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直走到了朱雀门才停下来，途中甚至不允许穆以安掀开帘子往外面看上一眼。穆家兄妹俩全程黑着脸，一摇一晃地跟着马车缓缓停下。
车外传来了李德的声音：“请侯爷下车！”
穆以安拉了拉兄长的手，穆以宁作势也要跟她下去，却听见李德又道：
“太上皇吩咐了，请穆小国公留在马车上稍候片刻。”
穆以安一愣。
穆以宁却松开了她的手，默默地退回了原位，轻声道：“去吧，以安。不用担心我。”他不动声色地冲穆以安试了一个眼色，将宽大袖子中的一柄匕首悄悄递给了穆以安。
穆以安脸色越发不好看，凝视了三哥很久才接过匕首，藏在袖中，走下了马车。
朱雀门是离未央宫最近的一道门，穆以安除了上朝之外很少走着道门，更何况戚含章搬出宫外居住后，她也不会没事跑到这堵门口了！这道门给她们俩人的回忆都不是十分美好，三年前，戚含章将陆贵妃之事和盘托出，带着满心痛创从这道门跌跌撞撞地逃出来，穆以安便是在这道门前接的她。
如今再看这道门，穆以安依然只觉得压得所有从它之下经过的人都喘不过气来。
是禁锢，是枷锁，是深渊难测的人心。
她一路跟着李德走进了紫宸殿，高台龙椅之上，只坐着一个苍颜老态的太上皇延和帝！
穆以安看到他的时候，脸色又冷冽下来，手不由自主攥紧了拳头！
是他……是他！
穆以安不停地深呼吸，拼命想要克制自己冲上去一刀砍了他的冲动。
延和帝似乎根本察觉不到穆以安的异样，见她之时依然笑得慈祥而不失威严，同三年前京郊围猎第一次见到她之时并无差别，假得让人心生寒意。还未等穆以安上前行礼，他便主动道：
“淮北侯来了！”
穆以安躬身行礼，道：“臣穆以安，参见太上皇。”
延和帝心情舒畅，大笑起来，道：“这般英姿飒爽，倒真有你母亲当年的风范！嗯……不对，你更像你父亲，豪爽洒脱，朕可是打心底里佩服伯远啊！”
穆以安瞳孔微缩，只觉得自己心跳越来越快，几乎跳到了嗓子眼！手脚一片麻木冰凉，头皮也都在嗡嗡作响！
他竟敢……他竟敢当面提起父亲？！
穆以安颤抖着牙才将话说了出来：“陛下……谬赞！”
延和帝看到穆以安的这个反应，越发开心起来，他疯癫地摇晃着脑袋，大笑不止，就连站在身边贴身伺候他的李德都担忧惆怅地盯着主子看。
延和帝终于笑完了，穆以安也快忍不住了。
他一番大笑之后像是被抽干了体力，软绵绵地倒在了龙椅之上，眼角泛出泪花，鬓发依然散乱，又开始大哭出来。整个人疯疯傻傻，帝王姿态荡然无存！
“伯远……他同朕一同长大！是真的手足兄弟啊！”他开始不住地捶自己的胸口，仿佛这么做能压抑住他心肺当中肆意蔓延地酸痛，可于事无补，只能继续嚎哭：“你们穆家各个忠臣良将……都是那可恨的北燕蛮子！都是北燕人！”他望着穆以安的眼神越发得怜悯同情，热泪盈眶：
“如今……以晨去了，以轩下落不明。你同以宁……该如何是好啊！”
他低声抽泣着，演足了戏码！
穆以安面不改色地盯着延和帝的表演，只冷冷地应了一句：
“是啊……都走了，谁赔我？”
延和帝遮着脸抽泣着，手掌阴影下的眼睛迸发出杀意！
他深吸一口气，断断续续地吐出来之后，颤抖地道：
“朕……同伯远，非单是君臣，更是性命相托的兄弟！”他道，“如今，穆家元气大伤，只留着你同以宁，朕着实放心不下！想来伯远同阿榛在九泉之下也会怪罪朕未能照顾好他们的儿女，朕心有愧啊！”
