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只是在那低垂的天幕繁星下拥抱了一会儿,宿白就轻抿着唇,推了推计夏青的肩,示意她放开。

  青帝陛下低头看她,赌气似的不松手,手臂环得更紧了些。

  “阿青,别任性,”宿白轻叹口气,仿若在哄小孩,拍了拍计夏青的背,“我们还得商量一下,这个消息怎么向巴别塔公布。”

  计夏青哼唧一声,将脑袋埋在宿白的肩窝,闷着声说,“我可没说到底是什么消息。”

  宿白唇角向上扯了扯,戳了戳计夏青的脸,好笑地说,“阿青,成熟点。”

  计夏青慢吞吞抬起头,看着小龙侧脸的眸光诡异。

  多少年了,多少年没有人对她说:“成熟点”了。

  她可是堂堂青帝耶!

  心中的少许酸涩与对小白的怜惜被这奇异的感觉冲淡,她环在宿白腰间的手松开,退后一步,凝视着宿白愈发成熟与稳重的侧脸。

  那与年纪完全不符的老练气质与那还青涩的面容糅合在一起,那还透着青春气息的肉/体外壳上却套着笔挺讲究的正装外套,为了掩饰这位巴别塔主人的年轻到过分的年龄,她鼻梁上还架了一副平光眼镜,镜面上倒映着点点星光。眼镜是金丝镜框,看起来更加……吸引人。

  计夏青轻轻呼出一口气,终于真切的意识到,面前不是她记忆中刚成年还稚嫩的小龙,而是一塔之主,以太大陆最大势力的掌控者。

  “走一步看一步吧,”计夏青挪了几步,站在宿白边上,将纷乱的思绪收回,渐渐冷静下来,“我说的那些只是我根据现有线索的猜测推断而已,或者说,我们现在只能看到一个结果,而过程如何,我们需要更多的线索。”

  “所以现在商量如何公布消息,没什么用,说不定真相还会是一个好消息呢?”宿白唇角微微勾起,勉强笑笑,扭头看着穿着轻薄青衣站在晚风中的女人,解开外套扣子,顺手给计夏青披上,温声道,“冷不冷?”

  计夏青茫然眨着眼睛。

  自己突然变成了需要被照顾的那个?

  “小白,你应该知道,我现在是个机械身体。”她头疼地捏捏眉心,“不会感冒的。”

  话是这么说,但对那被龙爪强行按上肩的外套,她也没拒绝。

  “会不会感冒是一回事,冷不冷是另一回事,”宿白抿唇笑笑,赶在计夏青翻白眼之前抢过话,“我不冷,甚至有点热,毕竟年轻嘛。”

  她与计夏青站在一起,看着远方,口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当巨大的红龙划破宛若天鹅绒绸缎般漆黑的天幕滑翔而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并肩而立的两人,她们的发丝在风中纠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红龙轻盈落地,低吼一声。

  “古德里安,”宿白早就发现了来人的行踪,淡定转过身,冲着抖抖龙翼化为人形大师兄微微点头,随后看向古德里安身后的三个人,有些讶异,“为什么多了一个?”

  那位全身隐在黑袍中的女性应当就是地底政/府的首脑胡时月,她旁边正冲两人点头示意的矮小警官是两人的老朋友仲贰,而一旁的面色沉凝,眸中带着几分凶狠的高大男子……宿白和计夏青并不认识。

  “高客。”高大的男子似乎看出了宿白眼中的疑惑,主动报上名字,却并没有握手的意思,甚至看着宿白的眼睛中还有几分浓重的敌意。

  “老高是现在地底反抗军的总负责人,”古德里安上前一步,隔开两人不太友善的目光交流,顺便介绍着,“也是我的老朋友了,合作过很多次;老高,这是宿白,我的小师妹,巴别塔塔主。”

  “挺年轻的,”高客上上下下打量着宿白,眉紧紧皱在一起,冷声道,“老古,我认可你,但我可不觉得这个年轻人有什么资格让我们来这里。”

  宿白还没说话,计夏青就向前迈一步,表情冷漠,“计夏青。”

  高客被哽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不再说话了。

  【这就是我除了带上高客还带上了仲贰的原因,】古德里安的声音在宿白心中响起,带着几分无奈,【他虽然是现在反抗军的领袖,却对你们非常敌视,而且性格非常火爆,火爆到根本不像是一个势力的首领。我怕要是要进行什么合作的话,他可能会起反作用,仲贰好歹我们熟悉,也更好交流。】

