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相许躺下去的时候,天已经破晓。

  她给周相映发了一条短信,“才回来,我会睡到中午。你醒来别吵我。”

  她知道,妹妹今天多半会睡懒觉,每个休假日,她基本都会跳过早餐,睡到差不多中午才起来饱餐一顿。

  周相许依然没有睡意,

  这一夜所发生的一切都还盘旋在她的脑海,那些事情挤得她脑袋沉甸甸的——

  算了算时间,陈孟鲸差不多该回到家了,

  于是,她给她发了一条消息,“到家没?”

  怔了怔,她又发了一条,“你送的礼物。喜欢。”

  等了一会儿,陈孟鲸没回消息,

  她点了她的头像,进入她的个人页面,

  见她朋友圈那一栏有更新,是昨天晚餐时的照片。

  周相许毫不犹豫地点进去,看到了她的文案——

  “这一天等到了。”

  很简短。这六个字的背后藏着多少欣喜、苦闷;期望、绝望;冲动、压抑;勇敢、胆怯……不言自明。

  到底需要多执着、多喜欢才能一直坚持无望的等待。

  周相许不敢去想、不敢去问陈孟鲸到底有没有给自己设置一个上限。

  看着她的文案和配图,周相许想起她说过的“——只发在我的‘日记本’上”,知道她设置了只她们两个人可见,心头不禁一阵温柔。

  忽然,新消息从手机屏幕上方弹下来,很快又缩了回去,

  周相许退出了她的朋友圈,

  盯着陈孟鲸发过来的消息看了很久,

  “学姐,你是不是已经开始想我?”

  以前,周相许会觉得这种话显得轻浮,

  现在她终于发现,陈孟鲸的骨子里有一种浪漫。

  猝不及防的情话;还有独属于她们两个人的‘日记本’;记得又细又久之前的小事情;还有,最浪漫的大概就是她的执著和痴心了——

  周相许心想她也没做过什么好事,何德何能可以得到陈孟鲸这样的痴情?

  她说不清,如果笼统地说自己的外貌在陈孟鲸的点上会不会显得太轻薄、太不可信?

  但想了很久,周相许还是想不出一个确切的值得被喜欢的地方——

  “何以见得我开始想你?”

  她本想承认,但又怕陈孟鲸太得意。

  “上面你所说的每一个字。”

  “是吗?”周相许没有想明白为什么陈孟鲸会喜欢她,但却开始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喜欢她了。

  说来就来的小调皮,平日里的随性,骨子里的高傲,长此以往的认真,以及她的敏锐和成熟——

  她忽然体会到了所谓的,可以信赖。

  “你说想就想吧。”周相许发了个害羞的表情包。

  “我想学姐更多。”陈孟鲸发了一个猫猫戴眼镜的表情包。

  “又不是在比赛。”

  “从第一次见学姐开始,我就从没停止过想学姐。”

  “学姐你是有多粗心,从来都没有感受到过吗?”

  跟着一个猫猫伤心流泪的表情包。

  “现在感受到还来得及吗?”

  “当然。”……

  中午,周相许下楼的时候被吓了一跳,

  妹妹和母亲正坐在餐厅里聊天,

  餐桌上,三分之二的盘子都被吃空了,一定是周相映的手笔。

  周相许下到一楼就镇定下来,

  “妈,你什么时候来的?——”

  她睡得头重脚轻的,白天睡觉始终没有晚上踏实,

  勉强睡着了,却总不停做纷乱的梦,全都是一些混乱无序的片段,醒过来之后,梦里的那些碎片很快就想不起来了。

  她走进餐厅,拉了个椅子,在周相映身边坐下。

  “睡得好吗?”曹小桢穿着橙红色的无袖衫,年近五十,看上去依然充满风韵,她的神色能让人自然而然地联想到幸福和快乐这样的词语。

  “还可以。”周相许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后仰头喝了半杯。

  见桌上的羊肉汤还剩一大半,她起身去拿了一个空碗,准备喝一点。

  曹小桢见她准备盛汤,忙说:“阿映,快去帮阿许热一下,凉了不好喝。”

  “她自己没手啊?”周相映昨天在唇枪舌战中败下阵,到现在心情依然不怎么美丽。

  即便桌上全是她喜欢的菜,暴饮暴食了一顿,心情也没好多少。

  “我自己来就好。”

  周相许起身端起汤,朝灶台走去。

  母亲从没这样悄无声息地地出现过,也几乎从没独自来过鹭岛。

  她有一种预感,她是为自己来的。

  也好,就算母亲不来,最近她也打算回一趟家。

  她已经记不清多久没回过家。

  热好汤,周相许返回餐桌旁已经不见妹妹的身影,

  母亲依然静静地坐在那儿。

  她果然是为自己特意来的。

  周相许又坐下来,盛好汤,她问了一句,“妈,要再来一碗吗?”

  曹小桢摇头,她对着手机,连头也没抬。

  “我爸怎么样?”

  “你想他?”

  曹小桢依旧没抬头,

  她应该在看小说,周相许想。

  她没答,曹小桢又说了一句,“你要是想他就自己跟他联系。”

  “也没有很想。”

  比起母亲,周相许和父亲更亲近一些。

  但周唤有一点让她很烦,就是,她已经多次表示她不喜欢李去冬,

  但他依旧把他当儿子般看待,好像已经认定了,李去冬和周相许早晚会走到一起。

  “你爸最近很迷钓鱼,还有骑马,晒得跟煤炭一样黑,讨厌死了,一笑就只能看见牙齿,每天回家都臭烘烘的,简直不想让他靠近——”

  不想让他靠近,但还是靠近了。

  周相许有点无奈,母亲对父亲一直口嫌体正直,

  她不断地抱怨对方,要是有谁说一句周唤的不好,她就跟谁急。

  周唤呢,一直把曹小桢当仙女一样供着,他是那种只要老婆好就整个世界都好,要是曹小桢哪里不舒服,他会不安得跟天塌了一样,几十年如一日——

  周相许吃了一块肉,喝了几勺汤,没什么胃口就放下汤勺。

  “我爸好久没给我打电话,这次我跟你回家一趟。”

  曹小桢蓦地抬起头,“真的?!”

