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丰十九年秋, 沉寂二十余年的金赤终于又将獠牙伸向了大渊,只一口,便将大渊的西北方咬得鲜血淋漓。

  秦权已经太老了, 昔日老将们死的死伤的伤, 哪怕他们自请奔赴战场,景丰帝也不会同意。

  大渊金赤虽曾签订了百年合约, 但金赤人贪得无厌, 谁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就会反水, 这些年来景丰帝于练兵上没有丝毫放松,除西境驻扎的二十万大军之外,邯京加上相邻郡县的兵力共有十五万,岭南总督桂存山处亦有岭南守备军十万, 兵力是足够的。

  只那率军的将领是个问题。

  二十年的时间, 自然足够景丰帝培养出一个新秀将领。

  邯京武官家族并不在少数,如寇家、阚家都是战功赫赫的武将世家, 奈何到了这一代, 阚竹意虽为京卫指挥使, 却是位女子,皇后也不会允许她领兵上战场, 至于寇家,那寇衍看起来倒是像武官,可人确是实打实考中的文举榜眼。

  六部连夜集议拟出了折子递进去, 承和殿里的灯火亮了一夜。

  张德福请了圣旨出来,文武百官连同知道消息赶来的秦阚二人, 在承和殿外跪作一片。

  待他念完, 在场众人皆是一副被雷劈了般的神情。

  景丰帝下旨, 让定国公世子秦焱任西境参将, 又从阚家与寇家重点了两个武官,任左右副将,协同秦焱辖邯京及周边郡县守备军十五万,两日后开拔西北边境,击退金赤。

  定国公千护万护的小崽子,还是上了战场。

  以石公平为首的世家们倒拿捏不准了,照这景丰帝多年以来的态度,应是不想让这秦焱执掌兵权才对,怎么这会儿倒放虎归山了?

  百官中反对的人不少,俱被景丰帝压了下去。

  临行前一日,景丰帝将秦焱叫到了偏殿。

  在秦焱的印象中,这位陛下总是很忙,不是在看折子,便是在同臣子们议事。

  此时阖了眼半靠在枕上,秦焱才发现,他已同自己爷爷一样,两鬓生白,面容不再年轻,甚至可以说是形容枯槁。

  “鹤洲,让你领兵西北,心中可是怨朕?”

  秦焱低了眉,道:“臣不敢。”

  景丰帝坐起身来,微扯嘴角似乎想对他笑笑,奈何做不到,只把语气放得更轻柔些。

  他视线散漫地落在空处,道:“朕常常在想,到底怎么做才算是一个好皇帝。

  “夙兴夜寐,整日里殚精竭虑就是好皇帝了吗?”

  秦焱默默地听着,不答话。

  “朕当初被推上这个位置,没人问过朕愿不愿意,能不能做好这个皇帝。”他又将目光转回秦焱身上,悠悠道:“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太后还在世时说过,你很像朕。”

  秦焱微怔。

  “不是面容像,而是脾性、家世,甚至处境。”景丰帝顿了顿,道:“邯京困你许久,如今我让你去看一看西北边境,等你瞧过了西北的辽阔天地,吹过贺兰山麓的风,饮过草原上的湖水,再想起这枯朽的邯京时,我想看看,你是否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秦焱退出偏殿时,天色已经黑尽。

  他缓缓地走在宫道上,怔怔地想,或许他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位大渊皇帝。

  秦焱率军出发的那一日,披甲坐在马上,回过头,越过黑压压的大军望去。

  将士们不知这位年轻的将军在望什么。

  最终,秦焱也没有见到期盼的那个身影。

  他微闭了闭眼,回身,下令拔营。

  邯京,或者说整个大渊都不看好这场战事,毕竟秦焱的荒唐行径摆在那里,他甚至没有正经上过战场,他们想,秦世子应该刚上战场就被吓破胆,然后遣送回邯京,换一个更牢靠的将领前去。

