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萧瑾一直待在月夕山庄。
没等到血雨楼的消息,倒是等来了徐郡守的一封书信。
叶夙雨念完书信后,把信笺放在烛边烧了。
待到白纸被火舌烧成灰烬,她才看向萧瑾,笑道:“徐郡守倒还算是个知恩图报的,一到京城,就赶忙着给王爷您写了封信。”
说到此处,她微微挑眉,提了提手中的补药:“而且还寄来了上好的药材,说是对您的腿疾有好处。”
萧瑾看着叶夙雨手上的那堆药草,摇摇头,不置可否道:“吃药若是有用的话,本王早就遣人去寻了。”
“更何况,徐方海现在已经是户部侍郎了,莫要再一口一个徐郡守地叫了。被旁人听了,又要不知道要搬弄多少是非。”
叶夙雨心想,王爷如今果真变了不少。
不仅变得谨慎了,而且也不似从前那般张扬。
也不知道,是不是王妃嫁进王府的缘故。
心里这般揣测着,叶夙雨面上还是笑嘻嘻地说:“是,王爷。”
说到这里,叶夙雨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往四周张望了一圈,疑惑道:“王爷,怎么这几日甚少见到叶统领?”
萧瑾饮了一口茶,淡然地回答:“绝歌啊,她另有任务。”
叶夙雨奇道:“什么任务?怎的叶统领也没告诉属下一声。”
萧瑾看了叶夙雨一眼,没有说话。
片刻后,她端起杯盏,微笑道:“不是绝歌没告诉你,其实她私下里进行的这个任务,也没有知会过本王。”
叶夙雨看着萧瑾嘴角的微笑。
很浅、很淡,而且眼睛里并没有笑意。
突然,她明白了什么。
叶夙雨脸色微变,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双膝磕在地板上,她动了动嘴唇,低声说:“王爷,叶姐姐她自小便跟着你,依她的性子,绝不会……”
“本王也没说,绝歌会做什么不好的事。”
萧瑾看着叶夙雨,缓声道:“只是那一日,本王发现绝歌以前的佩剑掉了漆,似乎随意换了另一把佩剑挂在腰间。”
“换了一把剑?王爷,叶统领只是换了一把剑而已,似乎也并没有不妥之处啊。”叶夙雨抬起头,为叶绝歌辩解着。
“若是不细看,的确并无任何不妥之处。”
萧瑾不再看叶夙雨,淡淡地说:“但当王妃收剑之时,本王瞧见,那把赤剑的剑刃上镌刻了朱雀和金乌的纹路。”
“若只是花纹而已,本来也没有什么。但那日之后,绝歌却没有再佩带这把剑。”
听完萧瑾的话,叶夙雨蹙眉道:“朱雀,金乌……这跟玄鸟和祥云一样,似乎是十分常见的剑纹。”
“朱雀和金乌,二者若是只出现其一,的确是十分寻常的剑纹。”
萧瑾回忆起楚韶那天对她说的话,向叶夙雨解释道:“朱雀是天之四灵之一,比凤凰更为尊贵。而金乌又名三足金乌,是神鸟,也代表着太阳。”
“凤凰,太阳……”叶夙雨念叨着这两个词,脸色渐渐变得煞白。
萧瑾没有看见叶夙雨的表情。
她只是在想。
在想那天跪在她面前的小将军。
眼睫漆黑,泪水顺着下颔滴落在地板上。
那个一边回着话,一边自责地流眼泪的小将军。
萧瑾回过神,看向手上的玉扳指,平静地说:“说实话,绝歌自小便跟着本王,本王也不想疑她。”
“只是能比凤凰更尊贵,比金乌更加明亮的,普天之下,唯有一人。”
……
庆州,远郊别院。
唐翎泡好了一壶茶。
抬起手,将紫檀小茶盘轻轻推至旁侧。
旁侧之人却眉头紧锁,并没有要喝的意思。
唐翎将叶绝歌的脸色都看在眼里,微笑道:“绝歌,我记得你从前最爱喝大红袍,如今茶沏好了,怎么却不喝了?”
