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美人尊贵>第156章 正文完结

  沈阅算到他今天会来, 难道是她与秦照之间一直都有渠道暗中互通消息?

  虽然……

  这事情几乎不可能。

  最近这将近一月的时间里,整座京城都几乎被围的密不透风,城墙上方飞过的信鸽十有八九都会被巡查士兵射下来,实在是不应该。

  但秦照死里逃生这事, 实在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秦绪不得不往最坏的方面考虑。

  当日那壶毒酒, 是他珍藏,按理说只要饮下,就绝无生还可能。

  他第一个要怀疑的——

  自然是沈阅!

  又可惜……

  当日他派去全程监视沈阅行事的小宫女早被他处死灭口了,现在除了秦照与沈阅本人,没人再能替他解惑。

  秦绪冷硬着一张面孔, 眼神阴恻恻又充满探究的盯着她。

  半个多月未见, 如今的这位初登大宝的少年天子身上已经不再是以往隽秀儒雅的少年气, 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个偏执又阴暗的疯子, 看人的眼神也仿佛随时随地都会情绪发作把人拖出去砍了。

  至少,随他同行而来的那位朱太医是如此觉悟, 从头到尾都缩着脑袋尽量往边角里站。

  唯有沈阅面目平静, 不卑不亢与他对视。

  面对秦绪满是威压的注视,她甚至还能挑衅的扬眉微笑:“我以为你早该来了,殿下……哦不, 是陛下, 陛下您今非昔比, 您往我这府上来, 是贵客,我自会提前派人去宫门外随时盯着, 也方便准备好待客之道, 省得怠慢。”

  她这神态语气, 秦绪是一眼难辨真假的。

  其实他早发现了,不仅是他,自从中秋那日起,沈阅也仿佛变了一个人。以往的她遇事首先会隐忍克制、以大局为重,行事上更是谨小慎微,举止尽量不出丝毫偏差,现在的她……

  也成了个人前人后两幅面孔,撒谎成性,逢场作戏游刃有余的各中高手。

  她将所有情绪演绎的太逼真,反而是叫他绞尽脑汁想从她言谈举止之间寻破绽都寻不见。

  秦绪本就耐性不好,见状,立刻又是恼羞成怒。

  他居高临下看着沈阅,索性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五皇叔反了,这事儿你知道吗?”

  说完,依旧严密注意着沈阅所有的反应。

  沈阅先是有些意外的蹙了下眉,之后下意识的垂眸,掩饰住眼底一闪而过的落寞,然后,她重新再扬起脸时,依旧是一副轻嘲微笑的表情:“怎么,他不是应该饮鸩而亡了吗?或者是陛下您做事太不周到,这么大件事……竟然没派人后续跟上去补刀灭口吗?”

  秦绪被她一噎。

  他就是因为不想冒任何被人捏住把柄的风险,这才始终不敢亲自对秦照下手的,否则早在京城里就找机会将其围杀了!

  “你现在还说风凉话?”秦绪冷道,“你是觉得等他大军压境杀过来,你还能回到他的身边去做安王妃,安享富贵吗?”

  说话间,他突然上前,一把扣住沈阅的手腕,将她自凳子上扯起来,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恶狠狠道:“别做梦了。朕就算是死,也会拉着你一起垫背,若我不得善终,你也别想有什么好下场。其实你最好祈祷他能半途兵败,否则……有朝一日若是真的兵临城下,朕第一个就将你绑上城楼……”

  他威胁的话没说完,沈阅突然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这一声笑得实在突兀,就连旁边耷拉着脑袋装鹌鹑的朱太医都忍不住抬眸瞄了一眼过来。

  沈阅洋洋洒洒,听了一场天大的笑话一般直把眼角都笑出了泪花。

  然后,她忍着笑意,再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打量秦绪道:“陛下您是不是忘了?曾经受您所托,我那夫君饮下的毒酒就是我亲自送过去,软硬兼施逼他饮下的。换成是您,您会不计前嫌,对一个曾经与旁人为伍杀死过您一次的人手下留情吗?”

  秦绪闻言,再次愣住。

  这样简浅的道理,他不是不懂,只是这阵子他内心深处总是忍不住对秦照肯为沈阅舍命一事耿耿于怀。

  明明是他借着秦照的这个弱点算计了对方,并且达成所愿了,但却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想到这一茬儿他心里就膈应的慌。

  究其原因……

  约莫还是男人的胜负心作祟!

  他自认为对任何女人都无法做到的事,秦照却做到了,虽然在他看来简直愚不可及,但是每次想到沈阅面对自己时歇斯底里厌恨的模样,再与她跟着秦照时满心满眼神采飞扬的状态相比……

  他那皇叔为了一个女人舍命虽是何其愚蠢,但确实也算求仁得仁了。

  他厌恶沈阅和秦照之间的一切,所以那件事之后,就尽量避免不再去思考有关他们之间的任何事。

  现在沈阅一提,他才骤然惊醒——

  是了,如果秦照喝的那杯毒酒没问题,他就是再爱惨了沈阅,这女人狠心杀他一次,也足够叫他清醒的了。

  现在的沈阅,对他那皇叔而言怕不也是个恨不能除之泄愤的红颜祸水了。

  但他也只是心脏悬空了一下,随后就冷静下来,视线寸寸下移,落在沈阅腹部,再次露出恶意的笑容来,反问:“可你不是情有可原吗?依着朕那皇叔对你一往情深的劲儿,即使他记恨你,你成了鸡肋……他也年岁不小了,你肚子里怀着的可是他的第一个子嗣,你们母子俩的分量要不要加起来试试?”

  这个孩子,自它离去那日起,就成了沈阅心中的疮疤禁忌,这些天,就连唯一知情的徐惊墨和李少婉,他们在她面前都小心翼翼的绝口不提这件事。

  沈阅心上猛然一阵刺痛,险些当场昏厥过去。

  但她用力暗咬了一下舌尖,以剧痛压下了差点瞬间爆发的情绪,不避不让迎着秦绪的视线,再度嘲讽出声:“信口胡诌的鬼话罢了,他信,你也信?”

  她甩开秦绪的手,踱步走到一边,又找了张椅子坐下。

  秦绪怔愣当场,是过了一会儿才有所顿悟,将信将疑再次转头看向她:“你说什么?”

