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2

  水仙区,昏暗狭小的房间内。

  “郎臣小姐。”司空站在窗边,纯净的眼睛里闪烁着几分疑惑,“既然狐旬小姐是帝国的人,您为什么还和她来往呢?

  您和海歌城的圣女大人交好,但海歌城一直饱受来自帝国三方势力的威胁,您这样做很矛盾。”

  郎臣斜靠着墙,她柔顺的黑色长发披散开来,在灯光下发出柔软的光泽。

  听到这个略显尖锐的问题的时候,郎臣脸上仍旧保持着微笑。

  她脑海中又闪过了狐旬样子,语气也不自觉更温和了些:“圣女和狐旬,都是我的朋友。狐旬她很善良,很特别,她和帝国那些人并不一样。从某些方面来说,她和我们是一样的人。”

  司空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问道:“可是郎臣小姐,狐旬出现的时间点太敏感了。

  您的身份已经引起了铁蔷薇工会的注意,帝国没道理不注意到您。她恰好出现,获得了您的好感……”

  “你是说,她也想拉拢我,甚至是杀了我吗?”郎臣笑了笑。她想起今天早上,狐旬给她的那个拥抱——

  郎臣毫无防备的怀抱,被狐旬勾住的后颈,都是足够致命的破绽。但是狐旬什么都没有做,那只是一个纯粹的拥抱而已。

  如果狐旬的接近,是怀有目的的,那郎臣愿意和她来往,又何尝没有自己的私心呢?

  司空点头道:“是的,郎臣小姐。如果您允许的话,必须净化狐旬的记忆,这是清洗您身份的过程中,最重要的一步。”

  “我不同意。”

  郎臣一口否决。她想了想,缓缓地说道:“我已经认定了狐旬是我的朋友,如果我对她心怀不轨,消除了她记忆里的我,那我这又算什么呢?”

  司空的提议接连被否决,她白皙的脸庞因为生气而飞起两朵红晕,忍不住反问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郎臣小姐,我们的计划会困难很多。”

  郎臣有些歉意地看了司空一眼,摇头道:“我还留在这里,实在是因为有一件个人私事未曾解决。

  不然我完全可以在身份暴露之前离开帝国,去亚特兰矿城也好,索恩娜农区也罢。”

  “这次行动的确很危险,如果你不愿意——司空大人,那就请你回去吧。我会亲自和圣女萨月解释,你不必担心圣女因此迁怒于你。”

  “郎臣小姐,您说的什么话!”司空情绪激动,无意识地提高了音量,“您难道要我违背圣女大人的话吗?罗贝塔自愿跟随您来到这里,任务没有完成,怎么好回去复命?”

  话题戛然而止,气氛陷入僵硬的沉默。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传来一阵缓慢的敲门声。

  郎臣在帝国认识的人虽然多,但是并没有任何一段关系熟悉到对方可以不打招呼就先来她的住处找她的程度——

  郎臣心中有些疑惑,难道是狐旬那丫头吗?

  只有她会这么古灵精怪任性妄为。

  在这个念头闪过的其间,敲门声依旧在持续着。对方似乎很有耐心,一直要敲到郎臣亲自开门为止。

  司空早已恢复了心情,她看向郎臣,棕褐色的瞳孔中充满了疑惑,极为小声地问:“是谁?”

  郎臣摇摇头,快步走到门口,一把拉开门前坚硬的合金网,问道:“谁啊?”

  #

  “阿旬——”

  发黄的白色被单之间,那位一直昏睡的中年女人忽然动了动左手的食指,干枯的嘴唇嚅动,沙哑的嗓音吐出了这个清晰的名字。

  狐旬浑身一震,连忙从椅子上站起身,她快倾过身子,轻轻握住在女人颤抖的左手,尽量放软语气:

  “朵茜妈妈,我在您身边。”

  那只皮肤发皱的左手无力地摸索挣扎了一阵,终于安静地躺在狐旬的掌心中。朵茜努力地掀起眼皮,睁眼看了狐旬一眼,又闭上眼睛。

  似乎这几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就透支了她的精神,朵茜小幅度地喘着气。

  狐旬一直在轻声说着“我在,我在您身边”,等朵茜安定下来,狐旬环视四周,小声地问:“朵茜妈妈,您渴了吗?我给您倒水。”

  “不,不用。”朵茜一把拉住了狐旬。她勉强睁开眼,看了一眼周边的环境,面上浮起几分温柔的笑意,嗓音却因为长时间不说话,很沙哑:

  “今天天气真好,这么大的太阳,阿旬,你怎么没有出去走走呢?”