叶绝歌看着杯中橙黄明亮的汤色。
紧抿唇线,摇摇头,回道:“唐大人,自从进了燕王府,因为王爷不爱喝这种茶,所以属下也不再喝大红袍了。”
闻言,唐翎淡淡一笑,信手端起了案上的另一杯茶。
待到里面的茶凉得差不多了。
唐翎这才垂下眸,抿了一口:“素闻燕王殿下不爱喝乌龙茶,府中常备的也是绿茶清茶,你因为主子而换了口味,也是正常。”
“喝茶的习惯可以遗忘,只不过这救命之恩,以及赐姓再造之恩,可莫要轻易忘怀了。”
叶绝歌静静地听着,默然不语。
半晌过后,她起身,双膝跪在ʟᴇxɪ地板上:“唐大人,绝歌从未忘记过昭阳殿下的恩德,但……绝歌如今效忠的只有一人,也只能有一人。”
喝过一口茶后,唐翎轻轻放下了茶杯:“绝歌,你对燕王殿下的忠心,和报答昭阳殿下的恩情,这二者之间并无冲突。”
“毕竟,昭阳殿下并没有想伤害燕王殿下,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燕王殿下。”
叶绝歌沉默半晌,而后抱拳作揖:“唐大人,请容绝歌斗胆说一句。”
唐翎看了叶绝歌一眼,颔首道:“但说无妨。”
叶绝歌抬起头看着唐翎,很是恭敬:“您说得有理,昭阳殿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王爷。可时至今日,那些东西真的是王爷她想要的吗?”
叶绝歌说出这句话后,室内陷入了长时间的静默。
随着时间的推移。
大红袍的汤色也变得越发浓重。
唐翎一边看着叶绝歌的眼睛,一边抚摸着瓷杯上的暗红花纹。
片刻后,她轻笑一声:“你且说说,燕王殿下想要什么?”
叶绝歌放缓了声音,低声说:“绝歌记得,王爷小时候喜欢站在屋顶上,站得很高很高,视线越过宫墙,看宫外的世界。”
唐翎平静地作出了评价:“燕王殿下目光高远,志在天下。”
“唐大人,王爷不是志在天下。”
叶绝歌摇摇头,无可奈何地笑了笑:“王爷只是不想温书,不想学习策论,也不想治国平天下……”
“王爷她,不想任人摆布,也不想被束缚。”
听到这些话,唐翎微笑道:“绝歌,我看着燕王殿下长大,自然知道她不想读书,也不想学习策论,更没有一统天下之志。”
说到这里,她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消失了:“但活在这世上,又有几人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又有谁,不是步步为营、身不由己?”
“如若燕王殿下并非皇室中人,她当然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莫说爬屋檐,爬墙了,便是想顺着梯子爬得比天还高,也没人会拦她。”
话到此处,唐翎的眼神逐渐变得冰冷:“但这辈子,她既然生在皇家,便没得选。”
叶绝歌看着唐翎脸上的冷意,心知对方并非仁善之辈。
但仍是仰起头,直视着她:“唐大人,可……王爷她是个很好的人,本不一定要选择这样的路。”
“好人?”唐翎嘴角勾起了讽刺的笑,“好人没什么用。”
眼见二人争得不可开交。
唐羽站在一旁,不由得咳了声。
打圆场道:“长姐,那天你和燕王妃交手时,可曾发觉有何不妥之处?”
