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元节,宫中大宴,裴俦坐于末位,跟着上品官员们向景丰帝敬酒,说些祈求来年风调雨顺的祝祷词。

  久不曾出现过的秦焱竟也在席上,正坐在景丰帝右下位置。

  他神色平静,自顾自地饮着酒,也不同旁人交谈,百官们想着近来四起的谣言,吃不准这人什么主意,互相使着眼色,暂时没什么动作。

  酒过三巡,景丰帝兴趣正邯,拉了皇极观主就在席间论起了长生之道,大小官员们插不上话,便识趣地听曲吃酒,闲话家常去了。

  裴俦久不饮酒,方才两杯酒下肚,觉得脸上有些燥热,寻了个由头向张衡水告假,出了宴会大厅。

  寇衍自入席起便注意着这边,望着裴俦起身往殿门处去,微微皱起了眉。

  有下官端了酒杯过来,道:“寇尚书,下官敬您一杯。”

  寇衍收回视线,笑道:“请。”

  下元宴设在元和殿,离御苑极近。

  宫卫们多被召去护卫元和殿了,裴俦一路走进御苑,竟也没遇上几个宫人。

  他脑子晕晕乎乎的,看路时觉得地面都在晃动,他烦躁地闭上双眼,甩了甩头。

  耳边传来水流哗啦的声音,他循着水声而去,沿河而下,很快行至一处湖边。

  湖边有一亭,借着月光,裴俦勉强看清了那亭匾,题的是“听澜”二字。

  亭中置了桌椅卧榻,似乎还焚了香,帷幔朦胧之下,倒是个谈情说爱的好地方。

  他没去那亭子里,而是拨开一旁的草丛,沿坡而下,离那湖水更近了些。

  邯京一日比一日寒冷,湖上结了一层冰,只是冰层不厚,裴俦站在岸边,低头就能瞧见那薄薄冰层之下暗流涌动,泛着些晶莹。

  裴俦醉意未去,呆呆地望着湖面,混沌间想起些儿时的情景。

  他初到大渊时,原身不过一十二岁稚子,已经是剑门远近闻名的神童,再过上几年便要考中举人,参加会试,从此远赴邯京,仕途通达。

  裴家祖上也曾位列三公,只是朝代更迭,沧海桑田,至大渊朝时,裴俦的父亲不过是一八品县丞,是个知足常乐的性子,不求裴俦富贵显达,只求他一生平安顺遂。

  剑门多是大山大水,父亲不上值时,常带他行走于山水田间,与农人们一同劳作,同商贩们讨价还价,并将所见所闻一一记录成札记。

  裴俦那时并不知那札记有什么用,等他反应过来时,父母已因匪祸横死荒郊。

  留他一人坎坎坷坷地长大,凭着些模糊的原书记忆,一路走进了邯京官场。

  他记得,父亲远行的前一日,还在带着他下河捉鱼。

  鱼儿在掌间奋力挣扎,往他身上溅了不少水花,父亲的爽朗笑声犹在耳侧。

  噩耗骤临。

  裴俦盯着那冰面,忽见水中一尾银鳞摇曳而过,微微睁大了眼睛。

  他鬼使神差地往前迈了一步,正踩在冰层上。

  “咔嚓。”

  果不其然地一脚踩进了冰层里,裴俦下意识便往后撤,身子一歪,脸上不知蹭到了什么东西,摩擦间糊了他满脸。

  裴俦狼狈地退回岸上,余光瞟到几根浑圆可爱的水蜡烛,正在随风飘扬。

  裴俦抻起袖子擦脸。

  这电光石火间的发生一切都被一人看在眼里。

  秦焱近来心情不好,逢谁都不给好脸色,文武百官见了他都绕着走。

  方才宴上他坐得离景丰帝最近,见刘宝融与那皇极观的神棍老儿越聊越起劲,净是些听不懂的求仙论道之言。

  秦焱面无表情地埋头喝酒,心中不屑。

  世上若真有那无所不能的神仙,怎不去解救黎民众生?

  若是真有神仙……怎听不见他心中所想?

  秦焱越喝越清醒,所幸搁了酒杯,向景丰帝告退,往殿外吹风去了。

  他自儿时起,便整日来宫里撒泼打滚,闭着眼都能找着路出去。

  景丰帝的御苑他十分熟悉,吹着寒风一路走到了听澜亭,便刚好撞见了方才那一幕。

  秦焱借着假山的遮掩,站在阴影中,将“裴小山”这一番蠢举看在眼里,眸色深深。

  那厢裴俦终于回了岸上,先打量了四周,确定四下无人后,才撩起官袍下摆,褪了鞋袜,也露出了脚踝处绑的厚羊绒。

  秦焱忽然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这一脚踩得有些深,羊绒湿透了一半,裴俦将其摘下来拧干了收好,又穿上鞋袜,准备离开。

  甫一回身,便撞进了一人的怀抱里。

  他视线只到这人锁骨,天然的压迫感使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眼看又要一脚踩空,这人伸臂一捞,就把人捞了回来,腰贴着腰,紧紧地禁锢着。

  裴俦几乎整张脸都贴在了这人胸膛上,动弹不得。

  他正犹豫着如何脱身,这人却动了。

  他扳着裴俦的下巴,往右边偏了偏,细细去瞧他左耳朵。

  耳垂小巧白皙,干干净净,什么痕迹都没有。

  这人似乎不甘心,又将他脸扳正了,凑得更近些去瞧,还顺手把他脸上残留的绒毛给抹了个干净。

  湖风毫不留情地吹过来,裴俦清醒了些,脸上的热渐渐去了。

  他终于看清了这人眉眼。

  秦鹤洲。

  任这厮好一番捏扁搓圆,裴俦心头无名火起。

  他狠力踩了秦焱一脚,趁他怔松之际,又横手以肘击向他下巴。

  每一下都用了十足十的力道,二人的距离便成功拉了开来。

  “秦将军又喝多了?这次又是将下官认作了何人?”

