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旧时东风入梦来>第九十九章 以身饲恶鬼,旧事落尘灰

  顾子湛是与楚澜一起进的宫。

  天顺帝大约是还没有想好如何面对她,或者说要如何安置她, 索性便没有见她。只派了李若愚, 径直将她们二人引去了东宫。

  见到李若愚和他身后的李廉英, 顾子湛微笑颔首。李若愚忙上前行了大礼,满脸堆笑道:“奴才问六少爷安。”随后低声道:“老奴多谢六少爷,大恩不敢忘。”

  顾子湛了然一笑, 微微颔首做了回礼。她心里清楚,李若愚这一谢,是谢她那日对李廉英的提点,才没有叫这位大内总管, 在帝王面前失了圣心。

  这份人情,她便收下了。

  随后,李廉英走去前面引路。太子中毒昏迷这事发生后,天顺帝便将他重新派回了东宫侍候太子。顾子湛则向李若愚问起了太子的病情。

  这次天顺帝准了楚澜一同进宫, 便也是想让她替太子诊治。到底楚澜曾在江湖中游历多年, 兴许能听过些解毒的良方。李若愚知道天顺帝这心思,所以也没有隐瞒, 将太子被人暗害中毒一事的前前后后都讲了出来。他说的平淡, 楚澜心中却隐隐生出不详来。

  太子这毒中的有些蹊跷。

  她恍然记起, 太子, 已许久不曾让她诊脉了。

  会是那样吗?

  进入太子寝殿,义许正在给太子诊脉,看这样子,应当刚看诊完, 她身旁还立了个小小药童。见到顾子湛与楚澜进来,义许神色不变,起身行了一礼。顾子湛见她面色平静,心里也不禁对这位有史以来第一位太医院女院首生出几分好奇。想她先前曾帮着天顺帝假传了楚澜有孕的消息,及至后来楚澜那场假怀孕和假小产,也是经由她诊治确认的。如今见到她们到来,义许仍神色淡然,也不知是当真淡泊如此,还是又是一个深藏不露之人。

  楚澜上前,向义许询问太子的情况。

  义许向身边看去一眼,李若愚立刻心领神会,带着一众内侍宫女出了寝殿,又将门轻轻合上。义许这才开口:“情形不大好。殿下中的,是噬心毒。”

  楚澜心中猛地一寒。但很快又问道:“噬心草需要有龙胆香才能催发毒性。这龙胆香,义院首可发现了吗?”

  义许点点头,取过案几上一个有些破旧的香囊,交给了楚澜。

  楚澜放在鼻尖轻嗅一下,便果真从这香囊中闻到了淡淡的龙胆香气味。

  顾子湛也探过头来看了那香囊一眼,只觉得这东西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楚澜正要将这香囊交还给义许,又忽然蹙起眉,转手交给了顾子湛。顾子湛有些不解的接过,就见义许面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微笑。

  只是这微笑带了些轻嘲,又转瞬即逝。

  随后,义许起身,便向二人告退。临出门时,忽然转过身,说了句:“二位尽可放心,这么许多年,我早就是个哑巴了。”说罢,摇摇头,领着那个真正聋哑的小药童,出了殿门。

  顾子湛有些不解,看向楚澜时,便听她低声道了句:“义许,是个高人。”

  顾子湛懵懂点点头,又拿起那个香囊仔细端详,忽然,脑中闪过一道灵光,不可置信地看向楚澜道:“我曾在北境看到过殿下把玩这个香囊!这、这是先太子妃的遗物。”

  见楚澜并不吃惊,顾子湛便道:“阿澜,你,你已经看出来了?”

  楚澜点点头,又自嘲一笑,“我亦见过这香囊许多次了,只是,却从未深思。”

  顾子湛忙上前拉住她,“这不怪你。就算认出来了,也只会当做太子哥哥是睹物思人,又哪里能想到那毒药上面呢?”

  是的,她如今也想清楚了许多,也许,太子身上的病根,早在小太孙与先太子妃过世时,便已种下了。

  待楚澜上前去给太子细细诊完脉,她脸上的神色也愈发凝重。噬心毒厉害就厉害在,中毒越是深,脉象上便越不易察觉。太子这脉象如今几乎与寻常风寒无异,若非精通毒理之人,是绝难发现的。看来这位义院首,竟果真是个深藏不露之人。

  而太子身上这毒,显然已染了不短的时日。如今看来,何止是不大好,而是已毒入骨髓,只怕再撑不了多久了。楚澜看向正陷入在昏迷中,面上却带着浅浅微笑的太子,心中不禁有些酸楚。

  这噬心毒在毒发时,毒素随着经脉侵入五脏六腑,会一寸寸吞噬掉人的生命力。但它却能在同时,使人产生最美妙的幻梦。清醒时得不到的,在这幻梦里,都会实现。

  也许,此时的太子,才是最舒心快意的吧。

  *

  待楚澜给太子刚用银针将经脉疏通过一遍后,李廉英便在殿外敲响了殿门。

  义许已经将药煎好,让李廉英送了过来。

  楚澜接过药,端至鼻尖闻了闻,这药中有龙藤和光慈草,此外,还有一味愁断肠。这几味药都是性烈的毒药,但和在一起,反倒能对噬心毒的毒性缓解和压制。只是依太子如今的情形,也不过聊做安慰罢了。医者治病救人,却救治不了必死之人。

  李廉英叫来两个内侍,将太子扶起,给他一勺一勺的喂了些药。半柱香后,太子缓缓睁开了眼。

  看到顾子湛与楚澜,太子扯起一抹虚弱的微笑,“你们来了啊。”又有气无力地挥挥手,对李廉英道:“你们先下去吧,孤要同她们说说话。”

  顾子湛忙侧身坐在榻上,撑起太子虚弱的身子。太子却不在意,笑道:“怎么样?哥哥没有食言吧,还是能护得住你们的。”

  顾子湛鼻头一酸,几乎就要落下泪来。有些埋怨,压低声道:“您这又是何苦。您自己的身子,当真就这么不在意吗?”