  沈阅表情无所谓的挑了挑眉:“男女之情能有多深刻?值得他以命相托吗?不过是情急之下为了增加筹码,编造出来诓骗他的托词罢了。他是当局者迷,被一叶障目,你也信?”

  她这副无所谓的表情看起来太真,秦绪一时慌张,脚下不由的暴躁踱了两步。

  “你没有怀孕?”他脸色铁青,却依旧还是不肯相信,好在早有准备,是带着太医来的,于是转头呵斥朱太医:“还愣着干什么?给朕查她的脉!”

  朱太医唯唯诺诺,立刻背着药箱上前。

  起初还担心沈阅不肯配合,有些束手束脚,但见沈阅赌气似的直接将手腕亮出来,他也不再迟疑,赶紧道了声:“微臣得罪了,王妃见谅。”

  然后,坐在了沈阅旁边的椅子上开始诊脉。

  为了不出错,他认认真真连着诊了两遍,然后在秦绪紧张又期待的眼神中赶忙跪地禀报:“陛下,安王妃她……确实不曾有孕。”

  秦绪自是本能的不肯相信。

  北边的势力拉拢失败,现在如果清点手上的实力,要硬碰硬的话,他根本无力与秦照抗衡,就只有使用些别的手段,出奇制胜,不在乎手段光不光彩。

  听说秦照不仅死里逃生还反了之后,他气归气,但却还没有彻底惊慌,心里最大的一块底气——

  正是来自于沈阅这个如雪中送炭一般大起来的肚子。

  秦照他不是自称仁义之师么?届时他将他大着肚子的结发妻子推到两军阵前,看他怎么圆这个场面。

  秦照若是为了沈阅和孩子心软退让,那他自可大获全胜,而秦照若是能狠心扔了沈阅母子不要,一个为了皇位富贵抛妻弃子的男人,他也不再是什么仁义之师,更不配做天下人拥护的新君。

  可是——

  沈阅的这个肚子,怎么可能只是一场乌龙?她当初明明那么信誓旦旦,连秦照都信了的。

  秦绪脸上一片风雨欲来的凶恶表情,朱太医唯恐他降罪,连忙澄清:“陛下,微臣所言句句属实,安王妃并未有孕,而且……而且臣查她脉象,还有些血亏虚弱之症,事实上,以她目前的身体状况,暂时本也就不太可能受孕的。”

  沈阅本来是以为只要秦绪那边确认了秦照死讯,就会第一时间找上门来耀武扬威,所以她在回府当日就狠心对自己下了手,当时打的是孤注一掷豁出去的主意,就算秦绪知道她是为了与之抗衡故意为之,可他还得顾着他自己和柳茗烟的孩子,再气再恨,在柳茗烟的孩子顺利落地之前也不敢动她。

  而现在,阴差阳错,他拖了大半个月才找上门。

  这半月之内,徐惊墨已经替她将身体调理的差不多,并且又适当用了些手段引导脉象,一般太医就单靠着诊脉几乎不可能察觉她曾经有过怀孕又小产的经历。

  “废物!”秦绪暴怒一脚将朱太医踹翻在地。

  随后,他再次恶狠狠看向沈阅。

  然后沈阅就先发制人,直接笑了:“陛下是怀疑这位太医的医术吗?您若信不过他,您自己身上不也还有隐疾?要么叫他也当场给您把个脉,验一验?”

  秦绪再难有子嗣一事,他是对所有人都死死瞒着的。

  曾经秘密找过一个太医去看,但是那太医替他看完,在回家的路上就意外落水身亡了。

  这事,本就是他的逆鳞,沈阅这个始作俑者……

  她还敢当面拿着这事儿奚落挑衅?

  朱太医听了沈阅的话,虽然不明所以,但是听说天子有隐疾,也觉得自己哪怕只是听了这样一句都要大难临头,顿时赶紧以额触地,使劲降低存在。

  秦绪则是彻底被沈阅激怒,怒目圆瞪,暴躁的就要冲上前去对她动手:“既然你也说你在安王那里没什么用了,还真当朕不舍得杀你吗?”

  然则——

  还不等他冲上来,沈阅突然自袖中抽出一把短刃。

  “陛下当心!”立在门边戒备的程林宇当即一个箭步上前将秦绪扯开,护在了身后,再要去夺沈阅匕首时,却看她居然抢先一步,直至将匕首抵在了自己喉头。

  一滴鲜血,霎时自刀尖坠落。

  程林宇看得有点傻眼,秦绪却是脸上血色褪尽,惊恐不已,喉结上下滚动了数次,却因为太过惊骇紧张了,又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沈阅看到他的表情,反而满意的笑了。

  她的笑容十分灿烂,映着那张本就艳丽的面庞,甚至妖艳的像是什么疯癫的鬼怪。

  她就看着秦绪,云淡风轻道:“现在应该不是你想不想杀我的问题吧?应该是你求着我好好的活下去,柳茗烟腹中的……”

  秦绪惊慌失措,不等她说完就连踹带吼发了疯般将程林宇二人赶了出去:“都给朕滚出去。”

  朱太医如蒙大赦,连滚带爬便抱着药箱跑出了院子。

  程林宇虽是担心沈阅会对秦绪不利,迟疑了一下,但是看秦绪那个要杀人一样的狂躁状态,也只得退下。

  出了院子,确保听不见花厅里两人的对话了,他就还是紧张不已的死死盯着这屋子里两人的动静。

  秦绪腮边肌肉抽搐抖动,恶狠狠盯着沈阅:“沈氏,你这是在威胁朕?将朕逼到走投无路,你以为你能得什么好?”

