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巾帼>第39章 中书听政

  未央宫紫宸殿

  延和帝支着头,整个人倚靠着紫宸殿上那把金色龙椅,一只手不停地揉捏着太阳穴来缓解头痛,另外一只手垂在身侧,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他面前偌大的未央宫一片狼藉,笔墨纸砚被他方才发火尽数扫落到地上,地毯上染了一大滩浓厚的墨汁,散发着弱弱微苦的气味,无数奏章文册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桌上。四周一片凌乱,简直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找不着。

  戚含章进来的时候,便见到延和帝这幅模样。

  似乎是听见了脚步声,延和帝看都没看来人一眼,直接怒吼道:“滚出去!都给朕滚出去!”

  戚含章蹙眉,见延和帝紧闭的双眼和紧锁的眉头,脚步微微顿了顿,却继续往前走。

  延和帝大怒,随手拿起桌上倒着的茶杯就直接甩了过去,伴随着沙哑而痛苦的怒吼声:“没听见吗?!啊!”

  戚含章还是走了过去,将自己手上端着药碗的托盘勉强放置在了桌上,然后又亲自动手清理了奏章文册,在延和帝的面前清理出来一块干净的地方,重新把托盘挪了过去。

  延和帝似乎骂累了,心里八成是在盘算着该如何收拾自己面前这个不听话的下人。他艰难地睁开双眼,在嗡嗡作响的耳鸣与眩晕不止的头痛中,他勉勉强强能够看清来人的轮廓。

  和她……很像!和他的贵妃、他的之归,简直太像了!

  戚含章终于开口了:“是我,父皇。”

  声音冷冷淡淡,不带一丝多余的情感。没有陆贵妃的温婉与傲娇,那声音听上去仿佛只是在问候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延和帝心头凉了半截,却还是十分喜悦,甚至脸上都拉扯出了久违的笑意:“昭……是章儿吗?是你!是你章儿!”

  戚含章盯着他已经花白了的鬓发,心里面终究还是不忍心。

  可能……就像穆伯伯所言,血浓于水!

  无论父亲如何伤害了母亲……她真的做不到,不去管他。

  戚含章叹息一声,心绪不宁,只得蹲下身来,帮他清理着脚下散落的文案。

  延和帝模模糊糊明白她在做什么,忙侧身喊道:“章儿!你贵为一国公主,怎么能做这种事!来人!来人啊!”

  戚含章却将文案全部整理好了之后,轻声道:“无妨,一点点小事而已。”

  “章儿……”

  “父皇,药煎好了。”

  延和帝一愣,几乎是立刻就转过身子去拿那一碗药,眼皮都不眨一下,一股脑儿就直接灌了下去!像是在最后徒劳地掩饰着自己已经被暴露无遗的秘密。

  戚含章被他吓到了:“父皇!”

  汤药不烫,但苦得厉害,几乎是喝完最后一滴的一瞬间,延和帝的脸就紧皱在了一起,龇着牙开始一口一口倒抽气,想要用力缓解舌苔上面刺激的苦味!

  他一边“嘶”着、一边十分尴尬地道:“让、让你见笑了,章儿。”

  戚含章沉默了半晌,开口问道:“……这药您也不是只吃了一天两天了吧。”

  延和帝慢慢减缓了动作,佝偻着脊背,沉默地翻开离自己最近的一份文册,并没打算回答戚含章的问题。

  戚含章是个很细心的人,却唯独对自己的父亲始终做不到同穆家人那般的亲近,更有甚者,她甚至完全不知道能同父皇聊些什么,尤其是这种单独的父女时光。

  小时候,她盼着父亲在她生辰之时像惊喜一样现身。长大了,她却盼望离父亲越远越好。

  戚含章莫名想笑。

  她面前这个被头痛心悸与苦涩汤药折磨的男人,她却只有一丁点儿仅剩的同情与难受。

  最终,还是延和帝先开了口,转移开了话题:“那个……章儿啊,你今日可是有事才进宫里来的?可、可父皇今日烦事较多,怕是不能陪你说话了。”

  戚含章松了口气,顺理成章地把话接了下去,并没有破坏着难得能说的话题:“哦,此次进宫,是想向父皇讨要些事情。”

  延和帝放下了文册,十分认真地颔首:“你说,只要父皇能办到。”

  这是女儿第二次求他。

  第一次……是女儿求他让自己搬离皇宫、出宫建府。

  戚含章盯着他的眼睛,道:“女儿想进中书听政!”

