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命。

  秋吟心说, 要命。

  以前她叹南恨玉喜怒不形于色,暗中窥测她情绪的细枝末节,如今却直白得令她惶恐,所有以为的妄想一一被那张温热的唇念成现实, 好像亏欠她的老天爷终于意识到自己有多混蛋, “对症下药”地以此弥补她, 让她当真有一瞬间产生“就这样下去吧”的想法,哪怕只有一瞬间。

  ……这种有所保留的,近乎懦弱的想法。

  神魂献祭给万魔时不是想好了么,再不管这些。

  秋吟不得不承认, 人可能永远无法到达极致, 天总会留一条不会被挣断的锁链,困人甘愿深陷此间。

  她不禁抬头, 薄粉的灼兰花海像她从未见过的晚霞, 比太清山的晴空晚一些,又比南境山的夕阳早一分, 像夹在仙魔中的缝隙,透着一点让人留恋的世外之景。

  但花总会凋谢, 就像人会老。

  于是秋吟问:“师尊刚才想说什么,避人的悄悄话?”

  “万魔窟底。”南恨玉却没看天, 只是满眼万魔窟底黑石沉灰的荒凉, 心不由揪起, 一边骂着自己自私,一边又忍不住问, “孤死在万魔窟是、什么感觉……不想说就不说。”

  秋吟静静地看她, 打断:“那师尊想知道吗?”

  “……想。”南恨玉低声。

  她想知道,她所有的苦, 她都想知道。

  低着头不看她,明明不想提及她的伤心事,却也不辩解,秋吟莫名看出几分与她师尊不相称的“拘谨”来。

  就好像她是什么需要呵护的宝物,生怕她磕了碰了,碎成一地再合不起来的狼藉。

  “其实没什么,”秋吟不自觉安慰,那一刻生动的绝望和永久的孤寂都散了散,她不想南恨玉担心,但更不愿敷衍她,便从诸多和“好”字不沾边的情绪中,挑出一个最无足轻重、还算说得过去的,“……有点害怕?”

  南恨玉握她的手一紧。

  秋吟由着她,缓慢地说:“因为再也见不到你,所以很害怕。”

  她没想到是这个。

  “我……”南恨玉喉咙里发出难听的音节,让她更加狼狈地停下。

  秋吟轻笑:“你也害怕,对吗?”

  南恨玉沉默许久,轻轻:“嗯。”

  “那正好,我们都害怕,师徒两个胆小鬼,”秋吟用熟悉的话说,“也就不会太孤单了吧?”

  南恨玉微怔,秋吟慢慢凑近,笑眯眯地说:“人会撒谎,对么,言语没有那么可信,而我恰好是最爱多疑的那类阴谋家,没办法因为一句‘我在’就消除所有的不安,所以师尊来证明吧,证明你在我身边,证明你触手可及,我现在就很害怕,你……唔。”

  亲吻是温柔而又灼热的,既能令人心跳加速,也能令人心安,将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在摩挲与交互中流露,还有情浓之后,若即若离纠缠的温热与呼吸,不可忽视,那样鲜明的存在。

  秋吟意犹未尽地蹭着南恨玉的唇角,低声笑了,震感传过南恨玉的面颊,与心跳同频,她说:“……我喜欢这个回答。”

  她弯起眼睛,偷腥似的说:“以后也这样吧?只要我问。”

  南恨玉温顺又纵容地啄了她一下:“好。”

  随后她神色正了正,又想说什么,秋吟却按住她的脉搏:“我没记错,你说这片花海‘有点’避天,对吧?刚证明完‘你在’就昏死过去,这样是作弊吧,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未查明的我也有了头绪,你不比这些隐秘轻薄,你比这些都重要,所以一换一不成立,我不想吃亏。”

  南恨玉最受不了她神采的笑,而肉身迟钝的痛提醒她,徒弟说得没错,她仍然在天之下,受着那该死的束锁,随时会被一击而垮。

  如果还是以前的话,她说不定不管不顾就说了,哪怕血溅当场,生死何足道哉?