  【你们?】宿白没有在意古德里安话的内容,却微微挑眉,开始纠结起了人称代词。

  古德里安一哽,叹口气,【说错了,我们,是我们。】

  【你也知道,我在底下三边不讨好,】他碎碎念着,【看似哪边我都有关系,哪边我都里外不是人。时间长了,称呼就混乱了点。】

  这边两人隐秘交流着,计夏青却在看那隐藏在黑袍中,毫无存在感的女人。

  胡时月……她微微皱起眉。

  总觉得有什么被自己忽略了。

  “我们能走了吗?要去哪?”计夏青才沉默了一小会,高客就极其不满地沉声说着,“我没有太多时间陪龙崽子过家家。”

  他极富挑衅的话语却并没有让宿白生气,她只是扭头看向灯火通明的人类营地,不疾不徐地唤了一声,“三爪!”

  精瘦如猴的畸形人类从房间里钻出来,指挥着几人搬运一张沉重的书桌,随后快跑几步站在计夏青身前,根本不理呼喊她的宿白,恭敬道,“陛下,您刚才不是没想起来指纹代表着什么吗?我干脆把当时的桌子搬过来了,您路上仔细想想,说不定就想起来了呢?”

  计夏青挑眉,微微点头,“有心了。”

  宿白看着压根不理自己的三爪,磨磨牙,倒也没说什么,转身,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古德里安,“我们要去阿青的长眠之所。”

  “哦。”

  “我们要去阿青的长眠之所。”宿白轻声重复一句。

  古德里安眨眨眼,反应过来,没好气地说,“所以我又是交通工具是吗?”

  “我上也行。”宿白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我哪里敢让你这个小祖宗当交通工具,青帝陛下还在这呢,”古德里安嘟囔一声,巨大的红龙再次出现在空地上,龙翼低垂在地,“上来吧。”

  三爪急忙指挥着人将桌子搬上了龙背,而高客仲贰和一旁存在感极低的胡时月也熟练地踏上龙背。

  计夏青默默走到桌前,注视着桌面上那几个不深不浅的指印,而高客看着并没有下龙背意思的三爪和已经起飞的古德里安,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快走几步,面色难看地站在宿白旁边质问,“人类、巴别塔、地底,要我们这么多人都到齐是要做什么?”

  宿白微微皱眉,迟疑了一会儿,轻声告知,“有关整个以太大陆的存亡,就算是敌对关系,巴别塔没理由不带上你们。”

  “说话和放屁似的,”高客眉毛拧得更紧了,肆无忌惮地说着粗话,“神神叨叨,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飞行的古德里安龙脑壳一阵阵疼。

  果然,吵起来了。

  正在盯着桌子上凹槽思索的计夏青微微皱眉,不悦地瞟了一眼。

  三爪立刻领会了她的意思,刚要说话,却被一直注意着计夏青动向的宿白抢先一步,宿白沉着脸,声音也极为冷冽,“你可以滚下去,我不拦着你。”

  “地底反抗军的存亡于我而言,于巴别塔而言,也没什么所谓。”

  “我出于好心带上你们,但这也不是必须的。”

  “现在,要么闭嘴,要么滚!”

  年轻女人声音冷漠,直面着高客瞪大的眼睛,气势不输分毫,甚至隐隐压过一头。

  宿白说完,转身走到计夏青身边,留给气得发抖的高客一个背影。

  暴躁的反抗军领袖重重地喘了几口气,看向缩在龙背一旁不出一言的仲贰,大步走过去,死死盯着这位和自己不大对付的下属,“你和她们熟,你去问。”

  “那边的胡时月没说话,人类营地的代表也没说话,只有你,很吵,”仲贰冷冷地说着,“如果我是你,就安安静静坐下。”

  高客被哽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深呼吸几口,胸膛仿若风箱一般起伏。最后,强忍着不悦和愤怒,慢慢坐了下来。