唐翎知道,唐羽是在岔开话题。
索性啜了一口冷茶,顺着对方的话说了下去:“其实那天,我并没有想和燕王妃交手的意思。”
茶香袅袅,唐翎的声音在雾气中飘散,隐约变得朦胧起来。
……
那天,侍女煎好茶水后,端着一杯二泉银毫。
眉眼低垂,恭敬地呈给了唐翎。
但唐翎没有接。
一是因为,她的确喜欢喝冷茶。
只不过说出来,也没人信罢了。
二来,因为唐翎看着那杯二泉银毫,突然想起了一件旧事。
二泉银毫,汤色鲜嫩,叶底匀整。
产自天下第二泉,漪澜泉。
而在数年前,曾有大儒在此处举办过一场诗会。
当时唐翎已经回到齐国,奉萧霜之命,时不时往三皇子府里跑,指导那位殿下的功课。
只不过,教导了数日,终究也不见成效。
萧霜索性便下了一道口谕,让唐翎去扯了那位不思进取的殿下,一同参加二泉诗会。
也好通过这场诗会,让无心策论的三殿下,沾沾名家大儒们的书卷气。
漪澜泉风景甚美。
绿树清泉,流觞曲水。
京城的贵族公子们风度翩翩地摇着折扇,端坐于层层白幔之中,上观天文,下谈地理。
唯有坐在唐翎身边的三殿下,不作诗,也不与旁人交谈。
只是皱起眉,把玩着手中的细箭,满脸的恹恹之态。
唐翎坐在一旁,很想装作不认识三殿下。
偏生她地位非凡,来往的年青公子们都会笑吟吟地走过来,或多或少问候两三句。
一边问候着,一边默默地将三殿下没文化的姿态记在了心里。
丢脸丢成这样,唐翎觉得难以向昭阳长公主交差。
但当她转过头,瞧见三殿下玩箭玩得越发起劲,就差没把“没读书”三个字刻在脑门上了。
于是,唐翎决定摆烂装死了。
她闭上眼,听着耳畔的流水淙淙声,试图忘记昭阳长公主的嘱托。
谁知一闭眼,三殿下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待到唐翎睁开眼,想起世间还有这么个人时。
仆从面色煞白,惊惶失措地对她说,三殿下和四殿下打起来了。
三皇子和四皇子,素来不太对盘。
打起来,原也不是什么大事。
只不过,三殿下自幼习武。而四殿下,自幼便喜欢念诗作画。
于是这一打,三殿下把箭搁在四殿下的喉咙上,差点闹出了人命。
参加诗会的公子哥儿们至今仍未知道,三殿下那天为何会跟四殿下打起来。
他们只知道,穆贵妃抱着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四皇子哭得梨花带雨。
陛下也烦不胜烦,一怒之下把三殿下禁足了半年。
之后,三殿下成了燕王。
被齐皇封为燕王后,她收敛了许多,不再年少气盛,动辄便和四殿下打架。
只不过,数年以后。
一名不知情的茶商,给燕王奉上了一杯二泉银毫。
当时,燕王殿下还未曾传出暴戾多疑的恶名。
但当她听说这茶产自于漪澜泉时,却面无表情地抬起手,将一碗新沏的茶拂在了桌案上。
……
唐翎回忆起这段往事。
不由得笑了笑:“我依稀记得,燕王殿下虽然不喜欢喝红茶,但却更不喜欢喝二泉银毫。”
“所以那日,徐郡守在玉华楼里设宴,依照燕王殿下的性子,实在不应该饮下那杯茶水,而应该当场把杯子给砸了。”
“但燕王她不仅没砸杯子,而且还用这杯茶来招待我,你们觉得,这是为何呢?”
唐羽没有回答唐翎的话。
毕竟,她也不知道为何。
唐羽只是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绝歌,不着痕迹地将她扶了起来。
然后随意想了句话,对唐翎说:“长姐,绝歌先前不是说过么,燕王失忆了。”
“是吗?可我太不相信这副说辞。”
唐翎微微一笑:“当年,四皇子辱骂的可是燕王殿下的生母清贵人。以燕王的性子,就算忘了什么,也不该忘了这一茬。”
唐羽沉默良久,叹道:“也是,燕王殿下向来恩怨分明,有仇必报。”
说到此处,她想起了一件事,不由得看向唐翎:“长姐,所以那天你言辞犀利,处处为难,其实只是为了试探燕王?”
唐翎颔首道:“是。”
听见这些话,叶绝歌终于忍无可忍了:“唐大人这是在怀疑,现在的王爷并非王爷本人?可王爷的面容和声音毫无更改,事关重大,您又是从何处得出的结论?”
“我并没有下定论。”
唐翎看了叶绝歌一眼,轻描淡写地说:“只是一个猜测罢了。”
“毕竟一向不喜诗文的燕王殿下,居然作出了像庆州楼记这样的文章。若不是我向来不信鬼神之说,险些都要以为,王爷她被什么人给附身了。”
唐翎语气轻巧地说着话,状似随意地开了个玩笑。
但却没有人发笑。
因为唐翎的脸上,并没有笑容。
在唐羽和叶绝歌沉默之际,唐翎继续说:“当然,像附身之类的怪谈,约莫是不可能的,而且我向来也不信。”
“所以我先前才会认为,燕王殿下应该是被人给冒充了。”
若是萧瑾身在此处,只怕会被唐翎清晰的思路给惊出一身冷汗。
附身、冒充。
就差没报她身份证号了。
当唐翎说到此处时,却微不可查地皱起了眉:“但奇怪的是,那天我观察了许久,王爷的脸上并没有易容痕迹。”
被唐翎这么一说,唐羽也觉得此事恐怕有端倪。
她回忆着那天的情景,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长姐,万一是人.皮面具呢?”
