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渚山那一次也是他么?”元也问道。

  李观镜反应了一瞬,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那会是谁?在长安么?”元也咬牙道,“方笙的仇不能不报,你若不好下手,将他的身份告诉我,反正我不是

  第一回杀人了。”

  “杀人?”李观镜一怔,蓦然想起元也救他时,那干脆果断的一剑。同为异世来人,李观镜曾经尽力平等对待每一个人,珍视所有人的性命,他相信元也亦是如此。但现在,如果尹望泉站到李观镜的面前,他会毫不迟疑地举剑杀人。李观镜有这样的变化,全因江南遭逢的变故,那么元也呢?他又是经历了什么,才会毫无负担地说出这样的话?想到此处,李观镜不由有些心疼,不过他没有戳人伤疤,只道,“回长安后,我便让郗风去寻他了,暂时还没有消息。”

  元也锁起眉头,审慎地看着李观镜,不过他到底忍住了,没有问出李观镜是否有包庇之心这一类的话,他正斟酌间,院内忽然传来侍墨的声音——

  “公子,郡王回来了!”

  李观镜抬起头,下意识地看向元也。

  元也看明白了他的意思,像被火烫到了一般,一下子跳开,声明道:“我这次来就是为了与你说这件事,没做别的打算!”

  李观镜抿住唇,面露哀怨。

  元也别过头不看他,补充道:“过两天我就要跟翊之离开长安了,等下次来,我再决定要不要见他们。”

  “你要走?”李观镜下意识想要留人,不过很快便放弃了这个想法,点头道,“是非之地,多留无益。”

  元也一愣,没想到李观镜一点挽留的意思都没有,他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道:“那个……也不是马上走,毕竟快要过年了嘛,现在赶回山阴也来不及了,不如见识见识长安的新年是何模样。”

  “如此也好,这段时间应当不会发生什么事。”李观镜说罢,想起一事,问道:“你们现在住在何处?”

  元也如实道:“住客栈,在西市。”

  “是我疏忽。”李观镜有些自责,连忙起身走到书桌边,从抽屉里取出一只盒子,直接塞给了元也。

  盒子有些沉,元也面带疑惑地打开盖子,整个人忽然有些呆滞,过了片刻,他抬起头,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从小到大,每每收到零花和压岁钱,我都会取出一半存起来,攒够一定的量后,便兑成黄金放在这里。”李观镜从前一直觉得鸠占鹊巢,所以这些钱和世子位他都是打算让给郡王真正的孩子,后来知道调包的真相,他渐渐想明白了——无论这副躯壳里的灵魂来自何方天地,相处二十年,郡王夫妇便是他最亲的父母,于是这些钱被遗忘在角落,直到现在。李观镜认真道,“这些年独占父母照护,我无法分出已经得到的情谊,但请你务必收下这些身外之物,这一半属于你。”

  元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确实囊中羞涩,但并不愿平白受人钱财,可是李观镜这话说得合情合理,他又无从拒绝。元也颠了颠盒子,感觉里面至少有一斤重,不禁道:“李大公子,你可知道这么多钱对于平民百姓意味着什么?”

  “我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人。”

  元也“啧”了一声,知道这话说得不是时候,但还是忍不住感叹:“郡王府真有钱!”

  李观镜赧然:“也是因为长安只有我一个人,长辈又多得很。”

  元也想到小小的李观镜被塞红包的长辈包围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李观镜投来疑惑的眼神,他立刻收了笑,清了清嗓子,道:“不过你也太大意了罢?这么大笔钱就这样放着?”

