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旧时东风入梦来>第一百一十四章 三分各拉扯,雪重掩路辙

  楚澜骤变的神色令原本也吃惊不小的顾子湛, 更生出几分诧异。

  她平缓下情绪,刚想询问楚澜发生了什么,却见楚澜匆忙上前, 一把将她腰间那枚血玉, 就这么硬生生扯了下来。

  这一下, 令顾子湛也觉出几分不对来。同时,心中猛地升起一股恐慌和怒意。

  她面色有些沉, 强压下心头窜起的火焰,冷声问道:“你做什么?”说着, 竟下意识的上前, 要将正被楚澜握在手中的那枚血玉夺回。

  楚澜收回手, 将那枚血玉牢牢握在手中,避开了扑过来的顾子湛。此时,她的面色也沉了下来。

  眉头皱起,楚澜看向顾子湛的目光有些陌生。半晌,她侧后半步, 冷冷开口:“你是谁?”

  顾子湛被楚澜冰冷而陌生的眼神激的, 心中蔓延起巨大的痛楚, 脑袋里也如烈火焚烧般痛不欲生。她张张口, 想要辩解的话和想要求救的话一起被堵在胸口, 却发不出半点的声响。慢慢的,她的眸中蓄起血色, 心口处涌上的恶意和怨念几乎要将顾子湛压垮。

  再下一刻,顾子湛忽然抬起手, 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在这之后,楚澜就看到顾子湛的身子慢慢软下来,双目中血色褪去一半, 随后,她唇角扯出一抹微笑,眼中的不舍被缓缓闭上的眼皮遮挡。就在楚澜的眼前,顾子湛的头向后仰到,天旋地转中,消散了所有的意识。

  最后的恍惚中,是身后跌落进的,一个熟悉温暖的怀抱。

  *

  天顺二十六年,注定是波折迭起的一年。

  十一月中,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的朝局,又一次生出了波澜。

  从宫中传出了一个消息,继太子顾澈重病昏迷。

  一时之间,这个消息令朝野上下震动不已。这回,无须再有钦天监之类的站出来,许多人心中已自动生出了,天顺帝果真命中带煞的想法。不然,为何这活蹦乱跳将朝臣折腾够呛的继太子,怎地好端端,突然就重病不醒了?

  很快的,朝臣们不敢说出来的想法,便演变成了流言。这流言来的迅猛,不知自何处而起,但不过半月光景,已席卷了整个大昭。

  与此同时,京城的聚宝盆中,在某一日的清晨,收到了一封还带着被露水氤氲起湿意的信。

  当这封信被送到楚澜面前时,楚澜亦刚收到了福王传来的消息——他那位号称“疯道人”的老友,昨日已经归京。但如今他尚需闭关半月,推演天象。

  楚澜眉头微不可察的跳了下,随后,将这封信仔细收好,起身向寝宫走去。

  寝宫里,顾子湛正躺在床榻上,双眼紧闭着,脸色苍白,看着就是生了重病的样子。

  楚澜走上前,伸出手指抚平她眉间的褶皱,又用掌心贴了贴她的额头,随后,手在顾子湛脸颊侧停留片刻,才慢慢收回。见微远远看着这一幕,忍不住在心里叹息一声。

  见楚澜给顾子湛探过脉,又轻轻将她的手臂放回锦被里,就静静坐在顾子湛身边,不错眼的看着她。见微心里有些发涩,忍不住上前,轻声唤道:“小姐,您也歇息下吧,莫要累坏了自己。”

  楚澜没有回头看她,而是就这么注视着顾子湛,良久,缓缓开口:“无妨。李岱传回的消息,你替我去回了吧。”

  见微点头应下,又问道:“小姐,他还问起了姑爷的身子。近日那些流言传的凶,他们心里也难免有些不安。”

