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州刺史府内, 乔琬坐在池塘边的石头凳上, 望着水中盛开的几株荷花出神。

  那日华英回去后遵守约定,秘密刺杀了刺史许孝文,将许孝文府中一应奴仆内眷统统关押在内宅,派了心腹看守。

  当晚,乔琬进入刺史府,以管家性命相要挟, 让他第二日去衙署告知其余州官,就说刺史生病在家休养, 闭门谢客。

  最近这天儿一日热过一日,往常每到盛夏许孝文就经常不去衙署,或是在家中躲懒贪凉, 或是带着妻妾儿女去别院避暑。加上有华英从旁相助,乔琬这幌子打得丝毫没有难度, 根本无人起疑。

  许孝文死了十余日, 外面半点流言也不曾有。松仁城内大小官员当值的当值,游乐的游乐,百姓们白日各自营生, 夜晚一到宵禁便又各回各家,市井坊间仍旧是一派热闹繁荣的景象。

  身在寅州郡城的人都没有察觉到这座城的掌控者已然换了人,就更别提远在千里之外京城里的陈太后等人了。

  她这边很顺利, 却不知阿凤那边怎么样。平襄王不是个好对付的,阿凤此去救驾,无异于虎口夺食, 一干人马想要全身而退怕是不太可能……

  一阵脚步声响起,打断了乔琬的思绪。乔琬站起身,只见华英领着一名商贾打扮的人从外面进来。

  此人是华英手下的一名探子,名叫李茂全,此前被乔琬派去京郊打探消息。

  “华将军。”乔琬心里着急,面上却是一派沉着,对华英略一点头,待华英回过礼之后才转向李茂全问道:“怎么样,有陛下和公主殿下的消息吗?”

  华英虽然现在与她们同在一条船上,但毕竟相识日短,现下真正能控制这座城的与其说是她乔琬,不如说是手握重兵的华英。她本就年轻,一旦言行举措稍有不慎让华英看轻了去,倒戈或许就是一瞬间。

  “回禀郡主,小人到盛德行宫时,那边已经被叛军占领了。小人打探到此前瞿将军率领部分禁军逃去了乌鸦岭,在乌鸦岭被公主殿下救走,之后他们便向西撤退,不知去向。”

  “向西……不知去向……”乔琬低声缓缓重复着李茂全的话。向西,且到此刻都还未抵达寅州,那就是要去与从源州撤离的岷州军大部队汇合的意思。

  李茂全打探来的消息有限,乔琬只得根据这一点点线索在心中飞快推算目前的情况。

  年初她与骆凤心离京时骆瑾和的身体就不太好了,拖到现在估计已经危在旦夕。阿凤明知道她在寅州,却舍近求远往西去了,完全不在意骆瑾和的身体禁不禁得住长途行军跋涉,这不是阿凤会做的事,除非骆瑾和的身体状况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骆瑾和驾崩了……

  这根弦从两年前小白告知她骆瑾和会死的时候就时刻绷在乔琬心头,如今弦断,还是以这样惨淡的方式收场,让乔琬不由得生出了些许荒诞的感觉。

  当初为帮助骆瑾和上位,她也算得上呕心沥血,好不容易换来成功的喜悦,不过两年的时间就已烟消云散。

  如今虽然换了帮扶的人,但她仍然在做和两年前相同的事。童话故事从来都只写到英雄战胜了恶人,王子与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可在那之后呢?当故事在欢声笑语中结束,观众们心满意足地退了场,故事里的人物还会带着荣誉和幸福一直活到老去的那一天吗?

  李茂全见乔琬半天不说话,又瞥了一眼自家沉默不言的老将军,心念一动,对乔琬跪下磕头:“小人担心耽搁下去误了郡主的事,就派了两个弟兄继续向西探访,自己先行回来向您禀报。小人办事不力,未能完成郡主布置的任务,还请郡主责罚。”

  乔琬一听便知李茂全误会了,俯下身虚扶着李茂全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件事你办的很好,一会儿去找楠竹领赏去吧。”

  华英杀死许孝文,府上的财物却是分文未取,如今这些东西都落在了乔琬手上。乔琬拿许孝文敛来的钱财打赏起别人,自是毫不心疼。

  李茂全一听,面露喜色,刚要起身谢恩,却被华英一脚踢在膝弯,一个趔趄又跪了回去。

  “差事没办好还想领赏?”华英冷声道。

  李茂全闻言苦着脸跪好,一声也不敢反驳。

  “将军这是何必,战场瞬息万变,一时找不到行踪也是难免的事,他这样安排已是万全之策。我与殿下素来赏罚分明,即便今日我不赏他,他日殿下得知此事也会赏的。”

  乔琬坚持扶李茂全起来,这次华英没再阻拦。

  李茂全瞟了自家老将军一眼,咧嘴抱拳道:“多谢郡主,没什么事小人这就告退了。”

  乔琬略一颔首,李茂全立刻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哼,没点规矩。”华英对着李茂全的背影嗤了一声,回头又对乔琬道:“老夫管教手下无方,郡主见笑了。”

  “我倒不这样觉得。”乔琬莞尔,她虽在骆凤心面前没什么形象,在外却惯会装得一副温婉贤淑落落大方的模样。

  “当探子的人自然要比寻常人多些玲珑心思,更懂世故圆滑,若是各个儿都木讷老实,如何能打探消息?华将军这明明是知人善任,哪里是管教无方。”

