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云海, 仙人其上,一双眼俯视了众生,见人便不是人,而是密密麻麻的虫蚁, 看他们做什么都像只是细软的足乱动, 看不清其中千丝万缕的爱恨了。

  偏生仙人将这眼瞎称作“得道”, 自称悟了天地,修为越高,越与天齐,也就越瞎, 以为自己和那些在世俗中轮回的蠢货天壤之别, 他们最喜欢端坐云上,摇头叹息, 好像隔着天地就将人间的苦痛看透了, 高高在上评判着别人流血的命运——直到遭了一样的罪,露出一样或脆弱或无助的“愚蠢”, 才猛然想起自己头上也有一片天,也被谁这么俯视着。

  先是山海剑阵被盗, 当今元婴第一人被掳去南境,作为人质受尽折辱, 仙界颜面尽失, 再是后起之秀失误, 营救失败,玄灵宗众位高手折在南境, 剑仙葬身万魔窟, 尸骨不得见,再到听风道公然挑衅, 百茂仙人为拖住魔主,生死未卜,最后虽然碎了魔钟,但太清宗大师兄被杀。

  崇拜她的小师妹,养她教她长大的师尊,提点她的吕堂主,敬佩她的冯大师兄,等等等等,秋吟的每一剑都在告诉所有人,往日不在,她现在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如果说一开始众仙不相信她不到半百登了顶,没放在眼里,谁都能挑衅一波,那被秋吟碾压地打杀一遍之后,没有人不畏惧她,避她如洪水猛兽,生怕命丧她手中。

  如今,死的死亡的亡,他们反倒又不怕了,尤其是太清宗——

  反正太清山五峰快被这狗叛徒杀光了,大不了一死,但血债必须血偿!

  作为秋吟曾经的师妹,太清山现在的脊梁骨,陆宛思最有资格说这句话,也最能激起太清宗所有人的情绪。

  那些曾经的崇拜,信任和同门之情,在接二连三的无情之中,彻底变成了不顾一切的愤怒,他们像一夜之间背上了逝去者的遗恨,无论认不认识,和他们有没有关系,全像套上了一层层坚不可摧的铠甲,将生死置之度外。

  第一仙宗陷入如此绝境,各宗同样清醒,太清宗垮了,下一个就是他们,仙魔异道,不共戴天,自当同仇敌忾。

  从各处绵延的战线,将天神境到万魔窟的天地水都占满,以防走地蛇再次发疯,每条路都有专攻水系和阵法修士紧随,包围南境,绝不给魔头们一点退路。

  主力向天痕路进发,天道神雷和山海剑阵互相压制,此处的魔墙最是微弱,是最有可能被攻破的地方,以陆宛思为首的灵船乘风破浪,如行云端,直奔天痕路而去。

  仙界的主心骨,如今的元婴第一人,陆宛思甜柔的声音低沉凝重得不可思议,在每一位义愤填膺的道友灵基响起,却如战鼓惊雷:“今日一战,要么她死,要么我亡,诸天神灵在上,保佑吾等正道,斩魍魉邪祟,战无不胜!”

  “战无不胜!!”

  “战无不胜!!”

  一直受人保护的娇弱小师妹挺身而出,鼓舞了所有人的热血,天上地下灵船里都是修士们的呐喊声,像一群下锅的鱼虾青蛙,叫唤着往外崩油,吕婧柳被同门们以保护之名监视在灵船之内,听着他们“战无不胜”的宣言,冷着一张脸:“屁。”

  她心说:“以女儿威胁父亲放权自己入狱,再用被困的父亲威胁女儿坐镇后方,救治同门,给她当免费药箱,就陆宛思那狗东西,也配得神灵庇佑?”

  她生在太清山,长在太清山,父亲总是很有精气神,虽然说话不好听,那副鼻孔看人的样子实在可恨,但钢羽白鹤在南境的战绩没有人会否认,训诫堂的堂主灵骨会随着岁月老态变弯,但他的傲骨永远比剑还挺,在小一辈成长起来之前,撑着太清山的天。

  可那日地牢幽暗,她只被允许遥遥看那么一眼,既没看见那双不会变钝的锐眼,也没听见那几句谁都不放在眼里的傲慢,安静得可怕。

  她只看见了轻易归顺了陆宛思的白鹤,那是她父亲的本命剑,也是一直伴随他左右的好友。

  吕大师姐想,反正都是狗东西,秋吟比陆宛思讨人喜欢几百倍几千倍,长得比她好看,天赋比她强出几百个陈文昌,人比她重情义,比她嘴甜有趣,若是秋吟最后败了……

  吕婧柳瞥了一眼灵船外被“流星”占满的天:“那你就是个狗东西。”

  太清山半空,大能全部离山杀向南境,不再瞻前顾后,背水一战与魔族分出一个胜负来,往日仙灵飘荡的山峰中空得寂寥,孙一背着他那把重剑,一步步走向训诫堂。

  他是南境出身,之所以入太清宗是瞧上“第一仙宗”的名头,想要与强者为战,成为强者,对这山这些人,并没有归属感。

  他认定了秋吟,本该追随她回到南境,但一是吕婧柳对他有恩,二是秋吟留下的烂摊子总要有人管,而且他冥冥之中总有一种预感,有那位碧华仙子在,秋吟总会回来,所以才在太清山与这群人瞎耗。