“不可能。”
唐翎否定了唐羽的猜测:“从前我也想过这种可能,所以那天才想去碰一碰燕王殿下的脸,看看是不是活人的触感。只可惜,最后却被燕王妃拦住了。”
“但在当时,我和燕王离得极近,不必用手去触碰,也能看出她并没有戴人.皮面具。”
叶绝歌点点头,说道:“王爷最烦江湖神棍,自然不会用那些东西。”
唐翎却意味深长地说:“倒也未必。”
“毕竟燕王殿下都能对尧国公主一见钟情了,那还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呢?”
叶绝歌ʟᴇxɪ心知,自己并不能说服唐翎。
于是抿住嘴唇,轻声说:“唐大人。不管怎样,从踏入燕王府的那一天开始,绝歌所效忠之人,便仅有王爷一人。”
话及此处,叶绝歌取下腰间赤剑。
用双手捧起,将它轻轻放在桌案上:“所以从今往后,请两位大人不要再问绝歌任何事了,绝歌也不会再说出关于燕王殿下的任何事。
唐羽站在唐翎身旁,沉默不语。
而唐翎垂下眸,望着那柄赤红的长剑,忽然笑了笑:“绝歌,既然你对燕王如此忠心,那么昭阳殿下对你的恩情呢?你这般重情重义,又该用什么来偿还?”
起初,叶绝歌本是低着头的。
听见了这句话,她抬起头,定定地将唐翎和唐羽二人看了半晌。
而后伸出手,握紧了腰间的匕首。
噌——
听着这道声响,唐羽睁大了眼。
饶是她的剑再快,事发突然,却也来不及阻止。
匕首出鞘,闪过一抹雪亮的银光。
划过纤细脆弱的脖颈,却只留下了一道鲜红的血痕。
因为在匕首割破喉管之前。
唐翎随手拿起桌上的赤剑,挑飞了叶绝歌意欲划向咽喉的匕首。
只不过,叶绝歌仍是受了皮外伤。
鲜血顺着伤口蜿蜒流下,浸湿了脖颈间的肌肤。
叶绝歌见自戕不成,也不去捂脖颈上的伤口,低声对唐翎说:“绝歌孑然一身,只能用命来偿还。”
听见这句话,唐翎的眼神倏忽柔和了几分。
但,终究也只是一瞬罢了。
下一刻,唐翎走到叶绝歌的面前,冷声说:“昭阳殿下要你的命,能做什么?”
叶绝歌垂下眼睫,再度跪到了地上:“绝歌无能。可除此之外,绝歌再没有别的东西了。”
唐羽看着叶绝歌脖颈上流淌的鲜血,似乎有些不忍,于是将眼神投向唐翎:“长姐,你难道要逼死她吗?”
唐翎没有回答。
半晌过后,她才轻叹一声,对叶绝歌说:“罢了,你回去吧。此后,都不必再来此处了。”
叶绝歌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唐大人,您的意思是……”
唐翎摆摆手,淡然地说:“回月夕山庄,找你主子去吧。”
言下之意,便是放叶绝歌走。
此后,也不会再和她有任何来往了。
叶绝歌大喜过望,一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
片刻后,才跪倒在地,恭敬地对唐翎和唐羽行了一个大礼:“多谢二位大人。”
行完一礼后,叶绝歌半是感激,半是欣喜地看了唐翎一眼。
再抬起头,看了唐羽一眼。
而后她轻轻合上房门,悄无声息地离开这间宅院。
唐羽站在窗边,看着叶绝歌离去的身影。
向来以冷面无情著称的唐副指挥使,此时,却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一旁的唐翎将杯中的大红袍倒掉,收起茶具,漫不经心地问:“何故作此叹息?”
唐羽转过身,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唐翎:“长姐,你明明知道的。”
“我知道什么?”唐翎反问。
“你明明知道,白术刚刚就隐匿在院外,可你为什么不告诉绝歌,还故意跟她说这么多话?”
