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她是不被期待的孩子, 原来她的出生毁灭了妈妈的一生。
云舒跌跌撞撞地走下楼,积了一肚子苦水,不能吐出, 只能深深地咽下。
她被自己的身世膈应到了,被那个自称爸爸的人恶心到了。
或许她就不该来到这世上,她的出生就是一种原罪。
为什么要生下她?云夕微为什么要生下她?
从小,她就比别的孩子懂事。
她知道自己没有爸爸, 从不问为什么。她没人带,除了上学, 只能跟着云夕微。很长一段时间,因为带着孩子出庭, 云夕微成为别人的笑柄。
也因为“未婚先孕”的道德枷锁,云夕微和亲戚断绝了往来, 母亲去世后, 她就孤身带着云舒, 辛苦地活着。
云夕微精通中国法律和国际法, 她自修的专业英语更是无人能及, 她本可驰骋律师界,可为了女儿,甘愿做个平平无奇的小律师。
云舒那时候不懂, 只觉得妈妈是世上最漂亮最能干的女人, 她干练飒爽的职业装就像战袍, 让她辩护时无往不胜。
她是高岭之花, 云舒怕她, 敬她,也爱她,不管生活多苦, 只要跟她在一起,云舒就觉得满足。
可这份满足,太短暂了。
总觉得妈妈对不起自己,现在看来真正拖累她的人是自己,云舒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的一切,只觉得好累,她的心千疮百孔,她想逃离,想离开所有人。
她失魂落魄地扶着墙下楼,抬眼发现顾微然抱着衣服站在楼梯口。
“你还好吗?”顾微然发现她情绪不对劲,云舒无力地说:“微然,我想回家。”
好似有无数根针扎在了心头,让顾微然疼得险些没接上这口气,云舒脆弱无助的样子让她心疼得无以复加,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有问,只是用大衣裹住她,轻声说道:“好,我带你回家。”
云舒半依偎着她,像受到惊吓的羔羊,有些瑟瑟发抖。
明尚东到底说了什么,她又做错事情了吗?
她知道云舒想去哪,这些年能让云舒有家感觉的地方只有一个。
顾微然以为这场谈话的结果会是云舒去宣安饭店找云夕微,她以为明尚东至少会让云舒有那么丝丝的动容。
可是,为什么她像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到底发生了什么?
顾微然越想越害怕,不敢问不敢说话。如果明尚东伤害了她,自己不就是间接凶手吗?
路上,沉默流转在她们之间,成为了车里的主基调,谁也没有开口。
云舒只想回到那个曾经有林老师的家里,她想回到那个什么都不用想的时候。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想躲起来。
没有林老师的家,总好像缺了点什么,如果不是因为顾微然在,云舒或许连这里都不愿意再回了。
“林老师的遗物都在吗?”云舒忽然想去翻翻从前的东西。
“在,我拿给你。”顾微然在主卧床底下翻出收纳箱,里面都是林蕴生前最珍视的东西。
她走后,顾微然没动过,云舒也刻意不去看,怕勾起心底的伤,往往最不愿意面对的事,根植心里就越深。
今天,她想感受林老师的气息,哪怕骗骗自己也好,假装一家人还完整地在一起。
林蕴是个精致讲究的人,这些收纳盒是她自己整理的,盒子外面贴着“珍藏”二字。里面都是学生送给她的贺卡和往来书信,她归类而放,整理得整整齐齐,厚厚的十几沓信封,是她执教生涯最高的成就。
“以前忙到再晚,妈妈都会给这些学生回信,每一封都看了不止一遍。”顾微然盘腿而坐,陪着云舒翻阅。
薄厚不一的信封,被黄色的橡皮筋勒着,充满了年代感。云舒发现有几封很薄的信是被硬纸板夹住的,十分显眼。
她打开一看,是自己学生时代的字,每次林蕴出去支教,云舒都写信,一来二回,就有了这么几封难得的信件。
从前的车马和时光都很慢,每封信都成为独一无二的存在,科技让生活便捷,可人与人的沟通好像退化了,能够封藏的记忆越来越少。
“那时候山里没信号,没办法通电话,我懒得动笔,总是我说你写,有时候觉得你比我更加挂念妈妈。”顾微然捧脸望着云舒。
云舒没有说话,她发现有封嵌入内页的信封,不是自己写的。信上的建筑和邮票都不像国内的,她望着信封,觉得字迹很眼熟。
不会吧,不可能...