  龙背上总算获得了片刻的宁静,计夏青凝视着桌上的凹痕,慢慢想到了些什么,轻吐出一口气,失笑,摇摇头。

  她好像明白自己当时在想什么了。

  计夏青脑中思索着各种可能,活动活动身子,看向龙背上泾渭分明的三块地方。

  她站在龙颈处,宿白和三爪分别站在自己的左右两侧,三爪稍微远些,离自己有大概两米;而靠近龙尾的地方是高客和仲贰,两人挨得也不近,大概是有几分嫌隙。

  胡时月……她将目光转向一直没说过话,低调坐在龙背中间的黑衣女人,微微皱起眉。

  低调是一种美德,但她未免也太低调了。

  而且,如果说高客和仲贰还因为和古德里安的私人关系,很容易被拉过来,这位地底世界的主事人似乎与古德里安也没什么私交,更何况在小白戮师称王后,地底世界政权与巴别塔的关系也淡了不少。

  可是,看她的反应,古德里安拉她过来似乎也没费多大劲。

  事出反常必有妖。计夏青将这个没什么存在感的胡时月在心中提高了几个警惕等级。

  “我们快到了。”龙背上的沉默持续了大概两个小时,古德里安终于轻声开口。红龙拍动龙翼,看着不远处稳定存在的那一抹裂缝。

  那纯粹的黑暗与周围静谧的夜色格格不入,裂缝中涌动着的暴躁能量更是让人胆怯。

  宿白抿唇不语,看了眼计夏青,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并指为剑,在空中虚画着。

  随着她指尖的振动,空气中隐约浮现出巨大的禁术光影,随后没入古德里安龙躯内。

  “走吧。”宿白轻声说。

  古德里安茫然拍着龙翼,看着空空荡荡没有半点符术痕迹的龙躯四周,扭头看着龙背上的宿白。

  小龙磨磨牙,轻轻踹一脚古德里安的鳞片,“要你走就走。”

  “哦。”古德里安拍打翼,在即将没入黑暗的那一瞬间,他四周骤然爆发出璀璨的金光!将整只龙笼罩在其中,吓得古德里安骤停,悬浮在空中,茫然无措地拍打着龙翼。

  “研究所最新攻克的新进展,”宿白看着一旁计夏青惊讶的目光,笑笑,轻声解释着,“也就是在原本的禁术基础上增加了一个隐匿插件和一个条件插件,我刚才‘定义’了条件为‘遭遇极诡时激发’。”

  说起这些关于符术研究进展的知识,小龙就开始兴奋起来,喋喋不休道,“现在整个巴别塔的研究所大部分精力都投入了符术的研究中,阿青你知道的,以前质疑神权的主力就是这帮人,现在松开他们身上的枷锁,一个个恨不得住实验室里,现在已经有了许多有趣的成就,只是古德里安太忙了,还不知道这些事,才被吓到。回头我一点点讲给你听。”

  青帝点头,沉思一会儿,“这种符术插件是只能用在特定禁术上还是已经普及在所有禁术上了?”

  “阿青,狭隘了,”宿白狡黠地眨眨眼,“已经普及在百分之90的符术上了。”

  计夏青猛得瞪大眼,扭头看着宿白,眸中是浓浓的不可思议。

  能普及在所有符术上,这可就不是简单的小成就了。

  这意味着原本铺天盖地根本无法被掩盖的火球术流星术可以隐匿在天空中,意味着以前必须瞬发的符术有了更多的应用范围。

  这是跨时代的发明!是符术史上的里程碑!

  “可不是吗。”宿白很轻易地就从计夏青眸中读到了震惊,又瞟了一眼身后作为巴别塔敌对势力:紧皱着眉思索的三爪和一脸郁闷的高客——她可并没有压低自己的声音。

  于是巴别塔塔主笑得更加肆意,话语中带着浓浓的警示和炫耀,“这样的发明,巴别塔还有不少。”

  “很不错,”计夏青呢喃着,点点头,唇间慢慢浮起释怀的笑意,“小白,真的很不错。”

  她的手撑在桌子上,肩上仿佛卸下了千斤重的担子般,骤然轻松起来。

  上古的她,被责任——或者说被某种奇怪且愚蠢的自我优越感束缚,每天都在思索如何带领贫瘠混乱落后的以太大陆走向进步与富饶。她尽职尽责地为还是奴隶制的以太灌输自由平等的阶级观念,徒手创造了第一次第二次工业革命,手把手地教会他们使用火源、找到电与磁、为他们讲述星空与宇宙……包括被小龙打扰长眠之后,她也自然而然地继承着青帝的责任感,寻找着隐藏的真相。

  却从来没有想过,其实他们自己也能发现这些,甚至能比自己做得更好,就像自己从来没有想过禁术外加插件的普及使用一样。

  计夏青在风中站得笔挺,看了眼脚下的古德里安,又扭头看了看宿白,目光又依次从胡时月、高客、三爪和仲贰脸上滑过。

  都是人中龙凤。

  她突然笑了起来,肆意又洒脱。

  “阿青?”宿白心中莫名一紧,上前一步,看着计夏青的含着笑意的脸,迟疑问道,“阿青,你怎么了?”

