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舒是个对痛苦感知很深的人, 此刻她的心被自责和内疚鞭挞着,身体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在她有限的生命里,总是面对各种生离死别, 老天爷挑谁下手不好,偏偏专对她最在意的人下手。
而每次,就差那么一点点。
林老师是,颜颜也是。
她早些去看林老师或许结局不一样, 她不坚持去工地,不顺路去风起, 颜颜就不会出事。
没人知道云舒有多喜欢明颜,这个妹妹是她这世上唯一的至亲, 她可以没有爸爸,不能没有妹妹。
她留在明德不为那个不负责任的渣男, 而是因为这个生命里突然出现的惊喜——明颜。
谁能想到造化弄人, 她倾尽全力的温柔成了爱情的沼泽, 害得明颜深陷其中, 无法自拔。
明颜昏迷前那几句话, 深深扎进了她的心里。
她突然觉得自己,或许根本不了解这个妹妹。
这一巴掌,打得云舒异常清醒, 她终于从恍惚中醒来, 面对这个残忍的现实。
“我知道你比任何人都难过, 如果打我能让你好受些, 你继续吧。”
女儿遭难, 最痛心的莫过于怀胎十月的母亲,这种切肤的痛,不能言说, 不能转移,不能缓解。
云舒也只能做到这样了,哪怕现在需要她用一条腿或者命去换,她也愿意。
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沈寒玥却始终没有让它流下,她的女儿没死,她怎么可以哭?
“你别发疯了,女儿有手有脚关云舒什么事,先联系波尔公司救孩子要紧。”明尚东无法阻止她的强势,此刻所有的维护对云舒都是一种伤害。
沈寒玥拿出手机命人立刻联系波尔公司,可她的凛冽之气似乎越来越强。她如傲立在风雪中的冷剑,目光尽是杀意,不敛气场的她,压得人呼吸困难。
云舒却无所畏惧,因为已有千斤巨石压在胸口,让她的每口呼吸都很疼。
“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沈寒玥冷冷说道。
“我不走,我要在这里等颜颜。”
这是沈寒玥为明颜作出的最大让步,即使她愤怒,也尚存了些理智。可云舒的坚持让她窝火,“这是我女儿手术的地方,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马上给我滚!我一眼都不想再见到你,你就是个祸害!”
沈寒玥的声音像空谷里的回音,回荡在阴森的走廊,也侵入了刚刚赶来的顾微然耳朵里。
这些指责的话,云舒听得进去,她听不得。
“如果说明颜醒来有想见的人,这个人一定是云舒,如果说她昏迷时还有牵挂的人,这个人也一定是云舒,沈董为何会觉得她是个没资格站在这里的人。”顾微然的声音铿锵有力,底气丝毫不输沈寒玥,在所有人因为明颜意外方寸大乱、悲痛欲绝时,只有她保持着最大的清醒。
她知道,云舒的世界,或许已经摇摇欲坠了。
顾微然走到她身边,望着那双伤痕累累的手,心头一疼。她却没有多言,与云舒并肩站在一起,想在她需要的时候,随时做她的倚靠。
“又是你。”沈寒玥对她印象深刻,三番两次维护云舒,眼里总是藏光的女孩。
“是我,重新向您介绍一下我自己,我叫顾微然,风起传播公司的负责人,云上传媒的联合创始人,也是您女儿的合伙人。”顾微然样子没变,气质好像脱胎换骨了,前不久见她还唯唯诺诺,胆战心惊,这会自信满满,更有几分职场女精英的味道。
“我女儿的合伙人?”沈寒玥向前,她亦悄悄往前挪了挪步子,挡在云舒跟前,她个子虽不高,可身影却好像很强大,撑起了云舒无望的世界。
“您一定不知道您女儿为了喜欢的人愿意去尝试从没涉及的领域,愿意放下身段跟我们这群平凡如尘埃的人坐在一起开会,您一定不知道您女儿下定决心做一件事后有多认真,您一定不知道是她让我看到了无限可能和希望,您不知道的太多了,如果可以,等她康复了,希望您能多给她点陪伴,总不至于她觉得自己跟我们这些没妈的人一样,母亲的存在形同虚设。”
“你说什么?”沈寒玥的心一沉,顾微然这几个您的尊称像种嘲讽,颠覆了沈寒玥对女儿的认知,也暗讽了她对明颜的一无所知。
除了给予明颜生命,她又何尝尽过一个母亲的责任?