  他想嘶吼,却因为顾虑太深,声音又不得不压抑。

  “要怪就怪上辈子你与柳茗烟做事太绝,要怪就怪这辈子你非得纠缠不休,不肯放过我,要怪也要怪你自己眼瞎,两辈子都放着这满京城那么多才思敏捷秀外慧中的好姑娘不选,非要选了个这天底下独一无二的蠢货。”沈阅冷道。

  她收起匕首,放回刀鞘里,拿帕子擦了下颈边的血迹,然后就一脸轻松愉悦的拿着匕首把玩:“既然你不肯放过我,那就当这是一场属于咱们三个人的孽债吧,咱们就这样互相折磨,互相耗着吧,不叫我逃出生天……到如今,就谁也别想好过,等到哪天大限到了,咱们三个就一起死在这片腐朽的烂泥里好了。”

  “反正现在,你断了我所有的指望,我也没什么好在乎的了,我什么都做得出来。”说话间,她兴致正浓时,又再拔刀出鞘,黑铁锋刃闪过一丝凛冽的寒光,映上她清澈的眉眼,“你不仅不能动我,最好也别惹我不高兴,你若是惹我不高兴了,我万一一个不想活了,你也将就此败得一无所有。”

  她口中的“指望”,秦绪大概听懂了,她指的是秦照。

  要是不他屡次招惹,见不得她好,当初痛痛快快承认了她与秦照的婚事,放了她跟随秦照离开,那么今天……

  起码目前为止,可能还是和上辈子一样相安无事的局面吧。

  时至今日,秦绪也终算是亲身体验了一把何为作茧自缚!

  他盯着眼前言笑晏晏我行我素的女子许久,终是咬牙切齿撂下两个字:“疯子!”

  然后,一扭头,甩袖而去。

  沈阅原先一直隐藏很好的情绪,却在这一刻不知怎的彻底失控,她蓦的起身,抄起桌上那把算盘疯了似的狠狠朝着院子里砸去。

  差了一点,没砸到秦绪,算盘在地上四分五裂,算珠崩落,弹射了几颗在他后脑勺也依旧很疼。

  秦绪回头,就看沈阅站在花厅门口,近乎有些面目狰狞的瞪着他。

  可他终究拿着她无可奈何,咬咬牙,还是忍着脾气转身走了。

  他走后,沈阅心中依旧义愤难平,挫败痛苦的情绪排山倒海般朝她心上压来,她一边大口喘息着,眼泪大颗大颗的掉,却是忍了又忍,强忍着没有再砸东西发泄,而是走到院子里,蹲在那一颗一颗把散落的算珠捡起来。

  秦绪来时,气势汹汹,声势浩大,走时却灰头土脸,挫败无声。

  程林宇等人察言观色,也都沉默的跟着他,不敢妄发一言。

  然则等出了大门口,大家正等着他上辇车时,他却脚步一顿,突然一把攥住程林宇手腕,问道:“你说……秦照到底是怎么逃过一劫的?”

  按理来说,不应该啊。

  “探子已经出京想办法打听了。”这程林宇哪能回答?只保守跟着应付了一句:“不过当夜那壶酒,除了跟过去的小宫女,另外也就只过了安王妃的手了,虽说众目睽睽之下不太可能……但……您还是怀疑是她动的手脚吗?”

  “我倒希望是她做的手脚。”秦绪冷道。

  程林宇大为不解。

  秦绪:“朕那位五皇叔,怎么都算个痴情种了,若是沈氏放的他……”

  他回头,目光冰冷阴鸷盯着安王府大门上方的牌匾片刻,又一字一句道:“那么……她就还有利用价值!”

  他这趟来,本来是冲着沈阅有孕的这个把柄,想把她带走,以备来日和秦照对峙时候做筹码的,结果扑了个空不说……

  他甚至没能从那丫头身上试探出任何的有用消息来。

  实在是前面无声无息在沈阅手里吃了大亏,这就导致他现在听她说什么,看她做什么都不敢信了,一切都只能再回头仔细揣摩。

  甚至,有可能就是因为上回的下毒事件,他亲手将沈阅这颗棋子的作用透支掉了。

  若是直接将她留到两军阵前,在秦照对她毫无芥蒂且情根深种时,利用她甚至可以威胁秦照直接退兵归降吧?

  总之现在这个局面,对秦绪而言的确是有够叫他焦头烂额的。

  帝王的辇车回宫,安王府门前重新恢复了安静。

  也仅仅是在秦绪回宫的一个时辰之后,安王府的后巷里再次来了不速之客,一辆朴素无华的布篷马车停下。

  驾车的素樱跳下车,又撩开车帘,扶了裹着宽大披风戴着兜帽的高挑身影自车上下来,敲开了安王府的后门。

  贺太后会来,沈阅也并不意外。

  她支开了李少婉,将人请进主院的内书房,并且让了书案后头的主位给对方坐,自己则是规规矩矩直接跪在了地上。

  贺太后没坐,她进屋只是在挂着那副充满童趣的墨宝前面仰头看了一阵,然后踱步走到阳光充裕的窗户前面站着,看院子里的风景。

  有些刺目的光影之下,沈阅不太能够看清她的表情,她也直白的开门见山:“该知道的你应该也都已经知道了,说说你接下来的打算吧。”

  她的语气很平静,天然带了几分威压,却并不显得恶劣或者咄咄逼人。

  沈阅垂下眼睑,苦笑了下:“儿媳以为母后是当对我兴师问罪的。”

  贺太后叹了口气,没说话。

  事到如今,沈阅也不与她打太极,索性打起精神,深吸一口气道:“事到如今,儿媳能做的,不能做的,该做的,抑或者不该做……凡是我能力所及范围之内的,我都已经做完了,剩下的事,我既无力左右,也无力推动,是该问问母后您是作何打算的。”

  贺太后闭了闭眼。

  她终于转头,看向端正跪在自己面前,这个表情稚嫩却坚定的姑娘。

  她是记得的,多年以前,这个姑娘的生母也曾这般跪在她面前,不卑不亢大义凛然的聊身为女子的艰辛无奈,聊她自己的决心与抱负。

  时隔十六年,像是一个宿命般的轮回。

  当年叫她欣赏震撼和惋惜过的女子,又仿佛以另一种方式,再次回到了她的视野。

  贺太后恍惚了一会儿,可是往事不可追,她终又很快的稳定了心神,涩然道:“你心中其实该是对哀家积怨颇深吧,因为哀家未曾早些站出来主持大局?”