她捏着信封不敢拆开,顾微然也发现了这封不同寻常的信,“难道是...”
云舒深深闭了闭双眼,鼓足勇气抽出内页。
阿蕴:
展信安好,望顾老师、微然和小舒亦安好。手术刚过,在静养中给你写的这封信,病该是好不了了,活多活久皆是命,汇予你的钱望你收下,不能为孩子尽到做母亲的责任是我这一生最大的痛,千言万语也不足表达你对我的恩德,惟愿小舒也能为你带去片刻的欢乐,愿她在这寒夜之冬,能够验到人情温暖。
——阿微
信从云舒颤抖的指缝中滑落,顾微然担忧地望着她,捡起来读了一遍。
原来如此,原来真的是这样,她在墓地遇到云夕微后就在猜想,会不会是她把云舒嘱托给了妈妈,这封信实锤了她的猜想。
“手术...什么手术?怎么会这样?”云舒眸间满是伤,她瘫坐在地上,欲哭无泪,心像被什么狠狠地搅动了几下。
“你去看看夕微阿姨吧,她...”顾微然欲言又止。
“你有事情瞒着我?”云舒太了解顾微然,她藏不住情绪和心事,那脱口而出的话,到底是什么?
“我...”顾微然的世界只有云舒,她瞒不下去了,也觉得不能再瞒,失信就失信吧,她咬咬牙说道:“除夕那天在墓地遇到夕微阿姨了,她身体不好,不知是不是在做化疗头发很短,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她那头金发只是发套而已。”
云舒怔怔地望着她。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让我不要告诉你,我鬼使神差地答应了,可我怕她又要走,让你留下遗憾,只能迂回去找明董事长,我不知道他对你说了什么,看到你失魂落魄,我感觉自己又犯错了,我...”顾微然说着说着流下了眼泪,接踵而来的真相和祸事,让云舒该怎么面对?
云舒摇头,难以置信:“她说有个案子在国外不方便带我就推掉了,再后来就是突然消失,原来是去看病?不对,不对...”她站起在原地打转,像自言自语一般:“她看病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偷偷把我托付给林老师,自己就不管不顾了?可是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她活得好好的为什么不回来?!”云舒终于吼了出来,沙哑的声音好似带着哭腔。
“你别这样好不好,你别这样...”
云舒涩然发笑,“呵呵,微然,你知道我怎么来的吗?”
“什么叫怎么来的?”
“是明尚东趁她喝醉玷污了她,才有的我,她这辈子因为怀了我才毁了,我才是她这辈子最大的负累,你知道吗?我不该来这个世上的!”云舒声嘶力竭地说着,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整个人已是摇摇欲坠。
要怎样的坚强才能接受这些所谓的“真相”,桩桩件件都能将她推入万丈深渊。
顾微然难以置信地望着她,泪水浸满眼眶,原来明尚东对她说的身世和过往,竟是这样?!