沈寒玥哑然失笑,竟不知该如何接顾微然的话,可她对云舒的仇视依然没有减少。
眼下,女儿危在旦夕,又要截肢,她没有心思再吵吵,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购买波尔公司智能外科机器人的事情上。
这款机器人的名字音译过来为“神手”,非常昂贵,还没有正式入市,目前波尔公司也只生产了两台,用于手术试验中,如今技术成熟,参数稳定,正计划投入生产。
此行宣安,波尔代表团带了神手机器人的研发技术过来洽谈,可是沟通不顺,对方并不愿意做计划以外的事,神手的投入使用需经过波尔集团高层和研发团队的签字同意才行。
为了引起对方重视,沈寒玥亲自电话沟通,并且予以莫大的利益让步进行电话洽谈。
沈寒玥英文流利,专业术语更是轻而易举,走廊时不时传来她富有情绪的交谈,尽管事情迫在眉睫,她依然有条不紊地跟对方周旋。
云舒的手指已经僵硬,部分伤口已经结成新鲜的痂。
“你的手要不去处理一下吧,衣服也要换。”顾微然小心翼翼地捧起云舒的手,只觉得冷意逼人,此时的她算什么,无脑的工作狂?还是愚蠢的马后炮?
她和云舒一样自责,如果她留下明颜讨论工作?如果她也跟着一起去?如果她没有心心念念只有工作?
可她很清楚,这世上没有如果。与其懊悔,不如面对。
再残忍,时间也会推着人往前走。
“我没事,你怎么来了。”云舒没有通知她,顾微然的出现令她又喜又悲。
“圈子里都传开了,说明德工程又出事,我真该死,最不配出现这里的人就是我,可我怎么能放得下心,明颜怎么样了?”
云舒喉咙沉重得无法吞咽,只是咬肌紧了紧,平静回答:“腿要截肢,手还不知道能不能保住。”
“怎么会...”顾微然的身体猛然抖动了一下,不知是被吓着了,还是悲伤过度。
她看向沈寒玥,通话时依然镇定自如,反而旁边的明尚东,一直低头不语。
连她这个朋友都觉得痛心疾首,何况是云舒和这对父母。
平安顺遂,为什么人间最基本的需求,这么难满足?明颜含着金钥匙出生,被呵护着长大,什么都不缺,什么都有,可老天偏偏要让她经历这种坎坷。
失去一条腿,哪里是常人能忍受的?明家拥有那么多财富,也挽回不了疾病伤痛带来的创伤。
顾微然担心的不是她身体,而是将来的心理问题。
云舒始终一言不发,她说什么都多余,所有安慰的话都很空,甚至很吵。顾微然担心她的手伤,买了消毒药水和创口贴。
“我知道你现在没有心情,你只要坐着不动,安心等着明颜,我帮你处理手伤,好不好?我会很小心的,你也知道明颜醒来一定不会希望看到你有任何伤口,对不对?”