  “我宽恕了我自己,”计夏青扭头,凝视着宿白的脸,“所以我获得了自由。”

  没等宿白开口问,她就又转身,看着面前狰狞的裂缝,微微眯起眼睛,“古德里安,准备进入极诡吧,我的那个长眠之所的坐标可是会移动的,现在又没有守白剑可以定位,要找到可能还得花一些功夫……”

  她的话音未落,古德里安就已经拍翼进入极诡。

  计夏青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巨大的红龙悬停在极诡黑暗中,龙眸瞪得溜圆,看着就在几人眼前,根本不需要再去寻找的巨大白色球体。

  “青帝陛下,”古德里安觉得自己喉咙有些干燥,“您的长眠之地,是那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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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计夏青抵抗着巨大的引力,凝视着那巨大的,依附在球体表面上,类似于窗户的六边形框架,终于开口回答了古德里安一刻钟之前回答的问题,“是我的长眠之地。”

  在知道以太号是一艘飞船后,她对面前的小球倒是有了更多的想法。

  “一颗生态球……”她轻声低语着,“能完成简单的生态循环,拥有能量强劲且续航时间长的防护罩,在某次极诡侵袭中脱离了原本的飞船组件漂浮在极诡中。”

  她敲了敲那奇怪金属材质的六边形框架,轻叹一口气。

  “倒是一个适合被埋葬的地方。”

  宿白闻言,从另一个方向飞过来了,稍微离得远了一点仲贰和高客也慢慢飞回来,三爪更是从来没有走开过。几人看着面色凝重的计夏青。

  脾气暴躁但已经忍耐了很久的反抗军首领忍不住先开口,“所以,青帝……青帝陛下,这颗球出现在这里,不是正常状况对么?”

  计夏青回头,看了眼似乎并不惊讶,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的胡时月,眸底闪过一丝疑虑和思索,口中却没闲着,“理论上是可能的,这颗球可以飘到极诡的任何一个地方,当然也有可能飘到裂缝口。”

  “但是太巧合了,”宿白面色沉凝,“巧合得像是,有人故意把它放在这里,等我们过来。”

  “自信点,把‘像是’去掉,”计夏青淡淡说道,“看看我们这只队伍。上古大帝、巴别塔塔主、巴别塔第一执政官、人类营地主事人、哥谭政/府首脑、哥谭反抗军首领和……”她看了眼一旁往后缩了缩的仲贰,“哥谭反抗军代表。”

  “这支队伍可没有掩饰自己的行踪,而是堂然皇之地穿过了小半个以太大陆,”计夏青微微眯起眼睛,“看来有人早就做好准备了。”

  “进去吗?”古德里安还是龙躯,声音浑厚。

  “当然进去,”计夏青向前迈出一步,身形慢慢被白光吞没,“第五执应该已经等了很久了。”

  宿白和三爪毫不犹豫地跟上,古德里安咂咂嘴,拍翼进入,胡时月一直站在他的背上,也渐渐消失在白光中。

  高客下意识看了眼一旁的仲贰,矮个子警官迟疑了一会儿,也跟上了几人的步伐。

  暴躁的反抗军领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极诡黑暗中,过了一会儿,终于一咬牙,一跺脚,闭着眼睛就往白球中闯。

  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撞击感,而是宛若海水般温暖平静的迟滞与阻碍。

  这份阻碍也就持续了那么一瞬,紧接着,强烈的日光直射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待他慢慢适应后,发觉自己站在一个小土丘上,脚下是郁郁葱葱的草被,身旁是表情严肃的几人。