  沈阅突然迎上她的视线,唇角同样凄苦无奈的扬起一抹笑:“这天下从来就不可能是哪个女子当家掌权的天下,母后的难处儿媳又如何不懂?何况殿下在京时也与儿媳说过,陛下和他,于您而言都是手心手背,无论于公于私,儿媳明白,身处这乱局当中,最难的其实是母后您。”

  贺太后闻言,心头剧烈一震。

  但她飞快的掐了下掌心,没叫情绪从脸上露出来。

  可是沈阅从她短暂迟疑的眼神里,看到了自己这手感情牌打出来的成效。

  “母后!”于是,她再接再厉,叩首在贺太后脚下:“不,太后娘娘,我知道之前我做的有些事情于您而言是极大的伤害,我不求您体谅,也勿须您的谅解,只是这一次,我求您,求您站在安王殿下这一边。”

  她重新抬起腰板儿,直视面前女子的面容。

  “这么多年,其实您一直都是在偏袒陛下的不是吗?”

  “如果他做得好,对的起您的牺牲,对的起安王殿下的一再忍让,对得起这天下百姓的期望,那我也无话可说。”

  “可是这么多年,他都做了什么?坐在别人的血肉白骨为他垫起的龙椅上,蝇营狗苟的算计。无视重臣之家忍辱负重的牺牲,心安理得享受您这个亲生母亲对他的付出,又因自己小肚鸡肠的猜疑,对自己至亲骨肉的兄弟屡次下手迫害。”

  “所有人都在为他铺路让路,却全无一人得善终,都要被他恩将仇报。”

  “若是抛开您是陛下生母这一点,咱们平心而论,这样的世道,真的是对的吗?还是因为他是您的亲儿子,您一定要选择视而不见,继续装聋作哑下去?”

  “我想,这也不是先帝的初衷吧。如果他当初知道陛下会是这样的人,他的皇孙会是这样的人,他真的还会做下当初的安排与打算吗?”

  “太后娘娘……我承认我是有私心的,但您不是啊,您这不是成全安王,您成全的是大越皇族传承了六代人的天下和这天下的百姓。”

  沈阅言辞恳切,字字句句掷地有声的说完。

  虽然秦熙已经驾崩,但她心底里压根不承认秦绪这个新帝,所以言语间的“陛下”指的还是宫里躺在棺椁里的那一位。

  甚至于,她也知道,这所有的道理都不需要她讲给贺太后听,她那样的人,在宫闱争斗中活了那么多年,又有什么道理是须得自己这样的小辈讲给她听的?

  只是——

  她最近做的那些事,杀了人家的亲儿子,又伤了人家的亲孙子,她想着或者自己该给对方一个台阶。

  贺太后并未打断她,心平气和听她说完,然后才问:“那你呢?”

  沈阅愣了愣。

  然后,她坚定的抿抿唇,再次迎上了对方的目光:“我知道我此前诸多行事并不光彩,我也希望他能成就这天下,所以我不会成为他身上的污点,将来……只要您可以坚定立场,我可以不回他的身边去。”

  一个女子,除了无法选择的出身,后半生的荣辱富贵则全是她所嫁的那个男人给的。

  贺太后此行,知道她是会求自己帮秦照的,却当真未曾想到她会做到如此决绝。

  女子表情倔强又隐忍,眼中有泪,但更多的是坚定。

  可是……

  贺太后又如何不了解自己的儿子?

  虽然近年来他们母子已经不怎么接触,但哪怕只听听他这些年来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的行事……

  他连命都肯为沈阅舍了,现在面前这小女子这般大义凛然……

  却怕不是要剜了她那小儿子的心肝儿吧?

  用她自己,去换个天下给他?她要成就的是这天下,可不是成就他!

  秦照最想要什么?

  思及此处,贺太后视线突然下移,落到了沈阅腹部。

  沈阅下意识抬手挡了下。

  她知道,秦绪来过之后,贺太后也很快就会知道她的孩子没了,更有甚者——

  对方可能正是冲着这事儿来的。

  人人都觉得她疯了,尤其在贺太后眼里,她这样的女人怕是多留在她儿子身边一日都会叫她觉得可怕。

  所以,不等贺太后说什么,她立刻保证:“这件事,他也不会知道。”

  就让秦照以为她当时就是撒了个谎吧,这样叫他放手,两人分开或者会更容易些。

  贺太后见她会错了意,忍不住又是一声叹。

  她也没在安王府滞留太久,和沈阅聊完,重新扶起兜帽,便由素樱扶着离开了。

  却不想,刚出院子没几步,拐进后花园,就看到立在一簇老梅树下青衫矍铄的老者。

  十余年未见的故人,遥遥对视一眼,彼此都自对方眼中回忆起当年意气风发风华正茂的自己。

  眨眼之间,又是十几年光景……

  物是。人非。

  闻太师什么也没说,贺太后也未言语,两人面上甚至都没有什么情绪波动,片刻之后,却又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一般,各自转身走了。

  贺太后是走密道,掩人耳目出来的。

  为了不被人发现,路上也没耽搁,直接回了后宫。

  等回到寝殿,关起殿门,她又兀自枯坐直到深夜。

  素樱很识趣的不来打扰,但是三更过后,见她依旧不睡,担心她的身体,这才不得不又走了进来。

  贺太后撑着脑袋坐在灯后,听见动静,抬起头,却是率先惨然一笑:“小丫头就是小丫头,心思单纯又有一腔的孤勇,可惜啊……未曾做过母亲她终究不懂,哀家若是就这么折了她,怕是以后连儿子都没了。”

  别说她本身就已经对皇帝与秦绪失望至极,就算真要做什么抉择——

  还至于拿儿媳做筹码去逼迫自己的儿子么?

  素樱默了默:“那……”

  贺太后眼底虽是未见挣扎,却露出很浓的厌倦神色来,她自嘲道:“历来后宫之中还不就那么些个下作手段么?先添一把火,再等个合适的时机吧。”

  素樱与她主仆之间有默契,仿佛立刻会意她所指为何,也不多问。

  贺太后又道:“过阵子柳氏出殡,趁着那日人多混乱,先将那丫头送出去,她跟太子两个凑在一起,迟早拼个鱼死网破。”

  也不知道都哪儿来的那么大仇!