云舒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术室门口,脸色煞如白纸,脱妆后的她,露出了厚重的眼袋,熬夜的憔悴,担忧的神色让她多了几分沧桑。
她眼里的光好像消失了,只有黯然伤神和绝望。
她一直攥着围巾,那条明颜晕倒都握在怀里的围巾。
鲜红的颜色像是被血染上的,透着淡淡的血腥味,顾微然见上面落了些灰,不由得心酸。
云舒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呆滞地点头,与其说她呆滞,不如说她无力,支撑自己全靠意志,她要等颜颜手术结束,一定要。
得到她的默许,顾微然开始对伤口进行清洗、消毒、上药、包扎。她不知道出事的过程,不敢问,不愿想,光看云舒的手就知道是被磨伤、划伤的。除了手指,下手肘也擦掉了一层皮,光看着都觉得痛。
讽刺的是,云舒这些看起来让人心痛的伤口,在明颜的重伤之下,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却足以挫伤顾微然的心。
明颜有父母保护照顾,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等许许多多的人担心她,可云舒呢?或许除了明颜,只有自己会心疼她。
这种巨大的反差对云舒已经是一种伤害,她还要受沈寒玥的谴责和道德施加的自责。
无论如何,顾微然都不会退开,哪怕面对强敌考验,面对羞辱和鄙视,她也会拼尽全力地守护着云舒,连同明颜那份一起。
沈寒玥挂完电话,转头看见顾微然悉心地照顾云舒,处理伤口时小心翼翼的样子像极了早年的自己。
“原来你也喜欢她。”
顾微然手上的动作没停,也没有应声,好像顺理成章地默认了这个问题。云舒亦是像失聪了一般,自动过滤她的话。
沈寒玥顿时明白了所有,她们两个才是惺惺相惜的一对,所以云舒那么急于拒绝明颜想离开,原来不仅仅是姐妹这层关系,还因为顾微然。
她女儿躺在里面生死未卜,这二人在这亲密无间,这个世界没有用生命去成全感情的道理。
凭什么是她女儿受罪,凭什么?
沈寒玥没有再多言,只是默默地安排了一件事,她要云舒付出代价,她没有办法面对一个伤害女儿至深的人在自己眼前晃悠,而这个人又长得像自己的所爱。
这种煎熬没人能懂。
傍晚,火烧云被黑暗吞噬,化雪后的寒冷丝毫影响不到室内,可每个人的心早已冷到了冰点。
三个小时后,没有等来手术结束,却等来了警察,他们直接找到了云舒。
“你好云小姐,您涉嫌制造梅村工程意外,现在需要您跟我们走一趟,回警察局调查。”
顾微然大惊,正对问话民警:“请你们说话注意一点,什么叫涉嫌制造意外??”
“我们已经从工程队队长那里盘问出,他是接到指令才让张师傅推的墙,这个指令是谁下的,还需要云小姐跟我们回去协助调查。”
明尚东脸色一沉:“警察同志,烦请你们搞清楚状况,云舒也是受害者,你们不去抓主谋不去查真相跑来医院,这是要做什么,故意找我们明家麻烦?”
民警不予理睬,亮出腰间手铐,似要把云舒当成犯罪嫌疑人来抓。
云舒转眸看向沈寒玥,沈寒玥冷冰冰的脸没有任何表情,可那眼神说明了一切。
为了报复自己,为了给颜颜出气,她果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顾微然急了,“你们这样构陷也是违法的,即使有证据恐怕也要查明真伪,怎么?您这双用来铐犯罪的东西,现在是要用到我们合法公民身上了吗?”
“这位小姐也请您注意言辞和态度,再这样我们会告你妨碍司法公正。”
“好了,你们别吵了,我过去就是。”云舒淡定地站起,一阵强烈的晕眩感袭来,她险些倒下。
顾微然忙上前扶住她,“怎么了?低血糖吗还是哪里不舒服?”
云舒摇头:“没事。”
明尚东强压怒意,走上前呵斥道:“如果你们今天冤枉了她,我一定会告到你们掉饭碗,我等会倒要问问你们李科长,警察同志现在办案都这么随意了吗?”
“够了,别再吵颜颜了。”云舒深呼吸几口,稳定好心绪,对民警说:“请稍等。”她扶住顾微然双肩,轻声说道:“手术出结果了告诉我,如果有人赶你离开医院就找明董事长,24小时内我不出来,去凌睿集团找二小姐凌阡毓。”
“可是...”
云舒缓缓摇头,示意她别再作无谓的挣扎,她已经安排得很妥当了。顾微然心领神会,可还是无法放她离去。
“放心,我会回来的。”有气无力的声音,像股力量灌进顾微然的心底。
云舒多说一个字都觉得吃力,希望她的言简意赅,微然能懂。
“请吧,云小姐。”民警铁面无私,最终还是拿出了手铐。
真没想到有天,她竟会被这玩意带走,云舒缓缓抬手,只听见走廊那头传来清脆的高跟鞋声,紧接着一个清脆明亮、刚柔并济的声音响起:“我看谁敢动我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