  高客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就看到了那恢弘绵延的山丘,或者说,青帝墓。

  “看,连降落点都给我们选好了,多省事。”计夏青轻笑一声。

  高客还没来得及思考为什么会有草地和阳光,计夏青和宿白就已经率先奔向那大墓门口。

  古德里安很快跟上,随后是三爪胡时月和仲贰,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身边又是一个人都不剩。

  脾气不好的反抗军首领深吸一口气,闷着头也跟着往前走。

  计夏青并没有走向那大墓门口,而是直接跳下了人俑坑,低声对着宿白说,“找,找人俑上的指纹。”

  宿白掏出终端,计夏青则向前轻掠,吩咐着,“找到每一个指纹,对比是否是同一个。”

  并没有花费太久的时间,宿白捧着终端走到计夏青身边,“阿青,显示至少有三组不同的指纹。”

  “意思是来自三个人?”计夏青头也不回,凝视着面前人俑肩部一个没有痕迹的浅凹槽。

  “理论上是这样,”宿白点点头,眸中闪过一丝后怕,“或者也可以说,来自三只手,但是是同一个人。”

  计夏青沉默一会儿,摇摇头,“走吧。”

  她抛下了眼前的人俑,轻轻一跃,跳上了地面,看着安静等着的几人,最后目光落在了一直没说过一句话的胡时月身上,随后轻轻摇头,转身走向大墓入口,“走吧,进墓。”

  在计夏青的指挥下,一行人避过了几个还在运转的禁术和阵法,轻松来到了主墓室。计夏青凝视着那四四方方的“棺材”,突然轻笑一声,“小白,我们又漏过一个线索,虽然对我们现在已经无用了,但当时它就明晃晃摆在我们面前,我们没注意到。”

  “什么意思?”宿白茫然地拧着眉毛,看着那诡异的、正方体的棺材。

  “玄清石,”计夏青失笑,“具有优秀的强度和韧性,以及最为优越的能量隔绝能力。”

  “这个四四方方的棺材,是一个天然的载体,”计夏青感慨着,“我在其中长眠的一万年,魂灵强度的消散是按照正常流速消散的。要是真的魂灵脱离载体一万年,就算我魂灵强度再强,天赋再变态,我也待不到一万年后。”

  “再考考你,”她意犹未尽地看着那个自己沉睡了万年的正方体,饶有兴趣地围着它转圈,“玄清石除了具有优秀的强度和韧性外,还有什么特点?”

  宿白一怔。随即有些尴尬地挠挠头。

  她才离开学校一年不到,而且理论上还没有毕业——只是提前就业了,很多知识她还没学到。

  “极易留下痕迹,玄清石极易留下痕迹,”古德里安轻声开口,“所以,陛下,您在找什么?”

  “我当年想找的是第五执贴【禁止魂灵穿越物质相】符咒的指纹,毕竟纯净的玄清石简直就是一个天然的指纹录入仪,”计夏青围着正方体绕圈子,“但我显然太过于低估我那位老朋友,第五执不会犯这种小错误,所以我要找的痕迹根本就不是指纹。”

  “那要找什么?”宿白皱皱眉。

  “他当时贴符咒的时候一定很小心,所以不一定留下痕迹,”计夏青的脑袋从正方体棺材对面冒了出来,打了个响指,“但是,如果第五执在这孤独的一万年中的某一天想要来看看我这位老朋友,他大概就没有这么小心了。”

  “哈,这里有一个,”她蹲下来看着一处凹痕,“看起来像不小心擦碰到的。”

  “啊,这里也有。”

  “第五执未免也来了太多次,这里居然也有,连续三个。”

  凹痕都是类似的小圆点,一指宽。

  “到底是什么意思?”全队最没耐心的高客忍不住举手发言。

  “你还想不到吗?”计夏青无奈直起腰,站在对面,“指纹,凹痕。”

  高客被哽住,磨牙低吼,“我应该知道吗?”

  “算了,不能指望你那还没开封过价值一个亿的脑子,”计夏青似乎格外放飞以至于恢复了些毒舌的本性,看着几人身后,笑盈盈,“指纹,凹痕,第五执,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高客只觉得毛骨悚然,猛得向后看。

  一个浑身披着黑袍辨别不出性别的人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们身后。

  他看着与身旁胡时月如出一辙的黑袍,忍不住扯扯身旁女人的袖子,“你和他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都没有,”冰凉凉的女声从兜帽下传来,“撞衫了而已。”

  计夏青拨开面前几人,优哉游哉像黑袍人踱过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怎么?不躲我了?”

