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读书声和鼓劲加油声短暂地消失的间隙,

  陈孟鲸和周相许走到了一个小湖边,阳光下,湖水清澈见底,无忧的鱼儿轻灵地在透亮的水中欢快游弋。

  她们的对话已经中断好一会儿,

  周相许从忐忑中抽离,

  和陈孟鲸见面远远没有她想象中那么辛苦,

  甚至,看到她耀眼的模样和依旧动人的眼睛,她才发现,她比自己预想中更希望和她再见。

  来之前,那种期待或许可以忽视,

  但一见到对方,她才知道,为什么出门前她会那么用心准备。

  不论何时,身体总是比心更加诚实。

  装作不认识什么的,那只是她冲动之余的置气话。

  她们走过小湖边,踏上台阶,走进大棕树的道路,

  忽然,走在左边的陈孟鲸侧过脸,打破了沉默,“对了学姐,你中学是在哪所学校念的?说不定我们更早之前就是校友了。”

  虽然是问句,周相许却从她的脸上隐隐地看出一种笃定。

  “我中学是在英国念的。”周相许答道。

  “可我记得,”陈孟鲸干脆转回身倒退走,这样她就能够看着周相许的脸说话了,“学姐跟我说过,你回国后重新念了一年高三。”

  “有吗?”

  周相许已经想不起什么时候跟陈孟鲸说过这样的话。

  但她从英国回到鹭岛之后确实重新念了一年高三,如果没有说过,陈孟鲸不可能会知道。

  “在一中。”她又说。

  “为什么没选美荔中学?!”陈孟鲸忽然站定,长身挡到周相许面前。

  周相许不防,差一点撞进她怀里。

  电光火石之间,她忽然想起昨晚的梦,

  被陈孟鲸环抱着,一起仰望月亮和星星,那明明是一件——如果是发生在相爱的人之间——很浪漫的事情,

  她真的不懂,为什么她会伤心到把枕头泪湿一大片。

  仅仅是因为过去那段时间不知道陈孟鲸喜欢自己吗?

  还是,更深层讲,她对陈孟鲸当时不声不响的疏远,也是深深遗憾的,

  那遗憾当时虽然被压住,但多年之后,遗憾终于在深夜的梦中无声释放——

  现实没有那么戏剧化,

  周相许没有跌到陈孟鲸身上,她遽然地收住脚步,昂首看向她的眼睛,

  几年过去了,她依然像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那样,莫名地被她的眼睛吸引。

  “我有什么非选美荔中学不可的理由吗?!”周相许边反问边后退了一步。

  陈孟鲸的语气过于理所当然,就好像,她又在强行地跟她建立某种联系,好让她们的距离可以拉得更近、让两个人的牵连变得更久远。

  “你妹妹不是上这所学校吗?”

  “没人规定,姐妹俩要上同一所中学吧?”

  “学姐,你心情不好。”

  陈孟鲸用的是肯定句。

  周相许真的很不喜欢她这样自以为是地解读自己。

  哪怕她说的是对的,

  但依然给她一种被侵犯的感觉。

  她知道陈孟鲸是担心和关心,可周相许还是不喜欢。

  她不喜欢,因为她害怕,害怕自己对她失控,生出更多的非分之想。

  本来有一腔的怒气,最终,周相许非常迅速地管理好了自己的情绪,口是心非地说,“没有的事。”

  “那就好。”

  陈孟鲸的语气瞬间变得冷然。

  学姐的自欺欺人让她烦躁。

  但她知道,她不能逼她承认。

  “你要带我去哪里?”

  “当然是办公室。”

  “办公室不应该是和教学楼在一起吗?”美荔中学周相许以前来过,她发现,她们正在背离教学楼的方向。

  “美荔中学不是这样,”陈孟鲸转回身向前走,背对了周相许,“我们的办公室在前面。”她手指向正前方。

  顺着她的指引,周相许看到大棕树道路的尽头有一栋相比教学楼的方正设计显得更为独特的楼房。

  “哦。”

  周相许忽然想早一点结束这次班主任和家长之间的谈话。

  “学姐,”陈孟鲸依旧背对着她,“其实,我高中也是在一中上的。”

  “……”周相许盯着她的脊背,这一刻,她真的很想透视她的心。

  弯弯绕绕的,她真正想表达的到底是什么呢?

  “学姐想知道我为什么没在美荔中学念高中吗?”

  “你想说就说。”

  “我妈妈是一中的老师。”

  “这样么。”

  “孟雅朎,你应该知道吧?”