  太子却笑笑,“我向来做不得主,也就这一回,狠下心来,才能做一回主。”看向顾子湛,“这一次,那些恶人,终于再难逃脱了。我知道你们定会埋怨我不知轻重,但世事无常,皆不由人。那些人,平日里我奈何不得,说的话也没甚分量,不过好歹,我还有这重身份,尚能拿来一用。”

  “如今,父皇总算,愿意动邢家了。有当初廉永安从江北带回来的物证,还有不少人证,邢康在江北攀诬构陷,意图谋害你一事,终于能够昭告天下。还有此次在北境,你立下的那许多功劳,也可以有个正当的由头,把奖赏一并兑现了。”

  “如此一来,我便也可以安心了。”

  说完这些后,太子便有些体力不支,浑身颤抖起来,咳嗽个不停。

  顾子湛忙扶他侧躺下,又给他拍背顺气。但太子显然已疲惫至极,半阖着眼,眼看又要重陷昏迷。

  见他这样,顾子湛也只好起身,准备与楚澜离开。

  就在这时,太子忽然猛地扯住她的手臂,强提起一口气,断断续续开口:

  “阿澈,你与游儿,可、可愿,有个子嗣吗?”

  然而不待顾子湛回答,太子便彻底陷入了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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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子湛忧心忡忡地离开了东宫。

  忽然,手臂上一暖,楚澜上前拉住了她的手。

  顾子湛强笑一下,反手与她十指紧扣。

  待坐回马车上,顾子湛才悠悠开口:“太子哥哥,唉,我很担心他。”

  楚澜微抿下唇,犹豫片刻才说道:“子湛,恐怕你心里,要有个准备了。”

  顾子湛再忍不住,倏然红了眼眶。

  “他真的,再好不了了吗?”

  看她这个样子,楚澜有些不忍心,但还是轻轻点了下头。眼见顾子湛已落下泪来,楚澜想了想,对她说道:“我是个医者,且对医术一道,向来是自信的。但这一回,我与殿下见过许多次,却始终不曾发现他已中了毒。不是我医术不够、眼光不准,而是我们解毒之人,永远比不过下毒之人。”

  “医者,治病不治命。”

  顾子湛胡乱擦了几下眼睛,强行将泪水止住,有些哽咽开口:“这我知道,是他自己把自己藏了起来。”

  又忍不住悲叹,“我方才实在是不忍心在他面前多说。其实他原本不用这般心急的!邢康成不了气候,陛下已经对他起了疑心。他挑拨陛下父子关系在前,江北一案人证物证也俱在,我原本已经安排那蒋御史亲自去揭发邢康,到时翻案只是迟早的事。”

  “而且也只需再过段时日,待陛下将北境那些事调查清楚,我自然也会洗脱嫌疑。朝中有廉老将军和太傅大人坐镇,福王叔祖也答应会帮忙,一切原本可以循序渐进地安顿好。为什么太子哥哥要这么着急,把自己也搭进去!”

  “我,想不明白啊!”

  楚澜见她这般激动,忙轻抚她的背脊以作安抚。看顾子湛的情绪渐渐平缓,才开口道:“可是即便这样,陛下面前,还是缺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顾子湛有些不解。

  “一个台阶。承认天子识人不明的台阶。”

  顾子湛猛地抬头,与楚澜四目相对,心中一阵阵的发寒。经过着许多的历练,她的手段谋略早已运用纯熟,只是偶尔,还会对人心,有那么一点点的期许。但很快,顾子湛也明白过来。在臣子面前,天顺帝是一定要当那个永远英明的帝王,他不会低头、亦不会去承认他也是个会犯错的凡人。而如果发生储君被谋害,国本动荡这样的大事,帝王的那一点点小错,才会变得无足轻重——奸人歹毒、蒙蔽天子。

  顾子湛低声呢喃:“所以,京城中近日来流传的那些与东宫有关的传言,不只出自宁陵郡王府一家,对吧。”

  楚澜点点头,“其实,殿下这般破釜沉舟,也是舍去一身血肉,在为妻儿报仇。只是,代价有些太大了。”确实,抛去江山社稷的责任,对于向来仁爱百姓的太子来说,也有些突兀。

  顾子湛听完楚澜的这些话,只觉得心中悲痛更甚。是的,这偌大的皇宫里,唯一记挂那一对母子的,只有太子。又不禁去想,若是澜儿有一日被人陷害,她会如何呢?她一定也会拼了命地去报仇,然而待手刃仇敌之后,恐怕也再难独活。

  毕竟这个陌生的世界中,除了楚澜,她再无牵挂。

  顾子湛还陷在自己的思绪里无法自拔,偏在这时,听到楚澜开口,语气格外凝重。“除此之外还有一事,令我心中很不安稳。”

  “何事?”

  “殿下最后那一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