  可如今,碧华仙子没了,秋吟怕是不会回来了,他已经决定离开。

  但紧接着吕泰便因莫须有的勾连罪入了地牢,孙一虽然不算聪明,但也知道,不过因为这位堂主看重秋吟,哪怕秋吟入魔,也只看重秋吟罢了。

  不是所有人都会领一个嘴不好听的人的情,吕泰最看重的人成了令太清山蒙羞的大魔头,他却仍执一词,当着如今第一人桃夭仙人的面扬言,她几辈子都赶不上秋吟的一个脚趾头,成功被梨花带雨的陆宛思算计,欢送进他自己的地牢。

  至于能不能困住一个杀出修为的元婴中期——

  他的好女儿还在妙春峰呢,这条绳索在,吕堂主得乖乖在地牢里当废物。

  而吕婧柳本人被“八抬大轿”“众人拥簇”地请上灵船,监视在陆宛思的势力之下,完全没有机会去救吕泰,还得装一条心在陆宛思身边帮忙。

  但幸好,秋吟最恨陆宛思,恰恰也是最了解她的人,她说得没错——

  陆宛思才是最傲慢的人,她知道靠暗中的威胁,吕婧柳根本不会忠心于她,但那有怎么样,不过一个金丹,还能反了天不成?

  太清山在她眼里也不过如此,还有点用的人都被她激走,剩下一群连结金丹都费劲的蠢货,死了也是清静宗门。

  反倒给了吕婧柳机会。

  孙一一路斩碎训诫堂的机关,三子儿敷衍地反抗,受了他一剑,在堂前躺尸,特意沾着唬人的伤口抹了自己一脸血,表示“自己尽力了”。

  地牢,吕泰暗在阴影中,倏地睁开眼,如划开暗牢的刃,打量一眼来人:“哦,南境出身那个,剑倒是有力,但灵巧不足,不会动脑子,广云峰尽是这样的废物。”

  孙一对这番不客气的话接受良好,这是实话,他抱拳道:“吕堂主,大师姐命我来送东西。”

  “……哼,婧柳啊,那丫头自己废成那样,管什么闲事。”吕泰嫌弃。

  “您的事对她来说不是闲事。”孙一沉声,翻手朝上,露出一颗颗被法器包裹的种子,“是这个。”

  吕泰脸色一变,这是走地蛇的种子!

  虽然隔着地牢的阵法,但吕婧柳来地牢时,曾留过吕泰用过的小灵器,有吕泰的些许灵气,还未散尽,一瞬间被种子抓到,灵器接连裂开,走地蛇进了仙山简直是狼进了羊群,势不可挡地猛然扩散开来,孙一和吕泰还未反应过来,地牢的灵气便被走地蛇卷走,地牢被撑满,裂开碎纹,走地蛇“嘭”地捅破了牢壁,撒欢似的蔓延向整座太清山。

  吕泰很快反应过来,走地蛇沿着断海一路入玄灵山时,玄灵宗本就受伤惨重,再被这破种子侵入一遍,有心无力,请了太清宗的支援,作为妙春峰的首席大弟子,吕婧柳领人入的玄灵山。

  他的女儿在草与药方面一直极有能力,若非实在天赋异禀,他不会放手让她去百茂的妙春峰,吕婧柳私下取出走地蛇的种子,并且改养成触发某人的灵气而疯长。

  虽然有难度,但只要时间足够,对妙春峰的大师姐来说,并不是不可能。

  “婧柳走的哪条路?”吕泰阴沉地问。

  孙一说:“和陆宛思同船,直通天痕路。”

  黑水之外,龙骨坍塌进深处安葬,秋吟陡然从仙人画中出现,浸在龙骨残骸之内,她借着一根根分离的“剑骨”看向海中漂泊的水草,静竹正好传音:“第一批修士到魔墙了,第二批随后就到,用派群魔迎战吗?”

  “不用,魔墙在,和他们耗什么劲,都给我憋着。”

  秋吟抓住一根剑骨,搅动起小小的魔气流水,龙骨各剑浮动着,跟随她一起游回黑水,“他们不是愿意和空气对打吗,随他们出丑,反正对魔墙打王八拳的又不是我。”

  静竹思索片刻:“大人在魔墙之外吗,属下明白了。”

  回到黑水,魔气冤魂的深海之中,自然而然为魔主渡上一层流动的魔纱,隔绝她的存在,龙骨各剑在“纱”下轻轻颤动,抖动出细小的波纹和气泡,伏击暗处,等待即将而来的猎物。

  秋吟的红衣被流水吹开,铺散在水中,她像一条染血的红鲤鱼,呼吸间带起鱼尾漂亮的挥动,一双冷眼瞧着漆黑水上奋力攻墙的修士们,蓄势待发。

  风娘突然来信:“陆宛思换道了,她发现吕泰追上来了。”

  秋吟皱眉:“那老头儿不是被关起来了,怎么出来的?”

  “太清山被走地蛇埋了。”

  秋吟很快想通其中关键,恐怕是吕婧柳留了后手,吕泰虽然血气盛,睚眦必报,但并不是不懂时机与蛰伏,否则就不是他当训诫堂的堂主,现在这时候对陆宛思出手,说明吕婧柳在陆宛思的灵船上,很可能还是被胁迫的。

  陆宛思并没有按照静竹的推算到达魔墙之外,静竹也发现不对:“陆宛思换道了,需要派胀鬼或是晚儿换守吗?”

  “陆宛思的目的地是南境,时间早晚不是问题,无嘴不在,你们三个是南境的主力,不用和他们纠缠,尤其是你,静竹,记得,无论如何,不要离开南境……”秋吟忽然一顿。

  静竹:“大人?”

  秋吟冰冷的声音传来:“不对,她是故意的,这些都是掩护,她自己躲在后方安生悟道……张继闻的万剑之道。”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