  “孟老师是你母亲?”周相许惊得大脑差不多要凝滞。

  “对。”陈孟鲸忽然再次转身倒退走,她雪白的面孔冷然,让人看不出她现在是什么心情,“我很久以前就知道,学姐在一中念高三。”

  “孟老师告诉你的?”直觉告诉周相许,一定不是这样。

  “你想知道?”

  “你想说就说。”

  周相许错开陈孟鲸的目光。

  “得知学姐在鹭岛重上了一年高三之后,我推算了你上学的时间,我妈妈只带高三年级,然后去翻看了她那一年的纪念照,很巧,我看到了你。

  “或许学姐已经不记得,除了毕业照,你还单独跟我妈妈合照过——”

  周相许打断陈孟鲸,“我记得。”

  “想也是。”

  孟雅朎跟陈孟鲸说过,她很喜欢周相许这个学生。

  她能到一中上高三,某种程度上是她促成的。

  “我姨婆和孟老师的母亲是挚友,我回鹭岛,重上高三的事孟老师办了很多忙。”

  直到现在,每年教师节,周相许还是会问候孟老师。

  她不敢想,分开的这两年多时间里,

  陈孟鲸都是怎么跟孟老师谈论自己;以及,问候孟老师的时候,她又会如何对陈孟鲸说起自己,

  到底是这世界小,还是和陈孟鲸的缘分不浅?

  思及此,周相许看向陈孟鲸无波的清透眼眸。

  陈孟鲸接过话,“学姐,我妈说好久没见到你,想跟你见一面,等你有空的时候,可以安排吗?”

  “………”

  周相许觉得陈孟鲸的话中充满古怪。

  孟老师如果想见她,

  为什么她不自己说?

  陈孟鲸现在的表情,真的太耐人寻味了。“陈孟鲸你——”

  “没错,我妈都知道了。”

  周相许真的很想跳上去捶她。

  什么叫做“我妈都知道了”?

  她觉得再也没有颜面去见孟老师。

  “哈哈哈哈哈哈………”陈孟鲸忍不住爆笑。

  周相许现在的表情真是太精彩了:又羞又怒,又恨又尬。

  她的笑声在安静的校园里,可是说是非常放肆了。

  “你给我适可而止吧!”周相许又拿出学姐的口吻对她施压。

  “学姐你想什么呢哈哈哈哈哈……”陈孟鲸笑到弯下腰抱住肚子。

  “闭嘴!”

  好不容易,陈孟鲸才停住笑声。

  她已经笑出泪眼朦胧。

  “你故意坑我!”周相许颜面彻底扫地。

  “对。”陈孟鲸一脸无谓,神情赤/裸/裸地表明坑的就是学姐你。

  现在,周相许真的不敢看她的眼睛了。

  陈孟鲸又噗嗤一笑,“学姐放心吧,我只跟我妈妈说过我们研究生是校友,以及——”

  她不补充还好,一补充,周相许又想捶她了,“能不能说重点?”

  “我和学姐很要好。”

  “没觉得。”

  “所以我妈妈才想见你啊。”

  “胡说八道。”

  陈孟鲸又停下脚步,她拿出手机,拨了微信语音聊天,

  周相许反应过来她要打给孟老师,吓得去抢电话。

  陈孟鲸将手举高,

  周相许跳啊跳的去够,却总被陈孟鲸躲开了。

  电话中传出孟老师的声音,

  周相许整个人当场石化,

  她是真的害怕陈孟鲸会说出她们之间的劲爆事情,

  要真如此,那她这辈子真的再也没脸再去见孟老师了。

  “……怎么不说话?逗我玩呢!”

  陈孟鲸忍住笑意看着周相许。

  她没吭声,孟老师很快就掐断了。

  陈孟鲸收起手机,一副今天放学姐一马的得意表情。

  周相许总算又活了过来。

  “陈孟鲸,捉弄学姐礼貌吗?”

  “谁让学姐不相信我的话!”陈孟鲸做了个鬼脸,

  还不停眨着她美丽的眼睛。

  周相许真的有被她现在的模样可爱到。

  七八分钟后,陈孟鲸带着她进了办公室。

  确切说,这是个小型的会议室,

  办公椅前的桌上放着瓶装的依云矿泉水。

  “学姐随便坐。”陈孟鲸侧身站到显示屏前的小黑板旁,让周相许往里走。

  周相许拉开与陈孟鲸隔了一个座位的椅子,坐下。

  她刚刚坐定,陈孟鲸也坐下来。

  在开始谈话之前,周相许将昨晚跟妹妹谈话大致复述了一遍,

  大约二十分钟之后,有关于妹妹学习下降和早恋的事情就差不多谈完了。

  最后,陈孟鲸问,“学姐放心周相映和廉观一起玩吗?”