  “书房平日不允许随便进来,所以不用担心失窃。”李观镜说完,又去书架暗格里翻出一枚令牌,道,“如果遇到什么麻烦,便将这个展给对方看,短时间内,它还是有些用处的。对了,你下回来这里的时候,也不用再找朗小娘子带你了,直接给门房看令牌,他自然会报到我跟前。”

  “好。”元也这次收得干脆,利落地将令牌藏入怀中。

  李观镜暂时想不到更多,便踱到窗边,虽然屋里有炭火,但靠近窗户这一块还是有寒意侵入,适当的冷意有助于保持清醒。

  元也看着手中的盒子,心中天人交战,最终还是忍痛道:“我不能……”

  “大厦将倾。”李观镜脱口而出,顿了片刻,温声道,“我是说,我身上的罪名还没洗清,只能帮到这里,余下的路,你就只能自己走了。”

  “嘁——你可别糊弄我,小小一个员外郎也敢自称‘大厦’么?”元也上前一步,追问道:“是不是郡王府?可你不是都回来了么?圣人既然关照你,郡王府怎么还会有事?”

  圣人单独将郡王府摘出去,才更让人担心。

  李观镜疲倦地按了按眉心,没有将这些话道出,只道:“总之你过完年便离开罢,先去外面游历个一年半载,等运河案尘埃落定后,再回山阴。”

  元也满脸质疑。

  “对了,我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李观镜无视元也的目光,从袖中取出白玉簪,道,“劳烦你将它带给杜竹言,他住在宣阳坊,很好打听的。此事本该让家仆去做,可是阿娘实在看得紧,我想使唤人恐怕得费一番功夫。”

  元也不情不愿地接过簪子,问道:“杜三郎回来了?”

  李观镜“嗯”了一声,道:“就在我进大理寺那天。”

  元也不禁嘀咕道:“他还真赶回来了……”

  “你说什么?”李观镜没大听清。

  “没什么。”元也收起簪子,也不再追问李观镜,他有了更好的答疑人选,因此果断道,“我先走了。”

  “啊?”李观镜有些猝不及防,“你当真就这样走了?”

  “哎呀,我年后才离开长安,见面的事不着急,你再让我想想。”元也急着去找杜浮筠,颇为敷衍地冲李观镜一眨左眼,转身便去开门。

  朗思语告别离开后,李观镜在书房又坐了会儿,眼看着炭火将灭,入画正要叫人来添炭,李观镜止住她,回到了卧房里。

  院里传来小声说话的声音,少顷,侍墨进到屋里,一时踌躇不前,似有难言之隐。

  李观镜大致能猜到几分,问道:“阿娘不答应?”

  “夫人倒是答应了,不过……她要琳琅姐姐与陈珂一道过来。”

  李观镜默然倚在榻上,没有说话。

  侍墨等了一会儿,试探地问道:“公子?”

  “唔,无事,现在也用不着他了。”李观镜眨了眨眼,问道,“阿耶在主院?”

  侍墨点了点头。

  李观镜闭上眼睛,静坐了片刻后,强行抵挡住睡意,睁开了眼睛,起身道:“走,去主院。”

  离开郡王府后,元也在坊门口与朗思语道别,刚走了几步,朗思语从窗口叫住了他,将一枚令牌递出来,道:“只要不做什么杀人放火的营生,此物可保你在长安无虞。”

  元也一阵无言,心道你们长安人还真喜欢送牌子,不过他没有推辞,毕竟多条门路就是多条活路。

  朗思语今天心情甚好,笑眯眯地问道:“你住哪里?我没事去寻你玩啊。”

  元也一翻白眼,转身就要走。

  朗思语忙道:“说认真的,我有事去哪里寻你?”

  元也耸了耸肩:“说不好,我现在住在客栈,但是应当不会久留。”

  “那……”朗思语琢磨片刻,道,“你去延寿坊打听徐孺子的宅子,我如果找你,便去他们家门前的大槐树上系个红布条,你看到了就来找我,如何?”