  素樱应诺,之后就服侍她洗漱歇下,然后熄了灯。

  之后,没过两天,在秦绪的登基大典之前还暂居在东宫的柳茗烟就出了事,孩子没了。

  下手的人也不难查,顺藤摸瓜,很容易就找到侧妃杨氏头上。

  并且杨氏还理直气壮振振有词:“臣妾的确有罪,但这不过一报还一报,当初臣妾的孩儿便是葬于她手,不过是讨个公道罢了。”

  她本来也不想动手的,眼见着近来柳茗烟也没那么得宠了,她娘家又正得力,孩子迟早还可以自己生,没必要冒险去惹一身腥,可是突然听了个不得了的消息——

  太子伤了身子,以后不能再有子嗣。

  如此,柳茗烟肚子里的可就是将来唯一的龙种了。

  这一次,杨氏也非是冲动行事,而是回家和杨旗问过,是杨旗指使她做的。

  所以,当秦绪盛怒之下拔剑差点当场将她斩杀时,杨旗刚巧赶到,以十分强硬的态度将自己女儿护下了。

  说法也是那一套——

  一报还一报而已!

  秦绪也不能争辩说这是他最后的血脉了,而且自秦照起兵北上,一路势如破竹,呈直捣黄龙之势时,杨旗如今的地位水涨船高,很有些功高震主起来。

  这件事,双方对峙,终究还是不能没了孩子再舍命,秦绪退让,暂时忍下了这口气,不断告诫自己还有等着以后秋后算账的机会。

  可是,还不等他消气,他伤了根本不能人道的消息却是不知从何处再度走漏,这一次流传很广,很快传遍全京城,即使他喊了太医院的人出面澄清,也依旧不断有人质疑。

  若在太平盛世里,秦绪想要击破“谣言”就多花点时间,让东宫里的侧妃侍妾们再传几个喜讯出来,就能将风声压下去,可如今正处在安王起兵直逼京城要夺他江山皇位的当口上……

  他时间上来不及!

  即使他为了大局能忍下屈辱,自己给自己找绿帽,可是也总不能三五天之内就拉个大肚子嫔妃出来说事儿吧?

  朝臣们不傻,不是这么好糊弄的。

  秦绪只被自己的这件私事就整得焦头烂额,赶在年底前,先后将柳皇后以及大行皇帝秦熙的棺椁葬入皇陵,宫里却没顾上给他准备登基大典。

  反而是赶在年底的最后一次早朝上,半数以上的朝臣以他“无子”做由头,联名弹劾,请求他为了祖宗基业,退位让贤。

  至于这个“贤”是谁……

  他们不说!

  甚至有一两个刚烈的朝臣,争到激烈时当场撞柱死谏,逼他退位。

  就在朝堂上吵翻天的时候,贺太后又亲自出面逼宫,她手上居然还有当年先帝给秦熙和秦照两人的遗诏一模一样的副本。

  贺太后终究还是顾念一点自己的长子,只是借着由头,又提起秦绪曾经毒杀秦照的恶行……

  双管齐下,秦绪被逼到绝境。

  然则最后关头,他却直接勒令禁军软禁了太后,又将反对他的朝臣尽数投入了大牢。

  杨旗掌握的禁军尽归他手,以十分强硬之势,迅速肃清了朝堂。

  剩下的一些明哲保身的朝臣,也灰溜溜的消停回家了。

  眼见着秦照的义军逐□□近京城……

  他征战的前半段上,大部分的城池都还像模像样的抵抗过,但是听着京城里闹的越发不像样子,加上南境大军根本锐不可当,待到后半程上,大部分城池几乎都是主动开启城门归降的。

  如此这般的境遇之下,随后这个年,秦绪自是没心思过的。

  秦照只用了一个半月不到,大军便直逼到了京城附近。

  秦绪先立起自己的第一道屏障,派京郊大营在关卡设伏,然则京郊大营里那群曾经被秦照无数次打服的二世祖,有人带头反水……

  所以那一丈,居然打得叫人啼笑皆非。

  总之就是半闹半送的,京郊大营十万兵,几乎就是象征性的亮了亮兵刃,抵死不降的几个死忠派及其部下被斩杀后,超九万人直接被安王义军收编。

  秦照大军,终于兵临城下。

  城内步兵衙门和禁军的人倒是登上城门楼,做出了决一死战的架势来。

  秦绪得知京郊大营没能作为是一群二世祖反水,当即派人前去各府捉拿他们的父母家眷,想要拎上城门杀给他们看,以震慑反叛之人。

  秦照也想到,以秦绪的为人必定会不择手段,所以抓紧了时间,以最强横的姿态带着大军奋力攻城,想赶在他们提人质过来之前率先攻破城门,阻止这场人间惨剧。

  就在双方浴血奋战,打得如火如荼……

  护城河被填平了一段,冲车撞击得整座城池几乎都在微微震颤时,城门楼下突然有一伙人奋力冲杀了上来。

  有苍劲又磅礴的声音,伴着一路挥洒漫天的书尽秦熙父子罪行的状纸一并被冷风携裹,出现在城墙之上——

  “为保秦氏父子皇位与大越的江山稳固,这些年,一直都是旁人在替他们负重前行。”

  “为了家国大义,我闻家的女儿,不在乎身后虚名,替公主出嫁,抛下尚在襁褓中的亲骨肉,忍下这世道对一女子最大的恶意,远赴南国,忍辱负重数载,甘心赴死。”

  “长宁宫里的太皇太后,当今宫里那位陛下的亲祖母,为了稳固先帝皇位,更是不惜担下窃国之罪,被软禁宫中十余载,就为了在他们父子羽翼未丰时替他们挡开来自北境乱臣贼子的觊觎。”

  “这么多年,这朝中更有重臣无数,殚精极虑的辅佐,多少文臣武将,拼尽一生热血,兢兢业业为这座朝廷添砖加瓦,稳定地方,效忠他们?”