  第一个月,秦焱没在金赤人手里讨到便宜,断了只手臂。

  第二个月,秦焱拖着半好的手臂披挂上阵,与金赤人五五开,各自退兵三十里。

  第三个月,秦焱采取迂回战术坑了敌军一把,将他们击退至贺兰山脉后方二十里。

  捷报传来,至此,大渊无人再敢提秦世子纨绔之名。

  然,纵使捷报不断,那金赤人却越打越难缠,且越发无耻。

  明明派出人与大渊和谈,甚至签了停战协议,然后不过几日便重整旗鼓,趁西境军营放松之时偷袭。

  如此几次三番,秦焱也不敢再懈怠,时刻绷紧了一根弦,拿得起放不下,战事逐渐呈胶着之势。

  邯京中人人都在骂金赤不要脸,奈何千里之遥,没法儿指望这一城的唾沫星子能淹死金赤人,只能寄希望于那异军突起般的秦世子,早打完早回家。

  转眼就到了景丰二十年夏。

  一连几日放晴,叫邯京人以为终于盼来了好天,不想这竟是老天爷使的障眼法,一场更大更密的雨连夜倾袭了邯京,一连四日不绝,除城西加固过的水渠无事外,邯京另外三处护城河堤坝皆河水倒灌,淹没了部分房屋。

  工部众人顶着景丰帝的怒意,没日没夜地抽水舀沙,加固堤坝,连一向惫懒的石公平也举着伞陪着熬了两个大夜,最后“病倒”回府修养去了,留下工部一帮小兵上下蹦跶。

  累倒几批工匠之后,可算是止住了水势。

  景丰帝正在承和殿里看着地方送来的折子,渐渐地沉了脸。

  一干大臣在底下站着,都埋着头,大气也不敢喘,一言不发。

  景丰帝倏然将一干奏折扫到地方,怒道:“江城、荆州、衡阳三地水患不止,房屋良田大半被淹,地方官府竟瞒报迟报,置百姓性命于危难之中,枉为朕的臣子!枉为父母官!”

  他负手来回踱步须臾,道:“户部尚书,你说!”

  户部尚书上前一步,不卑不亢道:“陛下,当务之急是赶紧筹措银两与粮食,送往灾区,先将流民安置好,同时着人前往修渠引水,否则大雨连绵,抱薪救火终不可取。事急从权,至于问责一事,臣斗胆,还是放在最后来吧。”

  景丰帝往台下扫了一眼,除户部尚书外,其他臣子皆是白着一张脸一言不发。

  景丰帝怒意上涌,道:“其他人呢!都哑巴了?平日争功时你们可比谁都勤!”

  这种时候,谁当了出头鸟,谁就容易承受天子怒火。

  景丰帝望向石公平,道:“石公平,你说!”

  猝不及防被点到名字,石公平还没想好措辞,走出文官行列,颤颤巍巍道:“臣、臣以为户部尚书所言甚是,工、工部自当全力支持筑建水渠,救助百姓……”

  景丰帝眯起眼睛,道:“不是传闻你督建修渠病倒了,依朕看,石郎中身体好得很呢。”

  石公平闻言更慌了,结巴道:“臣、臣……”

  景丰帝不耐地打断了他,道:“西北战事胶着不定,国库得留着以备战场不时之需。便依尚书所言,赶紧拟出章程,各宫各部减免支出,先挪出一部分赈灾银,工部筹措人手协助,不日前往三地赈灾。”

  “是。”

  内忧外患,整座邯京城都仿佛被笼罩在阴影之中。

  裴俦这日又打西门过,瞧见守城的京卫正与人起争执,推搡间将那妇人推倒在地。

  “走走走!说了多少遍,这是天子脚下,是邯京皇城!不接待流民!”

