如松嘴上说着没钱,暗地里却没少囤好酒。

  裴俦往里走了走,除了那占了半屋子的酒坛外,还有两个硕大的箱子。

  他打开其中一箱,其中全是白花花的银子,将银锭翻过来一瞧,果见后面印着官银印记,数量与窦如松说的刚好对上。

  裴俦又打开另一箱,里头装了半箱金银珠宝,裴俦大致估了一下,虽然不少,却还远远达不到邯京下放赈灾银的量。

  这次水患困的不仅是一个江城,周边郡县俱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哪怕拿朝廷最早一批赈灾银发放的时间来算,窦如松也没有时间与门道将官银折合成珠宝首饰。

  这半箱金银珠宝,多半是窦如松平日里搜刮的民脂民膏。

  看来,除这二百两官银之外,其他赈灾银是真的没有进入江城地界。

  是谁?山匪?还是户部?

  寇衍任户部郎中,时不时同他讲起现任户部尚书,那人是个贤官,不攀附不结党,没有动机与立场在赈灾银的事上做文章。

  在夜明珠冷光的照映下,裴俦面上渐渐添了一层寒意。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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