  黑袍人没有任何反应。

  “你说,我早就该想到的,对么?”计夏青围着他绕起圈子,“人俑的指纹痕迹只停留在前面这段时间,中间换过几组不一样的指纹,但最后都逐渐消失了。”

  “制作人俑的人手艺不精,已经有了在某几个部位用力的习惯,这种习惯也没人纠正,为什么到后来的人俑上却没有指纹了呢?”

  计夏青围着黑袍人兜圈子,声音越来越高,“因为捏人俑的人已经没有指纹了!但是他依然有习惯性的用力,所以他依然在人俑上留下了痕迹!”

  “比如,”她站定在黑袍人身前,“一指宽的凹痕。”

  她死死盯着黑袍兜帽下的阴影,“他很思念自己的老朋友,所以偶尔回来会回来看看他可怜的、睡在玄清石棺材里的老朋友,但是总会不小心留下点磕磕碰碰的痕迹,大概有时候他思念过度,忍不住用手——我暂且称之为手好了,轻轻触碰了那极易产生痕迹的玄清石。”

  “所以留下了几个一指宽的凹痕。”

  “以及,很明显的几个事实,我这位老朋友的字相当难看,和狗爬的一样,”计夏青手揣在兜里,凝视着面前比自己略高一点的黑袍人,“他也从不练字,但是有几张给我留的字条,那楷书,漂亮极了。”

  “我想我这位老朋友应该也没有请秘书代笔的习惯,而且,如果是为了让我相信是他,不更应该用我熟悉的字体么?”

  计夏青叹口气。

  “除非,他也已经写不了字了。”

  “甚至,我这位老朋友没在我清醒的时候,和我说过一句话,哪怕我们已经见过几次了。”

  计夏青慢慢抬起手,握住了那黑袍的兜帽处,轻声呢喃着,“第五执,你在害怕什么?”

  “还是说,你以为我会害怕?”

  她猛得用力,掀开了披在这人身上的黑袍。

  身后传来了几声短促的吸气和惊呼。

  面前的人——似乎已经不能称为人了,他浑身都是机械的骨架,骨架上附着一套血管和一套电路,交织在一起,但血管中并没有血液流动;胸口处是一个巨大的玻璃器皿,器皿中有一颗垂垂老矣,呈浅白色,比正常人大两三圈的心脏,心脏旁,是好几根小型针管,里面还有少许药液;再往上是头颅,两颗黑曜石一般的眼睛镶嵌在钢铁骨骼中,而颅骨中也是一个玻璃器皿,盛放着膨胀了几圈,几乎已经看不见大脑皮层上的褶皱。

  黑曜石一般的眼睛,轻轻转动,看着面前的计夏青。

  “你就是这么活过一万年的,”计夏青嘲讽地笑了一声,“忒修斯之船。”

  “很抱歉,以这种模样和你见面,”那“人”发出声音,是冰冷又尖锐的电子合成音,却带着浓厚的感情和歉意,“我亲爱的战友,我永远的伙伴,很抱歉,阿青。”

  “为什么不干脆换一具机械身体?这样应该很痛苦吧,”计夏青凝视着他被盛装在玻璃器皿中的心脏和大脑,“没看错的话,这两个部件还是你自己原装那一套,就是已经癌变很久了。”

  “我撕裂了一部分魂灵,造了不少纯机械或者半机械半血肉的□□——比如你们之前看到的巴别塔塔主和人类遗迹研究小组的组长,都是我扮演的,”第五执冲着远方还在震惊的宿白和古德里安微微点头,随后又看向面前的计夏青,“心脏和大脑……他们是可控的癌变,只有无限分裂的细胞才能撑过这么久的时间。”

  “至于为什么,”他顿了顿,“我不信任机械,有一部分血肉,特别是属于自己的血肉,会让我更有安全感一点。”

  “我曾经看过很多心脏移植的案例,”第五执自顾自地说着,“成功被移植了心脏的患者,结果莫名其妙有了一些心脏原主人的恶习和性格。或许,只有肉/体与魂灵同时存在,这个人才能称之为存在。”

  “那谢谢你啊,”计夏青扯了扯唇角,“我现在已经没有躯体了。”

  第五执沉默了很久。

  “……抱歉。”