  楚澜目光从顾子湛脸上移开,飘向远处,声音连带着也有些缥缈:“你告诉他们不要担心,如今我已为子湛寻到了救命的法子。我师父留下的那个东西,当真是有些用处的。”话语里染上几分自嘲:“看来,人有的时候,也不该太过多疑。”

  见微不敢再多问,又小心翼翼地安慰了楚澜几句,便也是一脸担忧地退了出去。

  宫门闭合的时候,见微依稀听到从里面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见微心头苦涩,沉重的情绪压得她无处排解,无人可说。忽然想到一个人,想到那个人虽然大多数时候脾气臭的很,满嘴的风凉话,但在自己真正困惑的时候,却也是耐心温柔的开解。

  见微一时有些怀念。

  就在见微走后不久,床榻上的顾子湛,缓缓睁开了眼。

  楚澜在看到她醒来的一瞬间眼眸猛然亮起,却在看清顾子湛的神色时,眸色又沉了下去。语气中透着些客气与疏离,出口的却是一句陈述句。“你醒了。”

  顾子湛点点头,在看向楚澜时有一丝欣喜,随后,又摇摇头,有些自嘲说道:“是的,让你失望了。这次醒来的,还是我。”

  随后,顾子湛面色恢复沉稳,撑起身子,从床榻边的矮几上取过一盒棋盘放在床榻上,对楚澜说道:“总归你也不是我心中挂念的那个游儿,你我之间,到底谁吃亏多些也不好说。既然如此,太子妃殿下,可否与我手谈一局?”她嗓音温和中带着一些沙哑,还有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

  楚澜点点头,道了声“好。”

  **********

  十一月初一的时候,京城迎来了冬日里的第一场雪。

  这场雪下的很大,京畿之地自不必说,就连河东府与河西府等处,也是一片纷纷扬扬,白雪皑皑。

  辛苦一年的百姓都说,瑞雪兆丰年,大昭如今祸事连连,许是上天以瑞雪昭示,将要否极泰来了。

  然而眼看着大雪降了半月都没有停歇的样子,朝野上下又生出惶恐。再这样下去,恐怕要发生雪灾了。

  一些人忍不住又在心中暗道,难不成,真当是皇帝陛下失了天命,所以,才导致大昭原本昌隆的国运,竟要就此发生转折?

  原本那些消散下去的流言,又一次卷土重来。

  这一次,来势更加凶猛。

  就在这流言喧天的时候,一乘轻车软轿,从皇宫侧门低调驶出,去向了京郊的报国寺。

  报国寺地处山林之中,软轿行至山脚下,在山门处停下。眼前,半尺多深的积雪已将上山的道路覆盖。楚澜从轿上下来,视线被眼前鹅毛般的大雪遮挡的有些看不真切,只觉得这隐于深山中的古刹仿佛被大雪隔绝,清晰地划分出世外与凡尘。

  纷纷扬扬的雪花不断落向楚澜肩头,楚澜紧了紧披风的领口,对陪在她身侧的见微说道:“让车轿停在此处,我们步行上山。”

  见微似有不赞同,却被楚澜冰冷的神色阻挡,吞下了那些欲要劝阻的话语。

  楚澜脚程极快,半个时辰不到,就已到了报国寺的寺门外。

  那些随从护卫还被落在半山处,楚澜只带着见微一个人,进入了这被白雪映衬更显庄严的报国寺。

  被小沙弥引至后院的一处禅房,楚澜上前轻轻敲击木门几下,从中传出一声中气十足的,“请进。”楚澜便只身一人,走了进去。

  禅房内只有一人,正背对着门跪坐在蒲团上。他一身黄布僧袍,从脑后看去,却是梳着一头道士发髻。自不必多说,这人便是楚澜等了许久的,疯道人黄玄。

  楚澜走到他身后行礼,道了声,“黄师傅。”

  黄玄背对着楚澜慢慢起身,两腿像是跪久了有些僵硬,起来时便有些踉跄。楚澜上前几步,扶了他一把。

  黄玄侧转过头来,微微笑着道谢。

  此时楚澜才看清楚黄玄的样貌。但只是这一眼,就令楚澜心中生出惊疑。怎么不过半年没见,上次跟在福王身后那个精神矍铄的老者,如今竟苍老消瘦成这个模样!