  裴俦心里叫苦不迭,真是流年不利,这厮回回醉酒,回回都能被他给撞见。

  秦焱没再动手动脚,只紧紧盯着他脸,道:“我没醉。”

  也是,这厮酒量向来极好,几坛子下去都不带脸红的。

  不对啊,那上次桃花源明显就不清醒。

  裴俦思忖着秦焱话语的可信性,不答话。

  秦焱将那三个字的名字在舌尖滚了滚,道:“礼部裴郎中,小裴大人?”

  “不才,正是下官。”

  秦焱又道:“你家乡在荆州,为何要自请远调剑门?”

  裴俦却笑了,道:“将军不知?”

  秦焱不言。

  裴俦继续笑道:“先首辅是下官的表叔,这个将军知晓吧?”

  秦焱眼睫颤了颤。

  “先首辅曾同下官提起,他一生心系之事唯有两件,一是社稷安宁,二是亲友安康,他最遗憾的,是离开家乡之后,从没回去看过一次。”

  秦焱忽然偏过头去。

  “下官是个天煞孤星的命格,父母亲人皆亡,相认不久的表叔也骤然离世,如今孑然一身,无意久居官场,只想回祖地去,为裴氏宗祠守灵,了此残生。”

  “将军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问,赶紧问,你问了我就能编,问完了赶紧滚。

  秦焱以手掩面,忽然自嘲似的笑了一声。

  裴俦微怔。

  秦焱再不看他一眼,回身离开了听澜亭。

  是夜,郎中府下人们皆睡下了,裴俦却还没睡。

  院里没点灯,裴俦借着月色在院里练起了拳脚,一招一式虽力道不甚够,但胜在精巧。

  裴小山生性节俭,郎中府加上他也总共只有四个人,裴俦重生后,将其他人的住处都迁去了一进院子里,自己搬到了最偏的一处屋子,就是想趁着夜深人静时,将前世的功夫重新拾起些。

  近日忙于公务,他便有些懈怠了,不想竟遇上了那煞星。

  受制于人的感觉确实不好过。

  裴俦从花坛里捡了根树枝,握在掌间颠了颠,手腕转动,挽了个剑花,倏然一下刺出。

  明明无风,前方那棵树上的枝叶却被震得颤了颤。

  裴俦收回手,叹了口气。

  他前世的武器是一柄软剑,名唤灵钧,除了寇衍几乎没人知晓。

  那剑常年缠在他腰间,睡时便置于枕侧。照理说他一朝身死,大理寺着人为他敛尸时应当会将其收起来。

  裴俦尸身下葬那日,他仔细查找过棺中,没找到。后他又悄悄摸进过太师府,翻遍了所有地方,俱无影踪。

  那便只能是杀他的人将剑带走了。

  可哪怕是一柄制作材料与工艺尚算精巧的剑,有贪图的必要吗?

  裴俦再次拿起那根树枝,眸中带了些狠戾,身随意动,将一套剑法耍得宛如惊鸿。

  星垂月落时,裴俦方洗漱歇了。

  邯京城里大致分为东西南北四“坊”,其间又大大小小分了九十余个“市”,车马米粮多在西坊,买绫罗成衣就得去东坊,北坊靠近宫城,茶楼酒肆最多,至于南坊,三教九流汇聚之地。

  哪怕是天子脚下,也会有见不得光的地方。

  这日邯京大雪簌簌,西坊十三市最里侧的铁匠铺刚开门,伙计打着哈欠拉了拉风箱,将炉中那一宿未灭的火吹得更旺了些。

  檐上挂着的那“张大铁匠铺”的旌旗晃了晃,有人携了一身风雪,掀了帘子进来。

  伙计抬头一望,脸红了红。

  这人可真好看。

  这好看的人对他扬起微笑,礼貌道:“劳驾,张老板在吗?”

  张大仰面躺在摇椅上,手上拿了个赤色茶壶,对着壶嘴嗦了一口,上下打量着这玉面锦衣的贵公子。

  “买剑,您应当去南市啊!皇城脚下禁止私铸兵器,我们这小小的铁匠铺,赚不了这个钱!”

  裴俦闻言,笑看向一旁的小伙计。

  张大冲那小伙计使了个眼色,后者识趣的出去了。

  裴俦摸出两枚银锭置于桌上,又走近些,附耳对张大说了句什么,那张大脸色骤变,坐直了身子,盯着裴俦,神情惊疑不定。

  裴俦淡淡道:“张老板不用紧张,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想同你做笔买卖。”

  半晌,张大将那银锭收了起来。

  “五日,五日后来取。”

  “好。”

  “等等,”张大敛起一双眸子,道:“小老儿记性不大好,总觉着似乎见过公子?”

  裴俦笑得和善,道:“在下今日是第一次来。”

  张大也笑了,道:“公子慢走。”

  出了西坊,裴俦又在东坊成衣铺里买了顶帷帽,掩了面,往南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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