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笼罩着繁华的广场上, 本该占据优势的黑暗却被一盏盏连起簇拥的灯饰削弱。

  喧哗在亮起的红灯下堆叠在一起,热闹非凡,风吹着飘动的灯□□球好一阵摇摆, 像是要把这光摇散在这夜色下, 让黑夜变成白天。

  白雾破碎的被从口中吐出,接着就被风吞噬了个干净。

  许拾月从未觉得自己的心脏能跳动的如此之快, 一双眸子紧盯着那个被自己扣住的背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慢放键, 那人披散在背后的长发微微在她的视线中耸动。

  喧嚣的周围倏然间安静了下来, 明明光亮中许拾月看到了陆时蓁转头朝她看来的脸。

  堆叠交错的灯毫不吝啬的给这人的脸上打上了最漂亮的光, 衬得她每一丝头发都在发光。

  漂亮的眉峰同挺直的鼻子连在一起,灯光描绘着曲线,每一笔都落在许拾月熟悉的地方。

  穿行的车流带起了一阵凉风, 带起拂过许拾月脸侧凌乱的长发。

  就在这空气几近凝滞的冬夜,她仿佛又闻到了那飘荡着玫瑰香气。

  一瞬间,许拾月近乎心脏都要停滞了。

  她, 她抓住陆时蓁了。

  她没有死。

  她没有死……

  她就知道她不会死的……

  许拾月的眼睫放大了开了, 连呼吸都带着微微的颤动。

  她迫不及待的想要将这个失而复得的人重新带会身边, 关起来, 从此再也不能离开自己, 却接着听到耳边响起一声诘问:“你谁啊?!”

  那声音上扬着陌生尖锐, 反问中满是排斥的不满。

  陆时蓁紧皱着眉头,厌恶明晃晃的写在她的脸上。

  许拾月登时便怔住了。

  而那个在视线里的紧皱眉头的人也慢慢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

  另外一幅完全陌生的样子。

  许拾月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 转头去寻那个她追了一路的带线的黄色发光小球。

  可那个在黑夜中散发着黄色光亮的小球却只是一个这人手里的特殊造型的荧光棒。

  拦截住行人的红灯跳变成了绿色,早就迫不及待的人抬起脚步擦着许拾月的肩膀朝前走去。

  各种各样的灯光在她视线中摇晃, 一个令她崩溃的事实摆在了她的面前。

  像这样的黄色发光荧光棒, 周围不少人的手里都有拿着。

  甚至在她刚才路过的摊位上, 就有人正在贩卖这个东西。

  熙熙攘攘的人流像是海一样微微荡漾着波纹, 而她就像一只被打翻在其中的小船。

  孤立无援,原本以为抓到的那只救命稻草,却只是浪拍过来,打在她身上的幻像。

  她的穷追不舍,不知道从哪一秒便盯错了人。

  怎么会这样……

  怎么可能会是这样……

  拥挤飘摇的光在微怔的眸子中分拨重叠成六边形的样子,单调拥挤的铺满了许拾月的视线。

  她不敢相信自己刚才看到的那抹光亮只是这样的一个小球荧光棒,而那个被她抓着的人却也越来越不耐烦了起来:“喂,你到底谁啊!放开我!听到没有!你再不放开我,我就报警了!”

  这人说着就要打开手机报警,却被探过来的一只手臂拦了下来:“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朋友认错人了,抱歉抱歉,实在抱歉。”

  沈雁行紧追了许拾月一路,这才终于追了过来,忙在事情演变得更糟糕前劝道:“拾月,松下手好不好。”

  许是听到了熟悉的人的声音,许拾月空着的眸子有了点反应,就这样抬头看过去,喃喃的问道:“她不是陆时蓁。”

  沈雁行不知道许拾月刚才看到了什么才会念起陆时蓁的名字,可现在的状况的确表示她刚才看错了人:“是啊,她不是陆时蓁。”