  她微敛下眉,将心中的疑惑藏起。

  黄玄就着楚澜的搀扶坐回椅子,慈祥的笑容下,双目藏着锐利的光,上下扫视了一番楚澜。

  随后,黄玄开口道:“算起来啊,非游,你还当称我一声师叔祖。”

  楚澜心中震惊,面上也少见的带出几抹来。

  黄玄面上笑容不变,继续说道:“我与你师祖是师兄弟,自小我便性子叛逆,当年天机门被今上剿灭时,我正好私自下了山,也因此逃过一劫。”

  楚澜也很快镇定下来,同时,心中生出防备,问他道:“你从何而知,我会与天机门有关?”

  黄玄哈哈一笑,伸手指指外面阴沉沉的天色,说道:“一切缘法,尽皆隐于这天象之中。”

  随后,黄玄面色凝重起来,继续说道:“如今紫微天命有异,已到了最紧要的关头。有人意图使出偷天换命之术移花接木,要将子湛的命数逆转,损毁她的元神。不巧的是,前不久我以你的命数去推演,才发现,在这一场阴谋中,你亦身涉其中。”

  “你虽是无心,但终归,最为关键的那一环,是你亲手将之合上的。”

  *

  楚澜面上维持着平静,但拢在袖中的手却已紧握成拳。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楚澜才克制住,没有让自己显露出来。

  若是黄玄不曾道破他的身份,楚澜心中对他还有着几分信任。而当他直言他就是天机门之人后,那他所做的一切目的为何,便不得不深思熟虑。

  良久,楚澜淡淡开口:“这些事,我不知前辈从何得知,但切记祸从口出。子湛是国之储君,前辈不该将她与这些前尘往事扯上关系。”

  黄玄却毫不在意,“天机门之变,天象早有预兆,这点,我与我师兄也都是知晓的。他身死、我苟活,也皆是上天注定。我们天机门讲求天命,万事当顺应天理,天道不可违逆。所以,天机门上下以身殉道,这一点,我心中无怨。”

  “至于今上,他命中万事皆爱强求,在他手上国运衰微,连累子孙亡逝,也是他自己个儿的命数。他手上沾染的鲜血,来世时,也自当一一偿还。所以,这些你无需提防我。”

  “再者说,天机门向来以守护天道为己任。存一人,则当尽一人之义,活一日,便应尽一日之责。紫微天命若是有失,轻则王朝覆灭,重则,则是天下大乱,黎民百姓重堕乱世之苦海。孰轻孰重,老朽还是能分得清楚。”

  随后,黄玄面上笑意更深,“最后一点,眼下能救子湛的,唯有老朽一人。”

  楚澜心中犹豫。

  黄玄却笑出了声。“怎地,非游啊,事到如今,那枚能毁人元神的蕴血魄玉,你还不舍得拿出来吗?”

  楚澜再遮挡不住,惊骇之色在面上显露无疑。

  *

  楚澜走后,黄玄看着掌心中那枚深红色的血玉,叹息一声,随后对内室喊道:“出来吧!”

  一个一身灰色道袍的道人神情复杂的走了出来。

  对黄玄道了一句:“师叔。”

  黄玄看向他,恨铁不成钢骂了句:“你啊你,都是你造下的孽障!”

  灰衣道人一脸颓败,早已过了知天命年纪的人,竟被黄玄这一句话,逼得掩面悲泣不止。

  黄玄心中也难过,上前拍拍他的肩背,叹息道:“执念过甚,终究害人害己啊!我们谁都,救不了她了。”

  那灰衣道人微抬起头,神色悲恸。他被窗外漏进的光线照亮了一半侧脸,竟然就是元虚道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