唐翎对上唐羽的视线,轻飘飘地说:“白术是燕王派来的,燕王她自有打算,我为什么要告诉叶绝歌?”
“更何况,白术虽然擅长追踪之术,但他自己也清楚,他在隐匿身形方面下的功夫,终究还是太少。”
“他不敢靠得太近,怕被我发现。但又苦于要给燕王交差,所以只能再进几步。”
唐羽沉默片刻,说道:“可是就算他再走近几步,也只能看见人影,并不能听清全部声音。”
“那不是正好吗?”唐翎微笑着说,“燕王对叶绝歌起疑,派白术跟踪了她这么多天,如今总算有所收获。”
“这是好事。”
……
月夕山庄。
萧瑾坐在静室里,正垂下眼眸,看着在白瓷碗底游来游去的锦鲤。
里面还摇曳着几株水草,以及数十只个头极小的蝌蚪。
瞧见蝌蚪过分活泼地畅游在碗底,萧瑾原本烦躁的心情,此时却莫名好上许多。
不由得抬起手,指着它们问:“这些蝌蚪是从哪里来的?”
叶夙雨回答:“被蝌蚪的阿娘生出来的。”
“……”
萧瑾无语凝噎,半晌才缓声说:“叶夙雨,本王想问的是……你是怎么捉到这些蝌蚪的?”
叶夙雨看了萧瑾一眼,再答:“钓上来的。”
萧瑾:“你退下。”
她不想再跟叶夙雨交流任何一句话。
抓蝌蚪的人,让萧瑾觉得心烦。
连带看着碗底活泼可爱的蝌蚪,她都觉得有些厌烦:“把这碗水也撤下去。”
叶夙雨顿住脚步,惆怅地端起白瓷碗。
幽幽地说:“喜欢的时候自有千般好,如今心生厌烦,便弃之如敝屐。呵,原是人之常情,怪不得谁。”
萧瑾:“……”
她微微睁大了眼,还没来得及问叶夙雨,这话究竟是跟谁学的。
对方就已经捧着白瓷碗,冷漠凄清地走了出去。
这次第,岂非反了不成?
萧瑾面上略显愠怒,但心底其实亮得跟明镜儿一样。
叶夙雨这厮,看似是在跟她对着干,实际上她的种种行为,都是在暗示绝歌一事。
一想到这件事,萧瑾就头疼。
甚至她希望,派出去的白术能慢点儿回来。
再慢点,说不定她就能想得更清楚一些。
萧瑾不想冤枉任何一个人。
无论是为了她自己,还是为了早就已经凉透了的原主,她都不想。
——同时,她也不想原谅任何一个背叛自己的人。
更何况,绝歌还是原主的亲信。
那个早死的燕王,最看重、也是最信任的心腹。
如果连叶绝歌都背叛了原主。
那么原主这一生,属实是有些可笑了。
思及此处,萧瑾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再度抬起头时,瞧见了摆在桌案边的那对珍珠耳坠。
心情烦躁之余,她轻轻伸出手,随意拈起一颗,将珍珠坠子放在掌中把玩。
珍珠的触感圆润柔滑,像极了耳垂上的肌肤。
细腻,温软。
用指腹摩挲着,珍珠边缘垂落的银色流苏,就在萧瑾的掌心里轻轻颤抖。
萧瑾本是闲来无事,随手拈起一颗把玩。
但玩着玩着,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的动作一顿,浅浅的绯色漫上了耳廓。
像是做贼心虚似的,咳了一声,萧瑾缓缓地将珍珠耳坠攥住。
握了半晌,再摊开掌心,飞快地将它收进了匣子里。
也是好巧不巧,萧瑾刚把耳坠放进去,还没来得及收起脸上无意识扬起的笑容。
转过头,就对上了楚韶含笑的眼眸。
一瞬间,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不是悸动。
而是做了坏事之后的措不及防。
至于具体做了什么坏事,萧瑾看着楚韶的眼睛,已经全忘了。
她只是收回手,故作镇定地点点头:“下午好。”
一句突如其来的下午好。
简直——
像个傻逼一样。
楚韶并没有觉得萧瑾像个傻逼,只是有些疑惑对方问候的方式。
但还是弯起微笑,回应道:“王爷,下午好。”
萧瑾听着楚韶的话,先是一愣,而后不自觉地笑出了声。
楚韶略显疑惑:“王爷为何发笑?”