  她脸上的惊愕很快就被不快取代,“也只有周唤能让你想起来回家了。什么时候我也赌气,几个星期不跟你联系,看你会不会想起我!”

  “我去洗碗。”周相许站起来,她才不会接母亲的话,不然只会越扯越多。累。

  “怎么都不吃?这羊肉是我特意让李姨叫她养羊的亲戚一大早现宰的,很新鲜很补的,不过——”曹小桢盯着周相许的胸间看了看,“奇怪哦,尺寸好像不一样了,周相许你最近补了什么?还是——”

  周相许见母亲惊得捂住嘴巴,也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

  她站在餐桌旁,静静地等着她往下说。

  “周相许,你是不是恋爱了?”

  这一定是母亲委婉的问法,

  看她那浮夸的表情,周相许已经猜出母亲真正想知道的是什么。

  “没有。不过快了,如果妈妈不反对的话?”

  曹小桢瞬间了然,对方一定不可能是李去冬了。

  “我怎么可能会反对你恋爱!”

  “不是跟冬哥也可以吗?”

  “这世界上又不止李去冬一个好男人——”

  看着母亲期待的眼神,

  周相许犹豫了,她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和盘托出的时机,

  但就像陈孟鲸说的那样,这种事情比起自己主动提及,对方问起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坦白,会更容易。

  见周相许欲言又止,曹小桢已经知道了她的答案。

  她不想逼她,又觉得再这样下去会让她跟他们距得越来越远,就给了周相许一个鼓励的眼神。

  “妈妈,如果——”

  想起母亲曾经说过的那些,

  到了周相许喉咙的话又被生生地压了下去。

  “阿许,你知道我和你爸——”曹小桢也变得欲言又止,

  这一年多以来,她真的是受够了自己的口是心非和言不由衷,也受够了独自背负秘密,更受够了周相许跟她们越来越疏离,

  以至于她特别怀疑,事情变成现在这样子到底是不是当年她一意孤行要把周相许送到英国的惩罚。

  “我和你爸其实——只要你活得开心就好,别的——真的——”

  “妈妈,你想要说什么?”

  周相许这样说并不是不想自己挑明,

  而是,吞吞吐吐不是她母亲的飞风格,她一向直来直去,不喜欢藏着掖着。

  她想确定,她是不是觉察到了什么。

  “你能带她来见妈妈吗?”

  “妈妈——”周相许低下头,“我——”

  本以为有所准备谈话就会变得相对容易,哪想到真正要说起来的时候还是特别难以启齿,

  倒不是说她不敢承认自己喜欢女人的事实,

  而是,她真的很害怕父母因此也背上枷锁,

  尤其是母亲,她之前说过的话至今重重地压在她的心头。

  “阿许,坐下来,看着妈妈的眼睛,”曹小桢把手机摁黑放到一旁,双手交叉搭到餐桌上,一眨不眨地看着女儿,“你有什么话,都可以跟妈妈说。”

  周相许不为所动,她依然低着头杵在原地,仿佛被插进地板上一般无法动弹,“妈妈,我——”

  好不容易,她抬起头,对上母亲眼睛的那一刻,一股冲动忽然难以遏制地往上涌,“我喜欢的人,是女的。”

  餐厅在的声音息落之后瞬间变得针落可闻。

  听到她心声之后,母亲震惊、难过、悲伤,不知所措,继而歇斯底里……

  周相许预想中的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曹小桢比任何时候看起来都要显得冷静和平静。

  她一语不发地看着周相许,眼神中充满“还有呢”的意味。

  “妈妈,求你,说点什么吧。”

  周相许的双手不知道蜷缩成石拳,捏得好紧好紧,只有这样,她才能勉强遏制住不停地颤抖的身子。

  “这么说,你喜欢的人,是你的学妹吗?”

  震惊的人变成周相许,

  她不懂为什么母亲一瞬间就能猜中。

  周相许没有否认,曹小桢就当她默认了。

  “妈妈,请你不要去跳楼好么。如果你和爸爸实在不能接受,或者不能理解,我可以,我可以——”

  我可以放弃陈孟鲸这种话,最终她没能说出口。

  这种话,只要想一想,她就快要窒息了。

  这件事虽然不见得会比母亲去跳楼更沉重,

  但一想到陈孟鲸的一篇痴心,一想到和她分道扬镳,她的泪意就失控地来了。

  “周相许,你在说什么?好好的,我为什么要去跳楼?!”

  “………那不是妈妈自己说的吗?”周相许已经泪眼朦胧。

  “什么我自己说的?”

  “那年姨婆带她女朋友回鹭岛见外曾外祖父,结果外曾外祖父气得心脏病发——”周相许想起母亲说的话,每次都会全身心发颤,“你不是和我爸说,要是我和阿映,不论哪一个像姨婆那样,你就去跳楼一了百了——”

  “周相许!”曹小桢忍不住打断女儿,“你觉得我说的,如果你和阿映像你姨婆那样,指的是什么?”

  困扰了她很多年的问题忽然有了答案,

  原来女儿离自己越来越远,居然全都是因为自己那句口无遮拦的话吗?

  老天爷,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