穆以安：“是。”
延和帝：“……”
戏卡到喉头，却不得不说，他望着穆以安的眼神中，怜悯带着三分关怀，同情缠着三分热忱，道：“以安……你如今战功赫赫，位列三军主帅！足以光耀你穆家门楣，更是千百年不曾见过的女将军了！可如今战事已经了结，天下太平了！朕也明白伯远未见你安家必定也不会安心，便想着给你指一门婚事。”
“……哦？陛下请说。”
延和帝见她并未反对，眯起了眼睛，小心观察起穆以安的表情：
“之前杜老国公同朕提起过，杜国公家小孙子杜宣钟情你已久。老国公戎马一生，老得安定，自然念起儿孙满堂的天伦之乐。杜宣也同你大哥穆以晨走得近，同你也是从小到大的玩伴，更在楼关之战当中率兵救你一命，你二人也说不定情投意合了！”
穆以安神色未变，只是微微抬头与延和帝对视一眼。
延和帝看她，继续道：“当然，婚后朕也不会收回你的爵位和封赏，你依旧是我大殷的淮北侯，也依旧是三军主帅。朕啊……不过是想让你有个伴！”他又笑了一下，似乎想要缓解着紧张的气氛，道：
“朕下旨赐婚于你同杜宣二人，待你孝期一过便结为连理！”
紫宸殿中，空气一片死寂。
穆以安没有接这道荒唐至极的旨意，只是冷冷地盯着延和帝的眸子。
延和帝心里面已有些不满：“以安？”
穆以安依然没有回话。
延和帝又喊道：“淮北侯？”
穆以安依然没有回话。
延和帝彻底怒了，他一拍龙椅的扶手，就准备冲着穆以安大吼：“穆以……！”
“臣已有婚约在身！”穆以安直接开口打断了延和帝的吼声，不卑不亢地挺直脊背，丝毫没有惧意！
“什么？！”
穆以安道：“贵妃娘娘生前已为穆家以安指腹为婚，臣早有婚约在身，只怕会辜负了太上皇的美意！穆以安万死！”
延和帝的眼神一下子就涣散了：“你说……你说、贵妃给你定的婚约……！”
“是！”
“贵妃、贵妃！”延和帝双唇颤抖，似乎只会念叨这个名字了。
穆以安安静地等着他发话。
“贵妃赐婚……还是指腹为婚？！”
穆以安冷静地道：“是！贵妃娘娘孕中同我母亲穆国公夫人秦榛指腹为婚，臣出生之时便已有婚约在身！誓言诸天神鬼共同瞩目，穆以安不敢有违！”
“荒谬！荒谬！”延和帝疯狂地从龙椅山站起身来，伸出食指怒指穆以安！
穆以安低下头，没有说话。
延和帝依然怒吼着、谩骂着，肆无忌惮地发着疯！他怒道：“若是朕执意要你同杜宣成婚呢？！”
穆以安冷笑一声，从自己的袖中拿出了那柄匕首！寒光瞬间暴露在众人面前——
李德顿时惊呼出来：“侯爷！那可是凶器——”
周围侍从各个倒吸一口凉气！
赵缢不知道从哪里冲了出来，直接挡在了延和帝面前！
延和帝疯狂地吼叫着：“穆以安！擅自带武器到这紫宸大殿！你眼中可还有天子？！你想造反不成？！”
穆以安笑了：“我眼中……向来只有天子一人！”
她说着，却没有顾忌周围人警惕的目光，只是将自己的头发甩到身前，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毫不犹豫挥动匕首——
缕缕青丝断做半截，飘落在地毯之上，捏在穆以安的手心中！
所有人看着穆以安的动作，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阻拦！
她、她竟然断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