  元也在唇间将这个名字过了一遍,点头道:“就这么办。”

  “你真好。”朗思语由衷道,“如果你是李照影,我一定愿意嫁给你。”

  元也果断牵马离开,留朗思语笑得嚣张无比。

  紫云瑟瑟发抖地看向嬷嬷,却见嬷嬷已然闭上眼睛,颇有一种视死如归的壮烈。

  回到西市后,元也刚走进客栈小院,便见一人守在他的门口,院中还有一个相似装扮正在盯着周围的屋顶,他警觉顿起,正要绕道进屋,房门在此刻被打开,一位锦衣青年率先走出,谢翊之紧随其后,一眼便看到了元也。

  青年顺着看过来,元也便看到了他的正脸,原来是熟人。

  “我正想着该如何去找你,没想到你亲自来了。”元也说着,走到两人跟前。

  杜浮筠不由失笑,冲两名侍卫点了点头,又回到了屋里。

  茶水还是温热的,看来杜浮筠刚来不久,元也有些好奇:“杜三郎如何知晓我们在这里?”

  “查到你们的住处不难。”杜浮筠温声道,“自然,我能查到,有心之人也能查到,所以我今日来邀请二位去我府中暂住。”

  元也看向谢翊之,后者点了点头,肯定了这个说法。元也却不禁皱起眉头,心里一阵不舒服——他忽然不喜欢长安了,这里人太多,到处都是心眼,若是不想活在监视之中,就只能寄人篱下,这一切都让他感觉自己与周遭格格不入。

  还是江南好,不会叫他产生身在牢笼的感觉。

  谢翊之观察着元也,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开口道:“杜三哥,我现在想明白了,还是住在客栈里方便些。”

  杜浮筠看了看面前的两个人,蓦然心领神会,笑道:“如此,我便不强人所难,你们也不必担心,我会派人将你们周遭都清理干净。”

  元也向他抱了抱拳,道:“多谢。”

  “无妨,毕竟你们是为了帮忙才来这里,我不曾好好招待,已然是失礼了。”杜浮筠顿了顿,问道,“方才元少侠说要找我,不知所为何事?”

  “两件事。”元也举起食指,道,“第一件,我想知道郡王府现在处境到底如何,劳烦杜三郎如实相告。”

  杜浮筠沉吟片刻,语焉不详地回答道:“风雨欲来。”

  元也一阵无言,感慨道:“你和李观镜还真是有默契,他那句‘大厦将倾’和你这句呼应得很!”

  “他也发现了么?”杜浮筠脸色变得凝重起来,负手看着窗外,日头西斜,院里已经没有一点阳光,只剩下阴冷。

  谢翊之感觉到气氛的变化,关切地问道:“郡王府会出事么?”

  杜浮筠沉默了很久,才道:“我不确定。”他回过身,轻叹道,“如今局势一片混乱,已然不是郡王府一家的事了,而我自己……也已看不清前路。”

  元也不解,问道:“运河案不是很明了么?就是太妃和王家勾结贪银啊。”

  杜浮筠淡淡一笑,摇了摇头,不愿多说——如今局中人尽皆隐忍不发,那么真到了爆发那日,定然是震天动地,但这些事不该牵扯到眼前的两个人,杜浮筠便道:“第二件事呢?”

  元也对杜浮筠的回答不满意,他轻易放过了李观镜,就是指望在杜浮筠这里得到真相,不想这两个人嘴巴一个比一个严——甚至杜浮筠还有更加难撬动一些。元也知道继续下去,不会再问出什么结果,只能取出白玉簪,道:“李观镜让我将此物带给你。”

  杜浮筠怔住,伸出手去,手指竟微微有些颤抖,他快速接过玉簪,借垂眸查看的间隙,隐藏了所有的情绪,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平淡如常:“他怎么样?可有话让你带给我?”

  “只说将簪子带给你,其他什么都没说。至于他本人如何么……”元也挠了挠头,道:“毕竟刚拔了毒,看着是不大好,不过他说太医院看过了,不打紧的。”

  “太医院……”杜浮筠沉吟片刻,想到了一个人。

  裴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