  “可是,在这么多人前赴后继的拥戴之下,我们的君王,大行皇帝与龙椅上的新帝都做了什么?肆意猜忌打压忠臣良将,背信弃义欺辱忠良家眷,只为一己之私,选用无才无德之人,色令智昏,混淆后宅宫廷,闹出惊天丑闻无数。”

  “新帝更是无德残暴,曾经火烧长宁宫,意图谋杀亲长,失败后,他们父子联手逼迫柳氏太后替死顶罪,以求息事宁人。”

  “为了铲除为国尽忠的安王,先帝曾经更是软禁安王妃,意图以谋逆弑君之罪构陷安王府,引来天下悠悠众口的讨伐,陪他一起陷害忠良。”

  “如今的京城之内,一片风声鹤唳之态,百姓不敢出门,朝臣人心惶惶,你们中许多人的父母亲人也在其中吧?你们确定,这就是你们想要的世道?龙椅上的人,真是值得你们以死效忠的君主?”

  老人的声音,沧桑又沉稳。

  他一步步走上城楼。

  起初有无数守城士兵蜂拥而上,试图将他砍杀阻拦,然则商秋带人以血肉之躯硬抗,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安王府的这批侍卫,并非死士,却个个悍不畏死,又是百经沙场磨砺过的,锐不可当。

  最后,也不知是被他们拼杀中的鲜血震慑,还是被闻时鸣这位当世大儒声声泣血的控诉震惊……

  不知不觉间,便没人再冲上来。

  新年元月的冬,城墙上寒风猎猎,吹起老人花白的须发。

  众目睽睽之下,众人看着他毅然踏上城墙。

  倒在血泊中的商秋惊恐的伸出手去,却依然虚弱至极,无能为力,眼见着老人以一种绝望又悲悯的眼神扫视过手握屠刀的众人。

  最后,他说:“教出这等人性泯灭的两任君王,我闻时鸣便是这天底下最大的罪人,无颜对天下,也只有以死谢世人。各位同僚晚生,但愿你们都能慧眼识珠,得遇明君,莫要如我这般,糊涂一世,终得以这一身清白殉了这污浊世道罢!”

  言罢,老人的身影如一片坠落的雪,毅然决然自高处跃下。

  坠落的那一刻,老人脸上却仿佛圣光流转,奇异般露出释然解脱的笑。

  人呢,总归都是自私的,不为江山,不为天下,他其实……

  只是为了给惦念多年的女儿一个交代。

  内疚自责了这么多年,这一刻,他们父女殊途同归,他也总算可以坦然面对,去地下与女儿团聚了。

  城楼之下,秦照与长赢几人不约而同的纵身而起,想要去接他,却被滚滚护城河阻挡。

  最后,秦照扑过去,只堪堪跪在了河堤边上,眼角滑下两行泪。

  不只是因为害怕他未能阻止闻太师的殉国之举,沈阅会不肯原谅他,更多是——

  是对这位曾经一腔热血,清白正值的当世大儒的尊敬与惋惜。

  寒风猎猎,护城河吞噬了文人傲骨,很快便恢复平静,整个天地间,雪花肆虐,方才一场起于同室操戈的杀戮消弭于无形。

  大越元朔元年元月,上元节前夕,太师闻时鸣揭露了前面两任皇帝诸多不为人知却人神共愤的恶行,并且以死警世人,殉身于两军阵前。

  殊死守城的禁军大受震撼,绝大部分自愿放下屠刀归降安王义军。

  宫中新帝穷途末路,赶在义军攻入皇宫之前,自刎于承天殿内。

  守城军主动开城门,迎安王大军入城,接管帝国皇城。

  秦照派副将继续收拾秦绪的死忠残余,直杀入皇宫,做最后的清洗,自己却吸取前车之鉴的教训,第一时间马不停蹄赶回安王府。

  彼时,府里的闻家人早知道了闻太师的打算,所以在他离开之后就早早的披麻戴孝准备好,这会儿已经去了城门处准备接回他尸身安葬。

  府邸里,但凡会些拳脚的也都被商秋和甘参将带出去帮忙了,只有一些老弱妇孺走动,显得尤为空寂。

  林管家也不在。

  秦照一路冲到后院他与沈阅的卧房,院子里也听不见丝毫人声。

  他一颗心猛地向上提到了嗓子眼……

  按理说,商秋上回失误过一次,这回无论如何,就算是沈阅安排他去护闻太师,他也不应该又一次不做任何安排的把沈阅一个人留在家里,等着秦绪的人来抓吧?

  可是,这整个府上的气氛,将凄凉荒凉的意境渲染了十成十。

  大雪纷飞,他站在房门前,几乎是鼓足了所有勇气才猛地一把推开。

  走进去,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的找……

  没有!

  哪里都没有!

  这房间里,明明处处都是他们曾经生活过的痕迹,可就是不见他日思夜想心心念念的人了。

  秦照茫然走过一圈,最后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冲回卧房。

  他看向沈阅梳妆匣子旁边。

  以往,那里一直摆放着一个雕花的小木盒的,里头放着的是她的另一只珍珠耳坠子,和定情那日他亲手簪于她发间的那支素簪。

  那是……

  他们的定情信物。

  那日之后,她没再戴过那副耳坠子,他也没再用过那个发冠,两人私下虽然默契的谁都不说什么,彼此却都知道,对方是有将这两样东西妥善珍藏的。

  可是这会儿,那个盒子不在了。

  他扑过去,仓惶去翻她首饰匣子,翻梳妆台上的抽屉,一无所获之后,又冲到床边扒开枕头被褥。

  枕头边上,有个胭脂盒子。

  那盒子已经不是他最早买给她的那一盒了,因为那盒口脂后来成了他们夫妻在床笫之间的小秘密,于是用的很快,他在京期间就换过好几盒了。

  用完的盒子,她都随手收在梳妆匣子里,这一盒只用了不多。

  但是自他离京以后,放的太久,面上都凝固了。

  屋子里的一切,明明都是熟悉的,却又仿佛就是有哪里是不一样了。

  秦照攥着那个胭脂盒子立在床前,突然迷茫——

  沈阅若是被秦绪带人抓走了,那她一定顾不上带走俩人的定情信物的,也不会带,所以……

  如若她不是落到了秦绪手里,又会是去了哪里?

  回闻家了吗?

  不……

  那就是跟闻家人一起,去接闻太师了?

  刚刚思及此处,忽听得院子里传来女子走路时那种很轻的脚步声。

  男人心上一喜,赶忙冲出去,却在看见立在风雪里的少女时表情又瞬间绝望垮了下去。

  “怎么是你?”秦照冷静问李少婉。

  李少婉心里甚至比他更觉得奇怪:“我刚得了消息,听说城破了,怎么您没有直接进宫去吗?”