  那妇人衣衫褴褛,一双布鞋都已经磨破了,倒在地上后也不起来,只抬头怔怔地望着巍峨城墙,一言不发。

  她身后的官道上,也有同样形容瘦削的流民,约莫三十余人,三三两两地聚到一起,见她没在守城京卫手底下讨到好,也纷纷噤了声不敢动作。

  “爹,我饿!好几天没吃饭了,爹呜呜呜……”小孩被大人护在怀里,瘪着嘴流眼泪,脸上一片脏污。

  小孩的爹搜遍了全身上下,愣是没找到一点吃的,看路边的一丛草长得正好,干脆过去扒了几棵白嫩的草根,塞到小孩手里。

  其他流民见状,也纷纷涌了过去。

  守城将领本想喝止,但瞧他们争先恐后的样子,咬咬牙,索性当没看见。

  趁着京卫被那边吸引了目光,先前那妇人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站起身来就往城内冲。

  守城京卫大声训斥,喊其他人将她拦住。

  妇人不管不顾地往前冲,竟生生撞倒了两个高大的京卫。

  震惊之余,后面的京卫下意识拔了刀。

  守城将领只想将人拦在外面,哪里想伤人性命,见那妇人就要撞上刀刃,他怒吼着让人收刀。

  幸而下一刻便有双手将妇人一带,偏离了刀刃,又顺手收刀入鞘。

  守城将领认得裴俦的腰牌,知道他是都察院的人,忙肃身行礼,道:“见过大人。”

  裴俦尚未开口,那妇人一听这群当官的喊他大人,噗通一下跪在他面前,一连磕了好几个头。

  “大人,官老爷!求求您救救我们吧!家乡发了大水,淹了我的家,淹死了我的丈夫和孩子,我一路求官拜府地过来,没有一座县衙愿意帮我!他们说邯京里住着皇帝,住着大官,能管天下事!求求您了,我求求您了!救救我吧!”

  这妇人哭得惨烈,言辞之间将一路惨状尽数道来,年纪小的京卫已经听得红了眼。

  裴俦握住她双手,全然无视那些泥污,将人扶了起来。

  他道:“您别急,慢慢讲,此处是邯京,没有人会不管你们。”

  妇人怔怔地抓紧了他手,泪眼朦胧地点点头。

  裴俦扶人在城墙脚坐下,腾不开手,便遣了那红着眼的小将去买吃的,小将飞奔着去了。

  裴俦摸出一方帕子,给妇人把手擦干净,小将也买了吃食回来,多是些肉包糯糕。

  妇人再顾不上裴俦,接过吃食便狼吞虎咽起来。

  城外那帮流民一直注意着这边的动静,见妇人不仅没被抓起来,反而给吃的给水喝,纷纷红着眼睛大叫着往城内涌。

  守城将领赶紧喊人拦住他们,又遣小将去求援,期间瞧了一眼裴俦,不满又无可奈何。

  这些当官的,只顾着施恩昭示他们的良善,苦的都是在底下打杂的他们。

  裴俦瞧了一阵,施施然走过去。

  守城将领赶紧道:“大人别过去!这些流民饿久了什么都干得出来!”

  裴俦充耳不闻,隔着一层京卫,在那张牙舞爪的流民们面前站定。

  他拔高了声音,道:“我可以让你们进来。”

  守城将领疑心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流民们动作稍缓,惊疑不定地望着他。

  裴俦道:“我可以让你们进来,但这是天子脚下,是大渊最讲王法铁则的地方,须得守规矩。你们正在对抗的,是以粗烈霸道闻名的邯京卫,他们拿人可从不讲道理,若是进了牢狱,你们只怕比现下酷烈上百倍。”

  守城京卫们面面相觑,咱们邯京卫现在的名声有这么差?