  延和帝愣住了。

  在平常的时候,中书主要是负责协调百官与皇帝旨意的,可以说夹在君臣的狭窄缝隙中艰难生存,谁都开罪不起、却谁都必须要开罪的苦差职。大多混中书的,虽然官阶与名头听着高大上,实际上都巴不得调去六部,好歹能做真的实在事、还不用开罪人。

  可在非同寻常的时候,中书就成了抢手的地方!它汇集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军事、政治、经济、文化等各种各样的第一信息与情况,无数的军报与暗探流水般地涌入中书,虽然忙得厉害,但却能比皇帝都更先一步知道一些消息。

  故而,中书这地方,一般都是给皇帝最认可信任、还能混两年就告老还乡的忠臣们再赢闲职、衣锦还乡的良好跳板,更俗称“八卦集散地”。

  而此刻,北燕与大殷的战事一触即发,而自己的女儿,居然提出想要去中书听政?!

  延和帝蹙起眉头:“去中书?你是为了穆家?”他微微眯起眼睛,盯着自己的女儿。

  戚含章毫无畏惧,镇定地颔首:“是,为了穆家,为了大殷。”

  “你只是个公主。”

  “我的封号与品阶自诞生那日起就是前朝给的,礼部钦定。”

  延和帝道:“你知不知道……一个女人参与朝廷政治,在某些人眼中,甚至是社稷之大乱!”

  戚含章微微勾唇一笑,不卑不亢地道:“女儿自幼生于帝王之家,长于重臣之粮,学于鸿儒,亲入白丁,习得圣贤书,明晰治国道。无论出身、学识,儿臣皆能胜过那些以‘女子无才便是德’为纲之辈。是以敢问,若我入朝,便是滑天下之大稽;那若让那等迂腐榆木入朝,可才是动社稷之根本?”

  延和帝凝视着女儿坚定而精致的面庞,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的小女儿……他的含章,长得跟她母亲一模一样,却完完本本继承了他的野心与贪婪!

  帝王之才!

  延和帝心头不禁冒出了这种危险的想法,可甚至连身为帝王的他自己都没有觉得这个评价有任何的差错。

  只可惜……其实不可惜!

  他眼珠一转,大手一挥,道:“好!不愧是我儿!”

  戚含章微微垂首,没有应声。

  延和帝继续道:“去吧,章儿。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戚含章却被震惊到了。

  她没有想到延和帝答应地如此之快。自己都愣了一下,才行礼拜谢,然后匆忙走下台阶,想要离开。

  延和帝却突然叫住了她:“章儿啊!”

  戚含章离开的脚步一顿,回过身回望台阶上龙椅前的父亲。

  延和帝问道:“你信得过穆家吗?”

  戚含章站定,淡淡地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更何况,那是穆家,父皇。”

  延和帝微微眯起双眼,盯着她看了半晌,看得连戚含章都有些脊背发凉,他才收回眼神,道:“去吧!想来昨日高羽琛和穆以轩已将北燕之事告知于你。朕将高羽琛从吏部摘了出来,便随你一同进中书吧!”

  戚含章心下一喜:“谢父皇!”

  看着女儿离去的背影,延和帝没来由地又是一阵心痛,待到戚含章离开了紫宸殿、已乘上马车离开,延和帝才低吼道:“李德!”

  总管李德赶忙小跑着进来,袖子里面早就已经揣好了延和帝心悸的药,赶忙伺候人服下,然后一遍又一遍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陛下!陛下!昭平公主难得进宫一趟,瞧把您激动得!”

  延和帝拉扯出一丝笑容,慢慢地放缓了呼吸的节奏。

  李德也为这对父女感到开心:“陛下,公主出来的时候还挺高兴的模样!要真让奴才说啊,咱们殿下笑起来,那可真的称得上是倾国倾城了呢!”

  延和帝哈哈大笑:“那可不是!”

  李德陪着笑,打心眼儿里觉得高兴。

  笑了一会儿,延和帝突然熟练了笑容,开始盯着方才戚含章整理好了的文册,低声喊道:“李德。”

  “诶!陛下。”

  延和帝伸手,指尖摩挲着文册的书脊,喃喃自语:

  “你说……我要是将这皇位,传给昭平,如何?”

  李德的笑容一下子僵硬在了脸上,脸色煞白,冷汗开始在头顶冒出来!