  秦照对着除沈阅以外的女子向来耐性不多,他蹙起眉头,突然想到李少婉在这,或者她知道沈阅的下落,于是连忙又迎了一步上去:“你今天是一直在这吗?知道本王的王妃去哪里了吗?”

  李少婉听的一愣,随后脸也垮下来,惊愕道:“怎的?她……她没去找你?你们不是一起回来的?”

  秦照闻言,不由的更加惊诧:“什么意思?她不是和闻家的人一起一直被困京城的吗?”

  李少婉道:“前阵子太后娘娘过来,将她接走了,说是提前送她出城,叫她投奔你去的。”

  想到沈阅近来做的那些事以及自己母后的为人,秦照突然惊恐万分,撇开李少婉就直冲出了院子。

  秦绪一死,宫里的守卫也如一捧散沙,在贺太后重新站出来主持大局之后,很快稳定下来。

  为了赶时间,他直接策马入宫城,找到了贺太后面前。

  宫中清扫余孽,整饬宫规,忙了一整夜。

  与此同时,京城内外各处衙门机构也都在有条不紊的快速恢复秩序。

  只一昼夜之间,整个京城之内的气氛就焕然一新。

  也可能是连续数月腥风血雨的压抑太久,次日上元节的元宵灯会上,京城里几乎万人空巷,热闹非常。

  没人在意这坐江山又换了主人,也没人在意下一个坐上龙椅的会是谁,只要他们的君王能保他们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就好。

  人间烟火里,寻常人的愿望就是这般朴实无华容易满足。

  就在外面张灯结彩,烟花乍起一片热闹时,秦照一人游走于自己偌大的府邸之内,走过他和沈阅的卧房,书房,再到他的外书房,手指抚摸过她曾用过的每个物件,甚至还在前院那个最偏僻的小花厅院子里捡到了两颗落在地砖缝隙和枯草丛中的算盘珠子。

  这一整个晚上孤寂的走下来,他心里渐渐越发鲜明的有了一种感觉——

  或者,他已经彻底失去她了。

  沈阅没出什么意外,他相信以他母后的为人,她犯不着对他撒这样迟早会揭穿的谎,可是如果不回来一趟,他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这段时间他挚爱的姑娘都承受了些什么。

  所有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领地里,都堆着许多被损毁的乱七八糟的首饰,林管家说王妃后来有了拿簪子当筹子玩投壶的嗜好……

  下人将这理解成是她骄奢淫逸的怪癖,可只有他能明白,她不是的。

  她是那么秀外慧中端庄大气的姑娘,几乎从来不会拿外物或者外人来发泄内心情绪的,以她的为人,那些名贵的发簪,她即使不喜欢,不愿意要了,也会赠予旁人,赏给下人,而绝不该是这样肆意的损毁挥霍。

  她是太压抑,太痛苦了,太多的情绪无处发泄,才通过这种方式来寻片刻的解脱。

  大概是从她提起所谓前世种种,这个心结就已经种下,解不开了。

  是他太迟钝,也过分高估了自己能给予她的安全感,以至于完全疏忽掉了……

  事实上应该是从那时候起,她就已经满腔怨愤,随时做好了与秦绪同归于尽的打算了。

  明明她都那么压抑痛苦了,他却居然还毫无所察的将她独自留在了京城,让她在秦绪的重压之下甚至忍痛舍弃了她盼了那么久那么久的他们的孩子。

  无尽懊恼自责与后怕的情绪,山呼海啸般将男人淹没。

  在她最艰难的时候,她一个人走过了那段荆棘丛生又遍布着凶险崎岖的路,走过之后,心灰意冷……

  她大概,真的不会再要他了。

  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就连贺太后也不知道,她派出去送她的那几个人,暂时也都还没有回信。

  秦照一个人,在那个小花厅的院子里枯坐一夜,手里捏着那两颗算盘珠子,却又忍不住用另一只手死死捂住手腕上用她那耳坠子上珍珠编成的手串。

  拼杀回京的这一路,他幻想过无数个与她重逢时候的画面,到头来却一个也等不到。

  次日,秦照也没急着离京寻找,而是先去闻家祭拜了闻时鸣,顺便跟闻家的人请罪道歉。

  又等了几日,贺太后终于得了回信,据她派出去的人来信回禀,说是沈阅怕叫秦照分心,出京之后就叫他们改道把她送回荆州闻家的老家了。

  秦照当即出京,日夜兼程赶过去,结果却又扑了个空。

  据闻家老宅的下人所言,她回来只住了一阵,前几天得了京城方面的消息,打发贺太后的人回去复命之后她也走了。

  至于去了哪里——

  老宅的人也不知道。

  过来的路上,秦照还心存侥幸,这一刻,一颗心才是真真正正沉到了谷底。

  她这样刻意的躲着他,这当真是不想要他了吧?

  他把她弄丢了……

  浑浑噩噩间,他甚至不知道该如对留在南境翘首以盼等着沈阅过去的两个小丫头交代。

  自荆州离开,他回了趟梁州,原是想顺路把沈阅那俩丫头还有一些家当搬回京城王府等她,谁曾想春祺知道自家小姐下落不明之后居然死扒着门不肯走。

  小丫头哭得梨花带雨的抱着冬禧不撒手:“我不走。小姐答应过,说她会来这边与咱们团聚,她答应过的,她不来,我就不走,她不能说话不算数。”

  冬禧也是无奈。

  说说,这都叫什么事儿?

  夫婿不要就不要了呗,怎么能把她俩也扔了?

