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书写咖啡>第35章

  千梨说的元旦期间可能不过来店里,最终变成了从元旦开始就没来过店里,已经整整一个半月了。据说是因为她平时周末回家的次数太少,一考完试才走出考场就被抓去机场,陪着她爸妈出国旅游去了。

  她在机场给我打电话,一边假哭一边承诺年三十那天一定会回来陪我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告诉她年三十我要去我爸那边过年,只是开玩笑说,“你有没有想过我可能更喜欢一个人?”

  “有我在你会更开心的慕容,相信我!”

  我嗤之以鼻。

  于是日子一天一天地一个人过着,乏善可陈。

  直到年二十九那天才发生了一件值得一提的事:麦子跟着肖初然回北方老家过年了。麦子打电话告诉我的时候,语气异常沉重,仿佛做了一个拯救人类的抉择。具体细节我不清楚,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件事背后的意义。我猜,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收到他们的喜帖了。

  麦子竟然要嫁人了,而且是嫁给肖初然。我有点反应不过来,不过想想,真好,两个相爱的人终于要用一种大家都喜闻乐见的方式生活在一起了。他们会获得所有亲人和朋友的祝福,就连陌生人投射的眼光,都将充满真诚的善意。

  可是,我不否认,我有那么一点怅然若失。现在,恋爱已经占去他们生命中的大部分时光,往后,家庭更会夺走他们为数不多的空闲,等到他们的孩子呱呱坠地的时候,他们恐怕连到我的咖啡店喝一口温水的时间都没有了。

  谁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呢,难道不应该是友情的坟墓吗?

  呵,想到这里,不禁苦笑,略略低头掩饰嘴角的痕迹。窗外的景致飞速远逝,天色已近黄昏了,高铁还有不到十分钟就进站,今天大年三十,我遵守跟父亲的约定,回家过年了。

  可事实是,那只是我父亲的家。

  我在G市出生,长大,在G市上大学,现在还在那里工作,生活。以前我们家的房子在G市的老城区,小区里有参天大树,夏季处处阴凉。后来我母亲走了,后来我也搬出去住了,再后来,我父亲任职的大学在Z市的大学城区新建了一个分校区,派我父亲到分校的文学院当了院长。

  Z市临海,风景很好,是有名的旅游城市,但离G市还有一个小时的高铁的路程。学校给每个老师分配了宿舍,一开始,父亲每个周末才回一次家。

  我原本以为芯姨也会调到Z市跟父亲一起的,但他们似乎并没有这样的打算,所以我也只是自己以为。我从来不过问我父亲跟芯姨的“家事”,我知道那不是我应该置喙的。直到有一次父亲在学校生病了,在医院打点滴,芯姨急着过去照顾他,叫我帮忙接一接弟弟放学。

  事后我忍不住问了芯姨——很早的时候开始,芯姨就成了我跟父亲之间沟通的桥梁。

  她说:“小致还在这边念小学呢,我要照顾他,现在这样也挺好的,等小致上了初中再说吧。”

  “小学不能转学吗?Z市的大学城里不是有小学和中学吗?我爸这样两边跑多辛苦,您两边都要照顾,更辛苦吧。”

  那时候我们坐在我弟弟学校附近的咖啡厅里,边聊天边等我弟弟放学。她就坐在我对面,我们各自握着自己手中的咖啡杯,她突然伸出右手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欣慰一笑,低声说:“你还在这里呢。”

  我瞬间明白了。

  哪个妻子不想跟自己的丈夫朝朝暮暮呢?哪个母亲不希望孩子的父亲待在孩子身边呢?是我父亲放心不下我吧,这个女人又是如此贤良。

  于是我特意开车去Z市见了见我的父亲,问了他同样的问题。

  我们走在大学校园的林荫道上,因为靠近停车场,人烟稀少,巴掌那么大的两三只小鸟在我们不远处踩着碎步,大家都心平气和。“爸,弟弟还小呢,您不能让他这么小就习惯跟父亲分开。”

  他叹了一口气,“我明白,只是这边的宿舍太挤,我担心他们一起过来住着不舒服。”

  “那就卖掉G市的房子,在这里买一套好的吧。”

  他停下脚步,诧异地看着我。

  我脸上波澜不惊,客观地分析:“这边环境很好,您跟芯姨年纪也大了,G市那套老房子住着也不舒服,Z市的教育发展得也很好,弟弟在这边上学也很方便,一举三得。”

  他仍旧不敢相信我会说出这样的话,“小诗,那房子有你妈妈——”

  “爸,”我打断他,语气平常,“那只是一套房子而已,现在在这里的人才是最重要的,生活总要向前不是吗,何必刻意去念那些旧情。”

  他深深地注视着我,然而只是说,“小诗,爸爸很感谢你的关心,这件事情爸爸会考虑的。”

  我决定压上最后一根稻草,“爸,你知道如果我妈在,她会怎么说吗?”