  他见识过延和帝夺嫡之争时候的血腥与凄惨,完全能明白方才齐王死白着脸出来是什么心情!这么多年,纵使延和帝自己没有多余的子嗣,甚至在戚含章搬离宫中之后,不只是出于愧疚还是什么别的原因,皇帝也再也没有召幸任何一个妃嫔,皇室再无所出,依然,只有戚含章这么一个独苗。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将来这皇位八九不离十就是给齐王的时候,北燕战事突起,所有人意料中的储君却被突然派去了边关做监军。多少人为储君感到庆幸,终于能够积累军功了!可却突然发现,“储君”去的是穆国公带的中军。

  这就非常的玄乎了。

  穆国公府这两年风头正盛,且不说三个儿子军功卓著、少年英才,单就是个穆家老幺跟延和帝唯一的子嗣昭平公主情同姐妹到了能穿一条裤子的地步,都足以让无数人觉得这个家族圣眷正浓、权势滔天。

  可能难受的事却依然有。

  穆家老大已经成亲,又有了个儿子,短时间连妾都不会纳。穆老二据传言是个断袖,身边还有个高羽琛煞神似的杵着。而最炙手可热的穆老三……却已经定亲了!

  这、这就是连个姻亲都接不下去啊!

  诶!不是有穆家的小女儿穆以安吗?!

  可听到这个选项,所有人连连摆手。

  谁会娶个混世魔王回去!

  是乎,心心念念想要邀得从龙之功的齐王一党便看穆国公府格外不顺眼,早已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只愿辅佐新皇登基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穆家连根拔除!

  可、可、可……陛下却让齐王跟着穆国公走了!

  这局势就变得相当微妙了。

  李德刚反应过来了这点,却又突然被延和帝再塞了一颗雷过来炸得他脑袋快开花了!

  李德直接跪了下来:“陛下!”

  延和帝低低地笑着,也没说只是玩笑话,他一双眼睛深邃不见底,嘴角咧开的弧度越来越大。他道:“朕没有什么东西是能留给昭平的,金银玉石、珠钗翠环、荣华富贵……这些都不是昭平想要的。”

  “……”

  “待朕百年之后,昭平不得嫁个如意郎君,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会将她当作一个筹码和政治交换的工具而为她送嫁。”延和帝眯着双眼,“可她是朕的女儿,是朕同贵妃的女儿!朕绝不允许!”

  李德小心翼翼地细声劝道:“可……陛下,昭平公主……也不见得会……”后面的话太过于大逆不道,他也不敢直接说明白,只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一边扇着自己的脸,一边求饶:“陛下息怒!陛下饶命!奴才说错话了!说错话了!”

  延和帝摆了摆手,表示没有在意,他拿起搁置在一旁的笔,揭起一张宣纸铺在桌案上。

  李德见状,赶忙去帮他布置好镇纸,瑟缩在一旁研磨。

  延和帝道:“不用黑墨,用朱砂。”

  李德手又抖了起来。

  用朱砂……陛下这是要亲自颁圣旨了?!

  延和帝笑骂他:“真是年纪大了?手脚都不利索了?”

  李德忙叫不敢。

  只听延和帝凉薄的声音继续道:“即便真想让昭平继位,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不过,确实起了心思……她那么无欲无求,唯独遇上穆家的事情,尤其是穆家老幺,叫什么来着?”

  “穆以安,陛下。”李德解释道。

  “对,是那丫头!”延和帝道,“朕的昭平,竟会求朕让她步入朝堂。”

  他笑出声来:“终究还是太单纯了啊……不知道这条路一踏上,就回不了头了。”

  李德的冷汗冒得更勤快了!

  “不过,朕在。朕的小公主,就一定会做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也再也不会,有任何事情能牵绊住她的脚步。她会青史留名,届时……就算她再如何恨朕,朕与之归的名字,也定然会被后世放在一处!”

  “朕无法拥有她,却也能带她一起流传后世!”

  李德看着延和帝认真书写圣旨的侧脸,又是被吓得一阵激灵。

  陛下……真的疯魔了!

  “李德!”延和帝忽然喊他。

  “奴才在!”

  延和帝飞快书写完手上的奏章,将它递到了李德手上:“玉玺已经盖上了,马上去传给中书吧!”

  “遵旨!”

  待李德走后,延和帝唤来了皇帝身旁的暗卫赵缢。

  皇帝轻声吩咐道:“齐王身边的北燕人不用动,朕有用。”

  “是,陛下!”

  皇帝叹息一声,慵懒地靠着龙椅:

  “朕的女儿……竟还有这么大的一个牵绊!”

  “啧啧啧!有些棘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