  于是俩人凑在一起,抱头痛哭。

  当初跟随入京的南境军,留了小半在京城附近驻军,须得继续震慑一阵,以待京城内外的局势彻底稳定,而大部分,这段时间已经陆续折返了。

  秦照在梁州留了几日,重新布属整顿边防。

  后面掐着闻家扶灵回乡要将闻时鸣入土为安的时间,她又回了荆州,送老人家最后一程是一方面,另一方面——

  他以为以沈阅的孝心,她至少应该会出现,送她外公入土下葬的。

  结果事与愿违,她居然还是未曾出现。

  闻家的人要留在荆州老宅服丧,之后他便又是一个人悻悻的回京,待了一阵,协同贺太后稳定了朝局。

  群臣请愿,他登临帝位已然大势所趋,但却是群臣催请多次无果,他只挂了个监国亲王的头衔,留了贺太后常年坐镇宫廷理政,他自己循着沈阅可能会去地方,两年之内,天南海北的到处找,甚至也发了皇榜,举国上下张贴。

  于是,就连最偏僻的小山村里的人进趟城回来也都知道了——

  他们大越国当政的摄政王与挚爱的妻子战祸中走散了,他为了寻人,连皇帝都没心思做,就只顾着到处找人。

  第二年的年底,一无所获的秦照依旧没有回京过年的心思,刚好人在南边,就干脆又回了趟梁州。

  回到自己在那边的王府,却发现本该住在这里的冬禧二人都早搬出去了,住过的屋子里堆满了杂物与灰尘。

  随手捞过一个侍卫来问:“她们人呢?”

  那侍卫正忙着搬年货,两年没见到他也甚是高兴:“她们说住在府里拘束来着,去年春天就搬走了。”

  拘束?

  那俩丫头,从小就在规矩严苛的太师府长大,没嫌过拘束,后来陪嫁去了他那王府也不说拘束,偏就现在让她们住在连个正经主子都没有的府邸里,她们反而觉得拘束了?

  秦照何等敏锐,立刻想到了什么,一把攥住那侍卫胳膊,急躁逼问:“她们现在住哪儿?”

  那侍卫也算忍得了疼的,却还是吃痛的摔了手里东西,龇牙咧嘴赶紧报了个住址。

  秦照二话不说,转身又冲了出去。

  找到侍卫口中的小院,在巷子外面就看到沈阅那两个丫头拎着篮子出来,篮子里放的该是些元宝蜡烛之物。

  两人边交谈,边锁门。

  春祺嘟囔着脸上都不怎么乐意:“都叫你快些了,磨磨蹭蹭的。”

  “这不是昨儿个太困,半夜睡着了吗?只能早上再补几针了。”冬禧好脾气的安抚她,“下午回来的时候买条鱼,我给你做。”

  “这还差不多……”

  俩人说着话,坐上门口一辆驴车走了。

  既然锁了门,家里就该没有人,秦照打马远远地跟着。

  跟着她们去到一处山脚下,他四下看了眼,就大概猜到这俩丫头的意图了——

  商秋是梁州本地人,破城那日战死后,他尸身被同袍带了回来安葬,秦照去年年初过来时也过来拜祭过。

  看着两个小丫头在山脚下停了车,他都打算追上去直接找她们询问了,然后就看那路边树上已经拴了一匹马。

  没有他的战马高大威武,看上去性情更温顺,身量也小很多。

  男人心思一动,却又使劲掐了把自己大腿,暂时压下一瞬间飞起的心思,依旧耐着性子尾随。

  跟着俩人上到半山腰,两个小丫头跟早就立在那里的人打了声招呼,然后便开始蹲下摆贡品。

  冬禧从篮子里掏出一双新做的靴子,替换掉坟前已经摆放一年破败掉的一双。

  秦照一步一步,自曲折小路上走上来。

  两个小丫头正凑在一起叽叽喳喳一边说话一边烧纸,没分神,沈阅听到脚步声转身。

  山野树杈间斑驳的日光打在男人身上,点缀在他俊秀舒朗的眉宇间。

  两个人,四目相对。

  秦照有那么一瞬间,差点直接冲上去掐死她。

  她却冲他展颜一笑:“你来啦?”

  冬日的阳光也是晴好温暖的,衬得她眉目间一片绚烂。

  两个小丫头闻声,循着主子视线转头,瞧见了秦照,一时之间又心虚又惊讶又惊喜……

  然后就默不作声,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秦照脚步沉重。

  这两年,他走过太多的地方,跋山涉水,都只为走回她的面前来。

  这一刻,心心念念的人儿就在眼前,他这一步一步却走得格外漫长又艰辛,短短几步路,仿佛是将这两年间寻她不见的委屈都诉尽了。

  最后,他站定在她面前,却居然老老实实的垂手捏着袖口,只是红着眼眶,小心翼翼的问:“为什么躲着我?是因为闻太师……”

  女子微微仰头看着他,却是仪态从容。

  “不是。”她直接打断他,眉目之间一片坦荡的清明,并无怨怼,甚至有些俏皮爽朗的弯了弯唇:“我们早约好了的,是你说要带我来看一看梁州城的风光,是你来晚了。”

  一句话,终是定了男人忐忑不安的那颗心。

  他抬手,一把紧紧将她拥入了怀抱当中。

  失而复得的真实触感是那般踏实,沈阅被他锁入怀中那一刻,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液体猝不及防洒入她领口里。

  于是她也抬手,抱住了他的腰。

  闻太师的事,她虽痛心过,也遗憾过,但还不至于迁怒到他身上。

  只有她最清楚,这些年外公心上背负的枷锁,她和外公,都曾竭尽所能做了他们力所能及的一切,能力之外的事,谁都强求不得。

  得知闻太师殉国消息那一刻,她虽是不舍也难过,但却能够理解他——

  他用他所剩不多的阳寿,弥补了这辈子最大的遗憾,这于他本身而言就是最好的结局。

  值不值得……

  除了当事人自己,旁人无权评判。

  而她之所以躲开了秦照——

  是因为那段时间,她的情绪全面崩溃,做了太多违背本心的事,她在歧途上了那么远……

  有些人疗伤,习惯有人陪,靠着旁人的安抚与支撑走出阴霾,而有些人,心上的伤,还得是静待时间过去佚䅿,由她自己一点一点抚平,旁人帮不了。

  虽然,这对秦照而言,是不公平的,但是曾经那段时间里,她确实没法用一个千疮百孔的自己去面对他。

  有些伤口,她会自己永远的藏起来,只想以最多美好的日子与最好的那个他相伴。

  就像是……

  她应该永远也不会告诉他,她曾经亲手杀死过他们的一个孩子一样。

  有些灰暗的东西,并不需要分享。

  所幸,这一路颠沛流离的走来,依旧有人初心不改,在等她回家!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