  周相许不置可否,回说,“利弊和建议我昨晚已经跟她都说过,不论我放不放心,只要想,他们还是能找到机会,与其教育,我还是偏向引导。周相映已经保证过会注意分寸,近期我们再观察看看。至于男生那边——”

  “廉观的家长早晨我见过了,他母亲也持学姐这种态度,觉得引导比说教有用。近期我打算在班级里做个中学生恋爱时机是否合适的讨论会,看看小朋友们的想法,顺便像学姐学习,对大家晓以现阶段恋爱的利弊。今天把学姐请过来的出发点是对周相许和廉观,以及你们家长负责。老实说,我个人并不反对这种事情,要是——”

  陈孟鲸眼角忽然汪起一抹明亮的笑,

  漫不经心的语气,随性的说辞,就好像她对周相许全无忌惮,又或是无比信任。

  她的停顿让周相许的神经骤然绷得更紧,

  通常,转折的语气总会让她心里的警报拉响,更何况对方是陈孟鲸!

  她等着她往下说,

  陈孟鲸定定地向周相许看过来,

  她眼角的笑意蔓延到唇边,神色中漾起一抹难以猜透的意味,

  “要是我在高中的时候就遇到学姐,我想我也会——”

  “陈孟鲸!”周相许就觉得她上一句末尾的话锋已经开始不对。

  “学姐,今天的谈话就到这儿咯。”陈孟鲸对学姐的警告不以为意。

  “嗯,让——”

  面对面,“陈老师”这个称呼,周相许喊不出口,“费心了。”

  “学姐要是想继续叫我陈老师,也不是不可以——”

  “……”

  这种情况,大家通常都看破不说破,

  偏偏陈孟鲸不放过她。

  周相许感到一阵难堪,难堪之前叫过她陈老师,当面又难以出口。

  陈孟鲸继续说,“学姐叫我陈老师,我应该开心才对。”

  周相许瞬间明白了,为什么她现在的语气和昨天电话中判若两人,

  现在她一定已经想到别处:学姐叫我陈老师,两个人就不再是前后辈的关系。

  “还是算了”到了舌尖,又被压了下去。

  周相许居然也开始觉得,叫她陈老师也许更好。

  她再一次意识到,学姐和学妹已经完全是过去式——

  “陈老师,我回去了。”她错开陈孟鲸的目光,低下头,把手机放进黑色的手拿包。

  “我送学姐。”陈孟鲸也站起来。

  办公椅与地板摩擦的声音显得有些尖锐,

  听到这刺耳的声音,周相许才意识到,整个谈话的过程,自己从始至终都崩得很紧,

  防备啦、担心啦、不安啦,极力压制住的期待啦,现在看来都是多余的,

  整个见面的过程,陈孟鲸都没有说任何越举的话,

  离开这间办公室,周相许也不知道下一次跟她见面是什么时候,

  说不定再也没下一次——

  “不用送了。”

  她转身朝门口走。

  忽然,陈孟鲸凑到她的耳畔,

  吓得周相许猛然向墙边偏移。

  陈孟鲸直逼过来,整张脸都快贴到了她的脖颈。

  周相许以为她想亲自己,吓得伸手捂住嘴巴,将到了喉咙的尖叫生生摁住。

  最终,陈孟鲸只是轻轻地嗅了嗅,

  又轻轻地嗅了嗅,

  她吸鼻腔的声音密密麻麻地爬进周相许的耳朵,像电一般烫得她神经怵麻。

  回过神,她准备推开陈孟鲸的前一秒,

  对方语带笑意地说,“学姐今天的香水,跟那晚一样,是红粉恋歌,对么?”

  “嗯。”周相许白皙的耳廓瞬间红透。

  她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忘了推开陈孟鲸,傻傻地被她牵着走。

  已经被逼到墙边,周相许已经无处可退。

  但陈孟鲸依然没有停下嗅她的意思。

  “你闻、闻够了没?”周相许好气恼,

  气恼为什么呵斥的语气会变得虚弱,更气恼自己居然无可救药地结巴——

  “没。”陈孟鲸的声音有点暗哑了。

  周相许忽然开始惊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