  但是现在她只想贪恋活着的每一刻,因为那不算轻松的每一刻里,有她的所爱。

  一切好像都没有那么难熬了。

  花海终于再也撑不住,散作漫天薄尘,像一场暧昧的花雨,又像坠落的瑰丽晚霞,世外的幻境碎裂,露出南境真实而沉重的黑压,秋吟却丝毫不为所动,轻抬起手,接过这风一般的“祝福”。

  虽然她不信神佛,但她喜欢这片花海。

  喜欢花海之下,她身边的人。

  “还算不错的祝福。”秋吟勾唇,想。

  她心里勉为其难对沈灼兰客气了一分。

  秋吟仔细拢好南恨玉身上的黑袍,就差打个死结密不透风,直到南恨玉无奈地叫她的名字,她才略有不甘地松开,轻轻地将她师尊打横抱起,悲风剑一转,乘风而上。

  她隔着黑色的兜帽,吻了吻南恨玉的额头:“一会儿别出声。”

  然后秋吟:“静竹,可以了。”

  静竹速应:“了解。”

  万魔窟深不见底,离了底的路漫长又孤冷,唯有炙烤灵魂的热,很难捱。

  当然伤不到身为它们主子的秋吟,但也很无聊,不过如今怀里抱着她师尊,万魔窟的风都顺眼了些,等到了崖头时,她甚至觉得过得有些快。

  回了南境,秋吟自然又成了喜怒无常的魔主,她冷着脸往回走,南恨玉安静地待在她怀里,虽然不知道徒弟在做什么,但还是配合地装起“死尸”,只不过……

  她闭着的眼一瞬睁开,划过阴冷冷的暗芒,从兜帽的缝隙扫过鳞穴的一处。

  在她们上来之前,刚才那里有人。

  秋吟早有所觉,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南恨玉知道徒弟心里有数,便又闭上眼,靠着她的胸膛,笼罩在她的温度里,不一会儿便在潮水般涌来的困意和痛感中睡了过去,竟意外安稳。

  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秋吟很快察觉南恨玉睡着了,她又放慢些脚步,稳稳抱着人过了万魔窟外的法阵,大护法大人亲自等候在外,小少年板着冷脸,就要开口汇报情况,秋吟寡淡地“嘘”了一声,静竹提到嗓子眼的一连串话生生咽回去,憋得小脸泛红,只好瞪着她,满眼控诉她“见色忘义”。

  魔主接受良好地颔首,爽快应下属下的冒犯,然后熟视无睹地绕过他,抱着南恨玉回了自己的洞府。

  她将人安放在床上,留在床边待了一会儿,垂眼温柔地描绘南恨玉的睡颜,低声吩咐:“去熬碗药。”

  静竹自觉停在门边,面无表情:“什么药。”

  于是秋吟终于屈尊降贵地分了他一个眼神,嫌弃地写着“你在问什么蠢话”。

  “……”静竹默了默,决定不和分裂似的混账主子浪费口舌,高贵冷艳地掉身就要留给秋吟一个背影以示“不满”,结果又被秋吟叫住:“不用了。”

  混账不愧她的喜怒无常:“你们几个毛手毛脚的,干不来精细活,下毒都嫌敌人死得慢,别说救人的药了,凉了苦了她就不喝了,我自己来吧。”

  静竹身子转了一半,被秋吟一搅和,现在转过去就完全达不到“高贵的不满”的效果,转回来又显得他太没脾气,白让混账主子得意,于是僵在一个尴尬的位置,要不是他元婴中期根骨好得很,如今已经扭抻了。

  他太久没回答,秋吟微微侧头,就见稳重的属下姿势离奇,诡异地沉默一下:“少和胀鬼混在一起,良子不在,除了我就你一个脑子灵光的了。”

  静竹的眉头狠狠跳了一下,一下子正过身,要和秋吟好好掰一掰,结果秋吟又是皱眉让他安静,他深呼吸几下,拿出这辈子最大的耐心,皮和肉分家一样地笑:“大人还有什么要吩咐?”

  “没。”秋吟腹诽属下的不解风情,不懂得自己滚蛋,越来越没眼力见了,她又静了片刻,抚平南恨玉的眉头,动了点小法术,哄着她师尊入睡,然后散下帷帐,起身,“走吧。”

  没走成。

  南恨玉轻轻拽住她的袖子,只抓住一个小角,秋吟微微一动就能挣开。

  秋吟不动了,犹豫片刻,又低声说:“你先出去等我。”

  静竹当然知道勾走他主子魂的妖精是谁,心说魔主和剑仙厮混在一起,仙界和南土的王法一并被她俩肆无忌惮地腻歪没了,他磨了磨牙,好像一瞬间立地成佛,无嘴不在,偌大南境只有他一个有脑子的魔了——

  他主子也没了,他和一个只知道谈情说爱的毛丫头没法谈,有辱他一世英名!

