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真是愈发不可理喻了。

  裴俦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放手。”

  秦焱犹豫半晌,还是缓缓松开了手。

  他道:“景略,我只是希望你心里能匀一点位置给我。”

  裴俦怕他还要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来,赶紧打断他,道:“秦将军驾临户部,有何贵干?”

  秦焱听着“秦将军”这个称呼,不大高兴。

  裴俦却不管那么多,道:“秦将军若是无事,下官先去忙……”

  “你在查工部那工头的死因?”

  裴俦抬首,望着他。

  这一眼看过去,秦焱心里的闷气似乎消弭不少。

  他目光始终停留在裴俦脸上,道:“消息是秦七去三营调换弓箭时听见的,工头死的那日,正巧是三营的兵卫在玉皇殿附近值守。他们先是听见了惊叫声,才看见那工头从殿顶上落了下来。秦七性子谨慎,向他们打听了那工头尸身的去处,工部那群酒囊饭袋哪会好生处置,竟直接将人丢到了城西乱葬岗。”

  秦焱自袖中拿出一物,放在右掌心给裴俦看,他道:“秦七仔细检查了那工头尸身,没有任何挣扎的迹象,只是身上的捆绑带不见了,秦七在他掌心里找到了这个。”

  裴俦疑惑道:“捆绑带?”

  “是他们匠人们特制的一种绳子,两头都带了钩子,踩在脚架上做活时,一头栓在腰上,另一头栓在脚架上,奇怪的是,那工头和脚架上都没找到捆绑绳。”

  裴俦凑近去看秦焱掌心那石子一样的小东西。

  秦焱低头就能看见他长长的睫毛,心下一痒,嘴角微扬。

  “这是什么?”裴俦两指捻起那小石子一样的东西,细细地看。

  秦焱收了手,趁着裴俦专心研究手上的东西,悄无声息地上前两步,拉近了两人距离。

  嗅到裴俦身上那股好闻的水沉香味道,他才不紧不慢地道:“你仔细看,边角处是否像文字的刻痕?”

  “没有……啊!是有些像。”

  秦焱无声地笑开了花,又摸出一枚铜币递给他,道:“你用这个对比一下看看。”

  那是一枚大渊现在的通用铜币,裴俦接过,将两者合到一起,错了错位置,就见铜币之上“景丰通宝”的景字上半截,竟与那石子几乎重合在了一起,只是在成色上有些微的差别。

  “这是一枚碎掉的铜币?”

  “应当是。”

  谁会没事将钱撕着玩儿?

  裴俦想了想,道:“我托仲文查过,这工头出身铜矿,想来要碾碎一枚铜币不是什么难事。”

  秦焱一听见寇衍的名字,脸色就沉了下来。

  裴俦还在说话,他道:“问题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一定不是自己掉下去的,若是有人为之,那他死前应是想留下什么有关凶手的东西,那这枚碎掉的铜币,想必就是他留给我们的线索了。”

  电光石火间,裴俦总觉得快把一切串起来了,但就是还缺点什么。

  是什么呢?

  “景略,你可以多依靠依靠我。”

  裴俦思绪被打断,收起了手,不看他,也不说话。

  秦焱道:“我将你放到户部,是想着倘若朝中有一人你可以信任的话,那就只有寇衍了。他人虽不大聪明,但不会害你。可你无需事事瞧他脸色行事,有难处尽可来找我,秦四、秦七他们四个你尽管调遣,他们认得你,不敢不听。”

  他不敢再拉人手,只得扯了他一方袖子,露出几分泫然欲泣的委屈来,道:“你以后……能别躲着我了吗?”

  裴俦面无表情,却起了一声的鸡皮疙瘩。

  这位是在对他撒娇???杀伐冷血的一品总督,在对他一个小侍郎,撒娇???

  他确实在躲着秦焱,自从那日回府见到厅里那一堆山,并且在张衡水问起时他只能打哈哈蒙混过去的时候,他便有意无意地躲着秦焱。

  而他发现有一个人秦焱是绝对不会接近的,那就是寇衍。

  因此他索性每日都蹭寇衍的马车回去,也不管人家要多绕十几里路。

  一连清净了好几日,不想这厮竟直接上户部抓人来了。

  裴俦扯回袖子,道:“你把原来的左侍郎怎么了?”

  秦焱耸了耸肩,道:“他在老家偷偷娶了房小妾养着,今年终于迎来了第一个儿子,本将军大发善心,让他回家抱儿子去咯。”

  裴俦:“……”

  他瞧着这人风流恣意的模样,忍不住问道:“你将我强留下来,到底是为什么?”

  秦焱收了手竖在胸前,微微弯了腰,低头看向他。

  裴俦眨了眨眼,忍着没动。

  明明是不同的两张脸,明明他左耳朵上没有痣,身量也矮了些许。

  无论他皱眉,嗔怒,欢笑还是如现在这般面无表情,秦焱目之所及处,却只看得见肆意风发的裴俦,只看得见孤松般傲立的裴俦。

  还有悲悯众生的裴俦。

  他视线下移,停留在那双唇上,声音也变得有些飘忽起来,他道:“景略,下次换你来寻我吧。下次见面时,我会赠你一件礼物。”

  等那身影渐行渐远,直至看不见了,裴俦才拢紧了大氅,离开了河边。

  趁着这日天气不错,万里无云,裴俦去了趟大理寺。

  禁不住寇衍的死缠烂打,裴俦还是将人带上了。

  漆舆见到二人同行时,有些讶异。

  裴俦久不见这位大理寺卿,微微打量了一下,觉得他似乎比上次更瘦了。

  明明穿的是深色衣裳,却掩不去那衣摆上沾的血点子。

  大理寺在刑罚上不比刑部,漆舆也不好折磨人,但既然执掌刑狱,有些审讯的手段是避不了的。

  裴俦司空见惯倒没觉着有什么,但他瞧得分明,自打见了漆舆,寇衍便不是很高兴。

  奇了,不是他死皮赖脸地缠着说要来大理寺的?