  狐旬下意识看向病房的玻璃窗外:此刻恰好有一束漂亮的阳光投射进来,在地板上落下一个方形的“阳光领域”;病房的窗台上,有一棵绿色的毛竹,阳光下看起来影影绰绰,生机勃勃。

  这样的景象却让狐旬心头一酸。她还是不欲欺骗朵茜,于是故意咧嘴笑道:“妈妈,您又忘了。咱们现在是在地下医院呢,窗外的太阳是人造的,想什么时候晒都可以。

  地面上现在正在下雨呢,很冷的,您也知道,我从小就最讨厌下雨天了,才不出去。”

  “妈妈睡得太久了,一时间没想起来。”

  朵茜眼中闪过一丝慌张,她捏了一下狐旬的手,对狐旬说道:“哦哦,下雨了啊,那现在是什么时间了?我总记得在咱们家乡,春天总爱下雨。”

  “妈妈,现在天气变得厉害,大家都不分四季啦。”

  狐旬想说,现在她们的家乡早就变成了一片废墟,只有几条长满了杂草的破旧公路上,偶尔有人有车从那里经过。

  她的朵茜妈妈醒来的时间间隔越来越长了,不记得的事情也越来越多——

  以前朵茜苏醒的时候,狐旬总是陪伴在她的身边,把她忘记的事情挨个讲给她听,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就像以前,朵茜妈妈也总是这样对待青春期叛逆的狐旬,一遍又一遍地教给她很多道理一样。

  灾难的来临,让狐旬和朵茜之间的关系一下子发生了逆转,就这样持续了四百多年——狐旬觉得自己累了。而且她长大了,观念也发生了变化。

  她觉得,或许朵茜妈妈醒来后忘记的那些事,是自己潜意识里就不想记得的呢?只要妈妈还记得叫她“阿旬”,那就够了。于是妈妈不记得的事情,狐旬不会再刻意地告诉她了。

  朵茜沉默了一瞬,脸上闪过明显的失落。她看向狐旬的眼神多了几分小心翼翼:

  “阿旬,妈妈在这里躺了多久了?这住院的费用很贵吧?阿旬,你一个人,一定很辛苦,对吗?”

  狐旬眼眶酸涩,很多年了,只有朵茜会问她辛不辛苦。

  狐旬摇着头说“一点儿也不”。

  朵茜又喘息了一会儿:“阿旬,你扶我起来,我想坐一会儿。”

  狐旬扶她起来后,她又让狐旬坐下,说是有话要对狐旬说。

  狐旬纳闷,直觉这次醒来,朵茜妈妈好像有些不一样了,不过哪里不同,狐旬又说不上来。

  她沉默地将小椅子挪到病床前,坐下后乖巧地说:“妈妈,您说吧。”

  一阵久违的强烈慌张突然摄住了狐旬的心房,一种这即将是“最后的诀别”的预感在狐旬的脑中出现,她忍不住轻轻地抱住了她的朵茜妈妈,安慰对方、又像是安慰自己一般地说:

  “妈妈,无论怎么样,我一定向您保证,您醒来的时候我都会在您身边。”

  朵茜笑了笑,她抬起手,摸了摸狐旬的头:“阿旬,我这次睡着的时间里,想起了很多之前的事情。

  家乡、你小学和中学的时候、那场大灾难,我的每一次苏醒——我的记忆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完整过。”

  她垂下眼眸,温柔地看着怀里的狐旬,就像看着一个纯洁的婴孩:“可是我每次醒来,你一点儿都没变。妈妈很高兴你能永远年轻,永远这么可爱……咳咳……”

  朵茜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剧烈地咳嗽起来。

  狐旬一边忙着给她递水,一边强作笑颜:“妈妈,您慢点儿说。”

  朵茜抿了一口水:“可是阿旬,我知道自己早就该死了,你为了让我活下去,受了多少苦呢?你从来不和我说。”

  狐旬再也忍不住,扑到朵茜的怀里,浓烈的消毒水气味扑面而来,刺激得她满眼泪水。

  她啜泣着制止朵茜:“妈妈,您别这么说。我想让您活下去,我想要您一直陪着我。”

  朵茜轻轻拍了拍狐旬的后背,语气里充满了落寞和痛苦:

  “在我昏睡的时候,并非是毫无意识。这里——这医院里的那些人说的话,我听得见一些,你一定在替人做一些很危险的事,对吗?

  他们给我注射那些药剂的时候,我很疼,可是我一动不能动,就是醒不过来。”

  “阿旬,我活着很痛苦,但是连累到你更让我觉得难受愧疚,你知道吗?”

  狐旬愣住了。在这之前,朵茜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这些话;她也一直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朵茜什么都忘记了——

  这些信息对她的冲击太过于巨大,一时间狐旬无法完全接受。

  她环抱住了朵茜,纤长浓密的睫毛掩映下,是化不开的偏执:

  “朵茜妈妈,您没有连累我,从始至终,都是我需要您。”

  “不出一月,医院就能研制出新的药剂,到时候您的痛苦一定会得到缓解。为了朵茜妈妈,阿旬可以做任何事。”

  这一刻,一丝冷酷又决绝的杀意,彻底占据了这少女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