她错了,是她自作聪明,是她的幼稚天真加剧了云舒的痛苦。
“不是的,不是的!”顾微然一把抱住她,“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自作主张,我应该先和你商量,对不起。”
说多少句对不起都无法弥补对云舒造成的伤害,顾微然抱着她哭得像个孩子,听到云舒这么歇斯底里,她的心像被凿碎的冰,碎了一地。
云舒僵直的身体像打寒颤一般哆嗦了几下,她无力地耷在顾微然肩膀,小声说:“不怪你,我怎么舍得怪你。”
“你骂骂我,你别对我这么好,呜呜呜,对不起。”
顾微然宁愿被云舒打骂,她是什么混账东西,只会添乱,她还能做什么?她根本不配待在云舒旁边。
“去找她吧,好不好?”顾微然抽噎地说。
云舒眸光流向那封信,收好情绪。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比起在这崩溃,不如当面好好问问,解开心结。
“好,我去找她。”
终于等来这句话,云舒匆匆走向门口,却发现顾微然没跟来。
她转身,顾微然泪眼汪汪,哽噎说道:“你们一定有很多话说,我就不去了。”她没脸出现,没资格在场。
云舒点头,转身离去。
顾微然无力地跪在地上,啜泣地收拾那些信,她恨自己,从未如此恨过。
除夕夜,宣安饭店张灯结彩,在古色古香的氛围中,节日感更浓。
沈寒玥到达门口时,已有一队人毕恭毕敬地等着她,上次她吃了个闭门羹,这次有备而来。
“沈董。”
沈寒玥一言不发,直接电梯上六楼,身后随行六人。
不出所料,刚出电梯就被云夕微的人拦下了,艾米站在两保镖中间,说:“抱歉沈董,波尔太太不愿见你,请您回吧,这里被包场了,还望你们不要再上来。”
“哼,包场?整个饭店都已经被我买下了,我要去哪还轮不到你们来拦我!”说罢身后的人将那三人牵制住,沈寒玥畅通无阻地向前走去。
云夕微虚弱地躺在露台,远处是零零星星的万家灯火,宣安的除夕还是这么热闹,只是好像与她无关。
孩子们的世界真是美好,几根烟火棒就能笑容满面,一场降雪就能忘却烦恼,看到明颜在慢慢恢复,云夕微也放心了,至少云舒不会再那么自责,至少寒玥不会那么痛苦。
同为母亲,云夕微懂她的心情,专机定在明天,她是该走了。波尔和其儿子西尔不会任由她留在这里,她已经不属于这里,不属于这个鲜活的世界。
“咳咳咳~”云夕微轻咳几声,头痛欲裂,身上像有数万只蚂蚁在啃噬,她该吃药了。
听到有脚步声,她以为是艾米,头也不回地说:“去把针拿来吧,今天提前打。”
“什么针?”
云夕微以为自己是幻听,还没来得及回头,沈寒玥就走到了她跟前。
云夕微像做梦一般望着她,喃喃道:“寒玥?”她似乎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眼睛。
明德医院和宣安饭店相隔三十公里,上一秒还觉得与她隔着山海,这一秒她怎么会出现在自己身边?
可她不能表现得过于欣喜,只是压着情绪,淡淡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我想去哪,没人拦得住,上次来得匆忙没有准备,我看这天台的夜色很美,想来你也很喜欢,我就买下了这个饭店。”
云夕微轻笑不语,寒玥做事还是这么霸道,偏偏这份霸道无法令人讨厌。
此时的她想站起来平视沈寒玥都不行,手上半点力气都没有。
“夕微,波尔已经八十多了,他还能活几年,你到底图什么?”沈寒玥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地跟她说话,只要说开,什么都好办,她就怕云夕微什么都埋在心底,不愿透露真实的感情。
“八十多不是挺好,等他死了,大笔遗产都我的。”
“你别胡说了,你根本不是这样的人,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沈寒玥了解云夕微,她的骄傲和自尊怎么可能允许她贪恋钱财?
“我是怎样的人?当初你也说了,没想到我是水性杨花的女人,那么轻易就跟男人上床,现在也一样,我就是个贪慕钱权的人,是你看走眼了。再说,这有什么不好吗?如果我没权利,会有神手机器人去保你女儿的右手吗?太天真了。”
这番话让沈寒玥的情绪有些波动,她蹲在云夕微身边,伸手想去触摸她的脸,当年是她无法接受云夕微和明尚东发生关系,冲动之下扇了她一巴掌,这巴掌打出去沈寒玥就后悔了,后悔了一辈子。
“对不起夕微,原谅我当初的冲动。你要钱和权我都可以给你,只求你别作践自己,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她卑微地仰望云夕微,手还没有触碰到脸就被打开了。
云夕微冷笑:“你给我?你给得起吗?波尔公司的资产比沈明两家加起来都要多,波尔的医疗可以治病续命,许多东西不是钱能买来的,你还是省省力气做你的董事长夫人吧。”
冷言冷语后,云夕微强撑自己站了起来,想回房间结束交谈。
沈寒玥急了,上前拉住她的手,苦苦说道:“夕微,颜颜是试管生的!”
云夕微的身子猛地颤了一下,她不可思议地望着沈寒玥。
“她生出来都是找的奶妈,从没喝过我一口奶,当初沈家面临分股,我没有心思找人合作婚姻才便宜了明尚东。”她轻握云夕微另一只手,目光如水般温柔,闪烁着泪光,深情说道:“夕微,我从没让他碰过,从没!我一直为你留着最完整的自己,我身和心都只能属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