  冬风抖落着枯树枝上的雪,冷涩的吹了过来。

  少女的眼睫仿若不堪重负,在雪花落下的瞬间摇了好几下。

  绿灯在熙熙攘攘的路口闪烁了两下,倒计时的数字跳了出来。

  就在这最后几秒,许拾月松开了她紧扣住那位路人肩膀的手。

  应该说她的手是无力的掉了下来。

  “怎么会不是呢……”许拾月的声音轻轻的满是懊恼,路过的任何一阵风都能将它们吹散。

  这位靠着杀伐决断迅速在商场杀出一条血路来的许家新主人塌下她的腰背,凌乱的长发顺着她低垂下的脑袋从肩头落了下来,像是有什么东西无声无息的碎了。

  沈雁行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的许拾月,脆弱又空洞的像是橱窗里精雕细琢却没有灵魂的娃娃。

  她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也被掐了一下,不忍心的宽慰道:“拾月,周围那么黑,看错了也不一定啊。”

  许拾月却摇了摇头,声音里说不上来的执拗:“我不可能看错的。”

  事已至此,沈雁行也不会去跟许拾月辩驳。

  她知道陆时蓁是许拾月现在唯一的执拗,既然劝说不了便干脆当做迂回的手段:“好了,现在已经很晚了,快要十二点了,我们得回去了,圆子一个人在家不是吗?”

  这话响起,许拾月便立刻抬起了头。

  她像是恍然想起了什么,还魂般的点头道:“对,我得回家了。”

  陆时蓁还在家里等她回去……

  许拾月的车子已经停在了广场一侧,沈雁行扶着她跟她一同上了车。

  夜色渐浓,道路两侧的灯光显得更加明亮,跳跃着落进车内,将许拾月的脸照的忽明忽暗。

  玻璃反射的光亮衬得她冷白的肌肤如瓷器般精美,就这样柔和的勾勒着她的侧颜,将一点高光点在她挺翘的鼻尖上。

  只用漂亮好像没有办法形容许拾月此刻的美丽。

  在车厢这如死寂般的安静中,她更像一只靠在橱窗里,漂亮却无趣的娃娃。

  失魂落魄,那如鸦羽般的眼睫就这样低低的垂着。

  她看起来好像有着巨大的悲伤,却怎么也不会哭。

  .

  漫长的夜终于走到了尽头,日光在天边破开第一道金色的光亮。

  头七过去,陆时蓁要被火化下葬了。

  对于一个刚刚才过了十八岁生日的人来说,这件事听上去就格外的残酷。

  家里人都知道陆时蓁的性子,不喜欢跟不熟的人来往,陆家的那些亲戚及时捕风捉影的听到了些事情,成美妍也一个都没有让他们来。

  比起隔壁悼念灵堂不断传来的哀嚎般的咿呀哭声,陆时蓁这边就显得有些异常的冷清。

  可是人已经不在了,要那样的热闹,那样的撕心裂肺却听不出悲伤的哭泣有什么用呢?

  许拾月站在最靠近陆时蓁棺椁的位置,垂眸想着。

  与死亡的白相悖红色铺满了她的视线,簇拥着那个沉沉睡去的少女。

  陆时蓁喜欢玫瑰,家里所有人都知道。

  可是冬日的玫瑰却像金子一样,要想将它们以最完美的状态带到陆时蓁的身旁,属实需要下一番功夫,但这对于许拾月来说并不算问题。

  只要有地方还盛开着玫瑰,她就一定可以将它们带来。

  钱财也好,古董宝石也罢,缠在她手腕上的珍珠手串她说丢就丢出去了。

  层层叠叠的花瓣一片一片的堆簇在一起,浓郁而热烈。

  那鲜艳的玫瑰就这样靠在陆时蓁的身上,就像是从她干瘪枯竭的身体中盛放开来的似的。

  真的很漂亮。

  许拾月就这样看着被入殓师尽全力修饰的陆时蓁的身体,丝毫不介意去触碰这具残忍的尸体。

  少女纤细的手指就这样略过那零落的长发,仔细又轻柔的帮她整理着,就好像过去她们在一起相处时一样。

  这些天许拾月总是觉得陆时蓁只是睡着了。

  任何一个下一秒陆时蓁都有可能睁开眼睛,就跟那天她回家,这人突然从电视那边突然蹦出来一样,得意又张扬的对自己笑着,道:“骗你呢!怎么样,被我吓到了吧!”