  流民们看他周身气度,听着这话都纷纷缩了缩头,有个较为高大的男人想了想,梗着脖子道:“我、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裴俦认出他是刚才挖草根的那个父亲,略一偏头,果然在他旁边瞧见了一个小女娃。

  那父亲见裴俦看过去,警觉地将女娃护到身后。

  裴俦解下腰牌,举着给他们看,道:“我乃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裴俦,你们若是有冤可陈情与我,待我禀明都御史,呈报上去,圣上自有裁断。”

  守城将领坐不住了,将裴俦引到一边,低声道:“大人,您可想好了,这群流民不知从何处来的,又没有关牒在身,按律是不能进入邯京的。”

  裴俦道:“陛下为了灾区百姓呕心沥血,接连几日不曾入睡了,若是他瞧见这幅场面,不知是会将他们赶出去,还是先治你一个瞒报之罪呢?”

  若是裴俦没有出现的话,守城将领确实是想将这事压下去,把人赶走,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他咽了咽喉咙,又道:“下官可以将人放进来,可是,在您回来之前,又将这群流民安置在何处呢?”

  这裴俦倒是犯了难。

  他徘徊了几步,余光瞥见先前那妇人在同一人说话,神色间竟有些惊喜。

  裴俦正奇怪,就见那男人转了过来,望着裴俦,一脸的欢天喜地,他道:“裴大人!”

  裴俦:“……”

  哦,说他能生扛两百斤猪的那位。

  裴俦最后将流民们安置在了护城河边的民房,那几十间民房住的本来就全是外地人,一问才知道,流民中有不少都是他们的同乡,听闻家乡发了大水被淹,一个两个都红了眼,赶紧将乡亲们迎了进去,又赶紧准备吃食。

  裴俦正在同守城将领交代事情,忽觉袍角被人扯了扯,他低头一看,就见一个小女娃睁着大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

  裴俦蹲了下去。

  小女娃冲他伸出一只小拳头,裴俦摊开手接了,是一颗白纸包裹着的饴糖。

  女娃奶声奶气地道:“大哥哥谢谢你!给你糖吃!”

  这糖是民房的一位妇人给的,她没舍得吃,就想着给裴俦。

  一只温热大手摸了摸她的头,她听见那人声音有些哑,说的是:是我应该谢谢你。

  荆州与衡阳两地水患已初见成效,只那江城,放下去的银子和人力统统没有回复,只有江城知县送来的折子,说是江城水患已止,百姓们也在官府的帮助下开始休养生息。

  三地之中,属江城离邯京最远,江城不比岭南富饶,也不比荆州水道繁复。换句话说,就是不怎么受朝廷重视。

  景丰帝瞧出这里头的不对劲,暂时没有动作。

  直到裴俦告诉他邯京中忽然涌来大波江城流民,又将流民们一路以来的报官之难一一陈明。

  六部三司又是连夜集议。

  夤夜时分,都御史执了景丰帝谕旨来了裴俦府上。

  “今上的意思是,让你随我一同前往江城。”

  离京的前一晚,裴俦久违地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似乎回到了前世的宿舍楼里,这所大学研究生宿舍都是单人间,裴俦自然没有舍友。

  眼前的一切似乎还是他穿书之前的情景。

  裴俦关上电脑,怔怔地推门出去,楼道里一个人都没有。

  他慢慢走出宿舍楼,才发现天已经黑了。

  他回头瞧了一眼,宿舍楼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没人还开灯?他那以抠门闻名的大学有这么大方过吗?

  他正惊疑不定之时,倏然听到有人唤他。

  他屏声静气地听了一会儿,这人叫的似乎是,景略?

  他顺着那声音走过了操场,走过了人工湖,走到了图书馆,面前是一堵围墙。

  他呆呆地抬起头,就见围墙上坐了个人,这人似乎心情不错,姿态慵懒,一腿曲在围墙上,一腿就那么垂着,不住地晃荡。

  这人见他来了,转过头看向他。

  但他的脸上蒙了一团雾,裴俦怎么也看不清楚。

  裴俦听见他在笑,似乎还招了招手,他说:“景略,景略……”

  他在唤裴俦的字,无限重复,无限眷恋。

  他说:“景略,到我这里来,到我这里来……”

  裴俦不由自主地向他伸出手。

  指间即将触碰的那一刻,裴俦睁开了双眼。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