  他有一刻动容,愣愣地等着我开口。

  我想起母亲平时说话的样子,有点怀念。“她会说,房子不过就是房子而已,有您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家。”

  这确实是我母亲才会说的话,但从我的口中说出来,还是打动了我父亲。

  列车进站了,父亲的短信适时发了过来:小诗,爸爸的车在南门这边,你出来往右走就可以看到。

  我把年货提在手里,准备下车。因为怕春运高速堵车所以坐了高铁过来,没想到反而麻烦父亲来车站接我,真是失策。

  就在我下了高铁往南门走的这个过程中,千梨连续给我打了两个电话,我没有接,当是听听音乐了,上了父亲的车之后,直接把手机调了静音。

  高铁站离家里有点远,好在Z市塞车不严重,半个小时就到了。

  不知道是因为我长大了还是父亲变老了,还是因为距离和时间模糊了是非爱恨的边界,我们的相处融洽了很多。从地下停车场坐电梯上楼的时候,父亲显得很高兴,他说,“你的房间你芯姨都整理好了,今年在家里过完十五再走?”

  有一瞬间我觉得很不可思议,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过完十五?我连初五都没过过,而且这次,我打算过完初一就走的……但看着父亲满心欢喜的样子,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好含糊应道,“看看吧。”

  父亲似乎也意识到这个要求对我来说太难了,并没有露出失望的样子,反而因为我没有直接拒绝而松了一口气,强颜欢笑。

  我心里一酸,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相互依偎亲密无间的样子了。

  “小诗回来了~”父亲还在掏钥匙的时候,芯姨从里面打开了门,看到我,露出真心实意的笑颜。

  “芯姨,新年快乐!”我规规矩矩地拜了一个年。

  “新年快乐!快进来,饿了吧,马上就可以开饭了!”她身上的围裙还没来得及脱,接过我手中的东西,唠叨,“下次回家不要提这么多东西,坐车多麻烦!家里什么吃的都有~”

  “没买吃的,给爸爸带了一点茶叶,这是给您的护肤品,希望芯姨越来越年轻~”

  “哎~”她竟然有点不好意思了,“谢谢小诗!”

  “弟弟呢?这是给他的玩具。”真不知道给小孩子买什么礼物,挑了好久才买了一套乐高积木,蝙蝠侠的,十岁的小朋友都喜欢吧?

  “在房间里呢,”芯姨回答,然后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小致!姐姐回来啦!”好像我经常回来一样。

  屋里没动静,父亲说:“我去看看,估计又塞着耳机听歌呢,我叫他出来吃饭。”

  芯姨把东西放到柜子上,对我说:“我去把汤端出来就行了,先吃饭,别饿着了~”

  我哭笑不得,哪里就饿着了?“我帮您吧。”

  “好好,来帮芯姨摆一下碗筷。”她蔼然一笑,领着我往厨房走。

  这个反应让我觉得温暖,她没把我当客人,把我当孩子了。

  碗筷都摆好了,父亲才带着弟弟出来,小朋友不知道怎么了,有点不高兴。

  芯姨就站在我旁边朝他招招手,“小致怎么了?过来给姐姐拜年,姐姐买了礼物给你呢~来~”

  小朋友还是兴致不高,蔫蔫地走过来,低着头不看我。

  这是怎么了?不舒服还是被欺负了?上一次见面的时候还是一个缠着我问东问西的问题宝宝呢,还是说小孩都是一天一个样的?

  “小致,新年快乐!”我准备了压岁钱的,只是现在不方便拿出来,为了哄他,跨了一步去柜子上拿了那套玩具,弯腰递到他面前,“蝙蝠侠你喜欢吗?”

  他突然抬起头,狠狠地挥开了我手中的盒子,我猝不及防,盒子脱手而出重重摔在地板上,发出“嘭”的一声响。

  “我不要你的东西!你是个恶心的同性恋!”他说。

  我愣在原地。

  “慕容致!”父亲厉喝一声,脸色铁青,气得——

  “爸!”我被他的动作吓到了,向前一步紧紧抓住他抬起的右手。

  弟弟……明显瑟缩了一下,却倔强地挺直了腰杆,抬起下巴,“我没有说错!”他红着眼睛,委屈,愤怒,却又义正辞严。好像我才是那个出口伤人的人,好像他才是那个被言语中伤的人。

  “小致!”芯姨慌张地握住他的肩膀,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你怎么可以对姐姐说这种话?快点跟姐姐道歉!”