  “没必要道歉了,”计夏青摆摆手,“我们时间不多,在向你确认以太大陆最终的秘密之前,我想做一个小小的求证。”

  “什么?”第五执似乎有些讶异。

  “为什么要造神。”计夏青危险地眯起眼睛。

  “啊,你说这个,阿青,你也知道,”第五执似乎松了口气,“以太大陆没有宗教时代的过渡,又因为战乱损失了很多科研资料,所以有很多他们现在无法解释但是却在使用的现象和原理。我们已经大错特错过一次,这次,不能直接告诉他们答案了,可是那些无法解释的现象和原理很容易被有心人利用,造成混乱和战争。与其他们自己弄出宗教和神权争夺的无谓战争,还不如我直接给一个比较好的宗教导向。”

  “你看巴别塔的神,不是存在感很低,而且一直在做好的导向吗?”第五执补充。

  “我知道,但我说的不是这个,”计夏青皱起眉,似乎是在思索,“为什么要造一个真正的神?”

  她看着面前不再动弹的黑曜石般的眼珠,一字一句说着,“有人,我很信任的人,曾说他亲眼目睹过神——”

  “祂的左手宽大、朴实、粗糙、厚重,是一只劳作者的手掌;祂的右手细嫩、小巧、精致、优雅,是贵族的手掌;祂左脚穿着军队的马靴;右脚踩着少女的布鞋,身上是一件代表混沌的黑袍。这说明无论是谁,哪怕是罪犯,都是祂的孩子,都可以得到祂的庇护,这就是“神无定形”和“神爱万民”的证据!”

  计夏青复述着曼施坦因曾经说过的话,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说说吧,神当然是存在的,但是为什么要用地底世界的尸体,制作这么一个缝合神明。”

  “我不知道这件事。”第五执缓缓摇头。

  “撒谎!”计夏青骤然高喝,“第五执!你一撒谎就习惯性瞟左上方,这毛病就算现在是这鬼样子也没改!”

  “……我只能说,我没做这件事。”第五执沉默一会儿,更换了一个表述。

  “没做,但知道。”计夏青迅速收敛了之前厉呵地可怕模样,狐狸般地眯起眼睛,“很有意思。”

  “那只死人部队,‘青玉’是你做的吧,”她冷不丁问一句。

  “……是。”第五执微微低下头,似乎是在愧疚。

  “那看来真的不是你做的。”计夏青摇摇头。

  宿白已经从震惊中清醒了,听着这段对话,忍不住问道,“阿青,为什么?”

  “我当时应该就有类似的疑惑了,但是可能没有问出来,”计夏青回头冲她笑笑,又扭过头看着第五执,“如果真的是同一个人做的,为什么在制造‘青玉’部队和‘缝合神明’的时候,不用同样的方式处理尸体,而是用了完全不同的解剖手段,给自己留下了这么大的漏洞?”

  “你知道,但你没有阻拦,”计夏青看着第五执的眼睛,“或者是你假装不知道,纵容了这件事的存在。”

  “哈,除了我,整个以太大陆还有谁能得到你这样的纵容呢?还有谁能一开始就误导我们,将‘缝合神明’的线索指向你呢?”

  “答案好像不多呢。”

  计夏青再次转身,看着连通主墓室的另外一个走廊,声音幽冷。

  “太乙,滚出来。”

  淡蓝色的人影慢慢出现,朝她微微躬身,“陛下,我来了。”

  但计夏青并没有理睬她,而是依然注视着另一条走廊。

  终于,走廊中,走出来一个一瘸一拐的“人”。

  她的左手宽大、朴实、粗糙、厚重;她的右手细嫩、小巧、精致、优雅;她左脚穿着军队的马靴;右脚踩着少女的布鞋,身上是一件代表混沌的黑袍——或者说,与第五执同款的黑袍。

  宿白倒吸一口凉气,走到计夏青身边,声音沙哑地低声问着,“为什么是太乙?”

  “答案很简单,甚至很离奇,”计夏青嘲讽地笑了一声,“她爱他啊,甚至为了这个直男在这么多年一直保持着女性的形象。但是他总认为她只是一个不懂爱的人工智能。”

  “为了找到‘为人’的感觉,为了找到那低劣的,被激素和冲动控制的情绪。”

  计夏青看向空中低垂着头的太乙,冷漠得仿佛是在宣判。

  “犯下这样滔天的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