  漆舆换了身衣服,又让人奉了茶,才领着两人去后厅。

  他将已有的线索合到一起,理了个大概。

  其一,立储当日,皇城守卫们大部分都被调往观礼台附近,后太子巡游之时,又尽数调去护卫太子,因此刺客瞒过守卫埋伏太师府,倒是说得过去。

  奇怪的是,当日为庆贺立储来京观礼的人不少,四个城门的京卫是平日里的两倍,换句话说,刺客们得手后要逃出邯京,是不大可能的,哪怕他们拼得个鱼死网破,也必要吃上不少苦头,苦战的时间长了,其他三门的京卫早已收到消息赶过来,他们更出不去。

  然而事实是,当日邯京四个城门俱无动静。且那之后秦焱带着邯京一三四营将整个邯京翻了个底朝天,连刺客的影子都没见到。

  因此,要么京卫之中出了奸细,他们没有出城;要么,刺客本身就是京卫。若是后者,那牵扯的人事物之复杂,就不再是漆舆一介刑狱官可以左右的了。

  其二,大渊建国以来,并没有在宫外举行册立仪式的习俗,因为无法保障皇室与高官的安全。这次是景丰帝不知听了谁的建议一时兴起,当日邯京的百姓们才会纷纷涌向观礼台,京卫们也不得不将大部分兵力调往现场,致使万人空巷,竟无人察觉一列刺客光天化日地去了太师府,等京卫赶到时,为时已晚。

  如此看来,那提议之人,其心可诛。

  其三,刺客所持兵械的来处。

  军械自然都出自兵部,兵部有位郎中,名为李钺,虽说只是个五品官,却掌管武选司与武库司,不仅负责全国武官的评品、选授武举及兵马营帐、调遣只政令,更兼管军械更换、制造、贮藏和研发。

  兵械的调用当然都要经过这位的手,但无论是漆舆、秦焱还是寇衍手中的情报网,查出的结果都是兵部并未私调弓箭,换句话说,这些弓箭不是出自兵部。

  “惭愧,以上便是在下掌握的所有消息了,二位可有其他见解?”

  寇衍低着头不说话。

  裴俦奇怪地瞧他一眼,道:“漆大人可否将现场落下的那断箭借我一用?”

  漆舆略微思索了下,道:“也可,左右放在我处也查不出什么,希望对裴侍郎有所帮助吧。”

  “多谢。”

  漆舆亲自将两人送出了大理寺。

  裴俦在门口同漆舆道别时,寇衍就站在不远处望着他们,一言不发。

  直到上了马车,裴俦才踢了他一脚,道:“你今日是怎么了?哑巴了?还是欠人钱没还不敢说话?”

  寇衍瞥他一眼,反问道:“你拿那断箭做什么?那箭我看过,箭镞印记都被抹掉了,查不出什么。”

  裴俦摩挲着那断箭,头也不抬地道:“我想确定一件事情,你同我去个地方吧。”

  尚书的马车太过招摇,二人换了常服,在西坊一个隐蔽的巷子里下了马车,走路去了张大铁匠铺。

  路上,裴俦将自己在铁匠铺打了把剑的事告诉了寇衍。

  寇衍奇怪道:“你的灵钧呢?”

  “丢了。”

  寇衍惊了惊,道:“什么?丢了?我还以为裴旺替你收起来了呢,什么时候丢的?丢哪儿了?”

  “不知道。”

  “不知道?你怎么能不知道?那可是灵钧!”

  裴俦瞪他一眼,寇衍便讪讪地闭了嘴。

  张大没想到这么快便迎来了第二单生意,且这贵人还带来了另一个大贵人。

  “公子这次想铸点什么?”

  裴俦拿出那断箭,问道:“张老板可能建造这样的箭?不用一模一样,相似的即可。”

  张大拿过那箭,掂量几下,又拿尺子量了,摸那箭身时却变了神情,拿起来闻了闻,立刻就将断箭还给了裴俦。

  “对不住,您这单生意我是真的做不了!”说罢他又招呼伙计关门,道:“两位请回吧,小店今日打烊了!”

  裴俦冲寇衍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飞身上前就将张大擒住,将他手反剪在身后,按在了桌子上。

  小伙计被吓呆了,裴俦眼疾手快点了他穴道,又揽着他缓缓放到了地上。

  张大惊叫道:“你们想做什么!皇城脚下还要杀人不成!”

  裴俦笑得和善,道:“张老板放心,我等无意取你性命,只是有些差事在身,劳你相助而已。”

  他指了指寇衍,道:“这位是刑部的侍郎大人,奉蔡尚书之命调查这断箭来源。”

  寇衍:“?”

  作者有话要说:

  寇衍:我就是一块万能的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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