  “我不!”他用尽全力喊出这一句,用力到都带了哭腔了,挣脱芯姨的手,转身往房间的方向跑。

  父亲气极了,胸口剧烈起伏,我感觉到他全身都在颤抖,“爸,爸!您冷静点,您别这样……弟弟还小,他……不懂事,您别生气……”

  芯姨也被吓到了,她一只手握着父亲的手掌,另一只手不停抚着父亲的后背,眼眶湿润,一遍一遍喊着父亲的名字。

  我看着这一幕,突然觉得,生活是如此荒唐!荒唐得让人瞠目结舌!有一股绝望哽在我的喉咙里,卡得我呼吸困难,几乎站立不住。我松开父亲的手,踉跄后退,站在这方寸之地,却犹如站在莽苍的天地之间,踽踽独行,孑然一身。

  我只想离开这里。

  芯姨扶着父亲坐了下来,父亲余怒未消,哑声开口:“我没事,你去把他带出来。”一副家法伺候的架势。

  芯姨并没有要劝阻的意思,顺从地转身就要离开。

  “爸!”我强压下内心的翻涌的情绪,走过去拉住芯姨的衣袖,“芯姨,您帮我去看看弟弟吧,我跟我爸说说话。”

  芯姨顿了脚步,慢慢转身。从刚刚开始,她就不敢看我一眼,现在这一转身,已经是泪流满面。她哽咽着,“小诗,对不起,小致他……”

  “我知道,”我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想知道。我承受不住她的眼泪,也说不出更多宽心的话,我只是重复了一遍,“芯姨,您去看看弟弟吧,我跟我爸说说话。”

  她走了。

  我慢慢地呼吸了一口长气,才转身面对父亲。

  他双手掩面,又颓然放下,痛苦地看着我,深深自责:“是爸爸的错。”

  “不是您的错,爸爸,不是。”我弯下腰去握他的手,顺势在他的脚边蹲了下来。这句话真心实意,毫无怨言。我父亲虽然从来不肯接受我的取向,但也从来没有在这件事情上对我口出恶言,他只是试图改变我,所有我经历过的那些痛楚,都是我一意孤行,咎由自取,怨不得任何人。

  反而是,因为我,害得我父亲,无处安宁。

  “怪我,我以前无知,狭隘,自私,给了他坏的榜样,又管教无方,他才会对你出言不逊。小诗,爸爸很惭愧,爸爸……”他哽咽出声,“爸爸对不起……”

  热气涌上我的眼眶,烧得我眼角发痛。我一直理解母亲所说的父亲的“局限”,不是思想的局限,而是身份的局限。“为人师表”是一个多么沉重的道德枷锁,套在我正直的父亲的身上,他不得不自我苛求,谨小慎微。世人无法容忍的东西,他怎敢欣然接受?然而现在,为了我,他也决定包容了。

  我紧紧抓住他的手,抬头直视他的眼底,“父亲,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无知、狭隘或自私的人,但那些人里面,绝不会有您,绝不。”

  他眼底暗潮涌动,几欲夺眶而出。

  “爸,弟弟还小,他不懂事,您别过分指责他。”

  “他不应该——”

  “您刚刚想打弟弟呢,爸,您可从来没有打过我。”

  父亲赧然,然而还是说:“他既然做错了,就应该受惩罚,我不会打他,但也绝不会在这件事情上姑息他。”

  嗯,我明白,我也是他这样教出来的,不是吗。

  我慢慢站起来,腿有点麻,在原地整了整衣角,才走过去取了柜子上包,背上。

  父亲诧异地看着我,似乎被我这个动作弄得措手不及。

  “爸,我改天再回来看您。”我说。

  “小诗……”他猛的站起来,“你……要走了?”

  “您难道要当着我的面教训弟弟吗?”这个理由我从刚刚开始就在想。

  他走过来,伸手要卸下我的行李,“那你也不能走啊,你一个人,去哪里?爸爸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在外面过年?”

  我握住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平静地说:“爸,我回G市,有人在那里等我一起过年,您不用担心。”

  他再次诧异地看着我,这一次,却说不出什么话来挽留了。

  “您帮我跟芯姨说一声,”脑海里闪过那张泪流满面的脸,顿了顿,还是说,“爸,今晚除夕,不要让芯姨难过,弟弟的事,过了年再说吧。”说完,也不等他回答了,转身就走。

  “小诗,”父亲追上来,“爸爸送你……”

  “爸,”我头也不回,咬咬牙,终于忍不住哀求他,“让我一个人走,可以吗?”

  他沉默了。

  我不忍揣测这一刻他脸上的表情,打开门,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家。

  哪有什么人等着我过年呢?我买的是明天的回程票,今晚,可能连G市都回不去了。

  在高铁站的售票大厅木然呆坐,我反复咀嚼那两个伤人的字眼,希望疼痛可以让我挨到天明,却在三个小时之后等到某个人取消了他的行程。

  回到G市的时候,除夕已经过了,新的一年不请自来,我已经饿得奄奄一息,身心俱疲。小区里却不是我想象中的夜深人静,而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是了,除夕,守岁呢。

  我像一个畏惧阳光的吸血鬼,虚弱地,苍白地,走在每一棵树的阴影里,害怕自己这一身狼狈,在灯光下无所遁形。这一条路从未如此漫长,我几次想坐在地上,不管不顾,嚎嚎大哭,然而理智的弦还绷着,拉着我机械地挪动脚步。

  走到最后一条人形小路的尽头,再穿过一条一览无遗的车道,就是终点了。我停在阴暗的边缘,再也挪不开脚步。

  就在马路对面的灯火通明处,我看到了简千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