  她怎会不知,方才李茂全在她面前搞这一出根本不是诚心请罪,华英一脚踢下去他屁都不敢放一个,却敢当着华英的面对她百般辩解,分明是故意替他们将军试探来的。

  当初华英为征西王私吞阵亡将士抚恤金一事记恨至今,即便前番被她说服,对她们这些当权者也仍旧心有疑虑。

  李茂全之举未必是与华英事先商量好的,然而华英对此心知肚明却没有立刻阻止,直到事情结束才补上这么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显然也是默许了李茂全这一行动。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乔琬可以理解华英的顾虑。她不点破是给华英留面子,提上一句“玲珑心思”是让华英知道他们那点小把戏并不能瞒过她的眼。

  华英自进到这院子起,身板虽然站得挺直,神情却十分漠然,眼睛半阖不合,仿佛对眼下的战局毫不关心,只是一个冷眼旁观的看客。直到此刻他才撩起眼皮,重新打量起乔琬,眼中神色生出些微变化,再开口时语气虽无异样,态度却终于透出了几分真诚。

  “李茂全轻慢郡主,老夫回去了会好好教训他。眼下京城与京郊一带具已沦陷,陛下、公主一行人不知所踪,咱们接下来该当如何?”

  乔琬沉吟了片刻反问道:“华将军有什么主意?”

  “公主既是向西撤离,想必是去与剩下的岷州军汇合。只是……”华英稍一停顿道,“从乌鸦岭此去源州,中间有应水相阻。臣若是平襄王,必会率重兵把守应水沿岸,无论是殿下想要过去源州还是从源州来的岷州军想要过来,只怕都不太容易。”

  乔琬回身望向荷花池:“那么华将军觉得我们应该如何做?”

  “臣有上下两策。下策,臣可调大军去应水接应陛下与公主;上策,臣认为可以率兵马北上进攻京城。”

  “怎么说?”乔琬问道。

  “平襄王调集人手围追乐平公主,京中正是兵力空虚的时候。咱们此去攻打京城,运气好或许可以将京城拿下,就算拿不下也可以逼得平襄王回援,殿下那边的危机自然也就解了。”

  华英应答得十分流畅,显然在来之前就已经有过盘算。对于这场陈家与君王之间的较量,他并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样无动于衷。

  “京城防御工事完备,武器装备精良,且从化康驰援京城只需一日,我并不认为咱们能在短时间里攻下京城。”乔琬垂眸摇了摇头:“逼平襄王回援倒是不错……”

  她对着池面喃喃自语,华英静静地站在她身后。忽然,乔琬转回头问华英道:“华将军,倘若你是殿下,从乌鸦岭撤离之后会如何做?”

  “这……”华英被问了个措手不及,略一思索答道:“从乌鸦岭往南投奔寅州自是最好不过。可这得建立在殿下知道寅州如今可以帮她的基础上。咱们一直没能联系上殿下,殿下对寅州的局势尚不明晰,选择与自己的部下汇合也是稳妥之举。”

  稳妥之举……华英都知道平襄王定会派重兵把守应水,阿凤不会不知道,即便她不确定寅州的形势,也该会派先遣军前来试探一下。骆瑾和死了,骆凤心一意西行,想得恐怕不会是什么稳妥之举。

  乔琬心中一沉,当即道:“华将军,你即刻带人去城外埋伏蹲守,切记隐蔽行事,不可走漏半点风声。”

  “老臣手下的兵郡主大可放心。只是听你这意思?”华英对自己的人心中有数,却是不太明白乔琬这样安排的用意。

  “我想殿下应该不只想让平襄王退兵这么简单。”乔琬五指紧扣,指甲将手心的肉深深掐陷进去。

  “她是要把平襄王引来此处,一举全歼平襄王的军队。”

  “这是不是也太大胆了些?”饶是华英一把年纪,大大小小的仗也打过不少,听见乔琬如此推断也惊呼出了声,“万一我没被你说动,她这一来寅州岂不是自投罗网?”

  乔琬喉头微动,没有回答华英的话,指甲却是掐得更狠了。

  华英只失态了一瞬,见乔琬如此神情,心中便已了然。他不再多言,躬身拱手道:“臣知道了,这就去安排”。

  他正要离开,乔琬忽然叫住他又道:“另外我还要一副铠甲,样式稍后我会让楠竹拿去给你。”

  华英神情复杂地看向乔琬,最终点了点头。

  “这个疯子!”华英走后,乔琬跌坐回石凳上,双手捂住脸,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

  平襄王又不是郑韦那个蠢货,哪有那么好骗?倘若寅州好好的,骆凤心陡然南撤根本就没有道理,平襄王怎会不疑?

  乔琬不敢想象骆凤心要以怎样的代价换得平襄王上钩,就算诱到了平襄王,倘若她没有说服华英呢?骆凤心信她到了如此地步?还是说骆凤心想要成就一起成,死就一起死?

  “或许不是你想的这样……要不我帮你看看?”小白的声音忽然响起,大概是受了乔琬影响,它的情绪也十分低落。

  “不用了,错不了。她不知寅州的情况,没法给我传信。人少了找不到我,人多了容易打草惊蛇。”乔琬抹了把脸,现在不是放任自己难过的时候,还有很多事要等着她去做。

  “你现在倒是越来越不需要我了。”小白闷闷道。

  “你帮得了我一时,帮不了我一世,不是吗?”乔琬最后望了一眼荷花池,将前年夏日与骆凤心在明镜湖置气胡闹、骆瑾和在一旁对着满湖残荷败叶心痛哀叹的场景从脑海中挥散,大步朝院外走去。

  小白怔怔地品味着乔琬的言外之意,半晌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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