  于是大护法大人甩袖而去,将秋吟一并打入胀鬼之流,决定少和她混在一起。

  秋吟……秋吟根本没注意他的离开。

  小法术只是除一些杂念,但她向来在如此“善良”的道法上没什么天赋和兴趣,还生怕除得太过,激起剑仙的警惕,反而令南恨玉更加不安,于是用得磕磕绊绊、心惊胆战,还不如筑基的小弟子,绝世天才颇为窘迫地看向果然微微睁开眼睛的师尊,若无其事地背过施术的手,笑了笑。

  南恨玉羽睫微扇,盛着疲惫,但却尽力睁开眼,逼迫自己清明,呓语似的哽咽,还隐隐有些不受己控的疯癫:“……别走。”

  她在不安。

  于是秋吟坐回去,同样遵循约定,俯身吻了吻南恨玉,暧昧的红帐下与她交握着手,在她耳边温声说:“我不走,睡吧。”

  南恨玉清明了些,似乎明白过来,离开万魔窟底这个短暂的“桃源”,外面有一堆事等着南境之主处理。

  她的黑发散在秋吟的枕上,如泼开的墨,双眼茫茫地看着她,因为仰视莫名有几分依赖似的,说出的话却“高大”得很:“有什么需要我帮……”

  “没有。”秋吟佯装生气地咬她,“你还想说什么‘其他的我会解决’,然后把我抛到一边?”

  南恨玉“唔”了一声,有些无辜地看向她。

  ……这次耍赖倒是比她反应快。秋吟无奈,放缓语气:“你已经解决最大的麻烦了——解决我了。现在你该休息一下,否则我会闹得谁都不得安宁,你就功亏一篑了,南大善人。”

  南恨玉的眼神又有些不赞同,像在说“那你现在不也一样”,最爱苦撑的某位剑仙生怕她勉强。

  于是秋吟又吻了吻南恨玉的眼睑,笑说:“放心吧,我比你阴险多了,最喜欢拉人陪我受苦,等你醒了有的陪我忙,说不定我还会变态地绑你在我身边,哪都不准去……所以现在,抓紧享受你最后的清闲时光吧,晚安。”

  烛火摇晃,乖觉地暗了暗,南恨玉依言闭眼,在秋吟的守看中睡去。

  一缕发顺着秋吟指尖溜走,河面荷叶般打着旋儿溜出洞府,聚影化形,凝出魔主妖娆冷漠的眉眼,周围的风都肃杀了:“说。”

  “晚儿溜着手下的那些魔逗弄她玩呢,好像是主峰的亲传。”静竹不解,“玄灵宗为什么大费周章,用上张继闻的法器只派一个筑基的废物来鳞穴打探消息,不要命了?”

  “叫王莹?”秋吟不屑地反问,走路生风,“一个被抛弃的马前卒罢了。她是陆宛思的走狗,不过要加一个‘从前’,被我用一幅画挑拨了,如今风头正盛的桃夭仙人对她生了疑,设计她冒死作钩再简单不过了。

  至于要钓的鱼,若是陆宛思拦住了我,玄灵那些老东西引走你们的注意力,王莹便能在掩护下借着张继闻的秘密法器溜进鳞穴,为重表忠心,她心不甘情不愿也会努力得到有用的情报;

  若是出了意外,我回了南境,那么以她那点伎俩,死了正常,算是除去一个碍眼不知天高地厚的隐患,倘若在我眼皮子底下都没死……那不恰恰证明她与外有勾结,起码也是有异心吗?”

  “您早有预料,才让我留意鳞穴这边。”静竹了然,又问,“大人要怎么处理她?”

  秋吟懒洋洋地说:“别死就行,留她一张嘴,她不是知道师……南恨玉跳崖了吗?我又风风火火地追了下去,最大的仇敌兼人质不听话地在我的老巢撒野,我还能留她继续挑衅我?

  还是死人安静,剑仙去了,总要有一个英雄从可怕的魔主和四护法手下逃生,冒死将这个重要的消息传回去,你说呢?”

  静竹暗自翻了一个白眼,对自家主子刚刚还小心翼翼抱着“最大的仇敌兼人质”进了自己的洞府,放在自己的床上,并区别对待彻底无视了得力属下的气死人行为不予置评。

  说得好听……还不是一个恋爱脑。

  得力属下本魔不客气地想。

  “可按您刚才的话,不就正中陆宛思所想?”静竹面上还是恭敬的,虽然嫌弃也很明显,“能从南境活着出去,恰恰证明那废物有问题,以现在陆宛思在仙界举足轻重的地位,几句话就能将她从‘英雄’打成‘奸细’。”

  “这个倒不用担心。”秋吟浅淡地嗤笑一声,“当然不能让她一个人回去……叫尤作人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