  可是……

  告别的时间再久,还是来到了火化的那一刻。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过来将陆时蓁的棺椁推走,成美妍等人先后遏制不住的哭声。

  那种哭声比不过刚才隔壁传来的撕裂式的哭嚎,嗡蝇的颤动却仿佛是脚下的地面传来的。

  浓烈的感情不停地从脚下、背后撞击着许拾月,微弱又连续,带着她身上的骨骼都在颤动。

  可许拾月就这样后知后觉的看着自己空悬着的手,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她想她给陆时蓁挑选的那些玫瑰她一定会喜欢的。

  毕竟最开始的时候,就是她让自己帮她照顾的她那些玫瑰。

  也是她接住了一心求死的自己。

  在那片接天连日的红色火海中。

  空了悼念室里没有人再说话。

  偌大的空间也承接不住这片悲伤,连风都沉默了。

  可能很快,但分针已经在表盘上转了一圈多了。

  许拾月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来到了另一个房间的外屋,半掩着的门关不住里面的热浪,像是有火舌要冲出来,把卷她进去一样。

  许拾月不喜欢这样的炽热,微微偏了偏位置,结果就看到她们昨天刚到的那个盒子被工作人员捧着放到了操作台上,还盛上了满满当当的东西。

  灰扑扑的,像是什么东西化成了齑粉。

  许拾月就这样目光定定的看着那个盒子,一眨不眨。

  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眼睛却是空空的。

  所以,她以后就要被窝在那么一个地方了是吗?

  她那么喜欢自由,为什么要将她放在这一方盒子禁锢……

  银白的锤子在许拾月的眼瞳中折射出一道温钝的光,小巧却不失力感。

  许拾月还不知道这东西是要干什么,就看到工作人员手起锤落,将一块骨骼似的东西打碎在了她眼前。

  一块一块,一下一下。

  白色的手套拿着没化成灰的骨头,就这样用力的将它们敲碎,敲成可以装进盒子里的小块。

  就像是在将每一个不愿意蜷进这盒子的灵魂硬生生的塞进去。

  从脊柱到肋骨,从膝盖关节道小腿骨骼……

  许拾月的眼睫微微颤动了起来,那锤子落在骨头上的每一下都好像敲在了她的身上,每一下都连接着心脏,迸发出难以煎熬的疼痛。

  那她该多疼啊。

  明明刚才去的时候是那么大的一个棺椁,出来后却只剩下了那么小的一点地方。

  所以……

  所以这样的话,她是真的回不来了吗?

  少女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眼睫微微的颤动逐渐变得激烈起来。

  那如鸦羽般的眼睫像是鸟类的翅膀,陡然就乱了扑闪的节奏,慌乱着勾连出许多泛着晶莹的光。

  难道昨天她所看到的那个陆时蓁,其实是她特意来跟自己告别的画面吗?

  她见到了自己,自己也见到了她,所以就可以这样安心的离开了,再也不回来了……是吗?

  为什么要走啊。

  为什么又要留下她一个人啊。

  为什么……

  为什么她觉得她们见面了就可以安心走了啊……

  她凭什么安心。

  她把自己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凭什么就能安心!

  风将停在天边云推到了太阳的前面,厚重的挡在了窗户上。

  那片曾枯萎过又重新伸出草芽的土壤昏暗了下来,泯灭了太阳像是一轮永远都不会亮起的黑色空洞,高高又令人绝望的挂在天上最显眼的位置。

  一个人活着……

  一个人活着真的太孤单了。

  许拾月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疼痛,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探进了她的身体,要将什么对她无比重要的东西硬生生的拔却一样。

  巨大的悲恸聚集在喉间,争前恐后的想要出来,却都堵在了一处。

  她就这样望着陆时蓁在这世间最后的样子,无处可去,无处宣泄,只剩下了一双枯红的眼睛。

  于是,

  终于有泪水从许拾月的眼中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