萧瑾很难解释清楚。
因为楚韶刚刚那句正经而又不失礼貌的回复,几乎跟客服一模一样。
思及此处,萧瑾忍住笑。
也模仿着楚韶的语气,一本正经地作答:“因为王妃刚才太可爱了,所以我有些想笑。”
可爱?
楚韶愣了愣,而后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
原来在萧瑾眼里。
她是可堪爱慕,可以怜爱的人。
虽然她并非这种人。
但萧瑾既然这样认为,那她也可以勉为其难地装一装。
说起来容易,但到了真的要装起来的时候,楚韶还是略显力不从心。
她并不知道,可爱的人要说什么话。
不管看见什么,她只能说出一些浅显的表象。
比如……
楚韶温柔地看着萧瑾,轻声说:“原来如此,难怪王爷的耳廓会这样红。”
“原来是觉得妾身可爱,所以才会变得这样红。”
虽然她也并不知道,这二者之间究竟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但说出这句话,依然温温柔柔,毫不费力。
此言一出,便引来了萧瑾剧烈的咳嗽。
比任何一次都更为撕心裂肺。
但没咳出血。
楚韶捏着雪白的锦帕,忽然发现这帕子没有用武之地了。
一瞬间,甚至还有些惋惜。
待到萧瑾咳完了,才皱起眉,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许是因为这几日天气转凉,常常咳嗽。咳得急了,耳朵也会泛红。”
楚韶有些惊讶。
原来,咳嗽还会让耳朵变红ʟᴇxɪ。
但见萧瑾面上端着一派淡然,楚韶也不疑有他。
相信萧瑾的同时,同时她又有些怀念方才的那一抹绯红。
萧瑾的肌肤本就白。
因得生病的缘故,那样的白,便显得更加淡漠易碎。
浅淡的绯色漫上整个耳廓,倒像是一块触手生凉的冷玉,被丝绸轻轻裹住,扔进脂粉堆里。
本是不容亵渎的美玉。
偏偏浸入胭脂水粉里,却被亵渎得彻底。
只是想一想,便让她有些兴奋。
萧瑾看着楚韶唇边的笑容越来越深,却觉得莫名其妙。
同时,她也生出了些许害怕。
总觉得,楚韶看她的眼神很奇怪。
但细细想来,却也说不上到底何处奇怪。
直到楚韶唇畔弯着温柔的笑,说出那句话。
萧瑾才明白,原来处处都透露着奇怪。
楚韶抿起一抹微笑,轻声询问:“王爷,妾身可以尝一尝您的嘴唇吗?”
萧瑾懵了:“什么?”
楚韶用手撑着下颔,再次重复了一遍:“妾身,想尝一尝您嘴唇的味道。”
“……”
萧瑾这辈子就没有见过。
把接吻说得如此明确直白,宛如打卡签到一样的人。
听见这句虎狼之词,萧瑾将楚韶看了好久。
直到确认自己并非听错了,才缓声问:“为什么?”
问完这一句,她又很想反手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简直跟个傻叉一样。
萧瑾你做个正常人吧。
别人只是想接吻而已,难道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幸好,楚韶也不是什么正常人。
听见这个问题,她将垂落的一缕青丝拨至耳后,微笑着说:“因为您的耳朵是红色的,嘴唇也是红色的……它们都是很好看的颜色。”
“所以,妾身想尝一尝。”
也是,红色的。
萧瑾的脑海里很清奇。
她将关注点放在了“也”字上。
先说耳朵,再说嘴唇。
她暗戳戳地想,莫非楚韶最原始的目标,其实是她的耳朵?
不得不说,萧瑾猜得很对。
但她也没想到,楚韶如此雷厉风行。
下一刻,楚韶就轻轻抬起她的下颔,吻了过来。
……
夏日的阳光很暖。
透过窗户的红木格子照进来,被镂空雕刻的花纹,一点一点剪成易碎的光晕。
楚韶仿佛真的在品尝一块糕点。
她捏着萧瑾的下颔,探出温软的舌,轻轻舔.舐着对方的嘴唇。
撬开牙齿,滑入更为柔软的那一处温床。
萧瑾感觉自己落进了一方水池里。
被阳光和粼粼水波包围着,沉入更为静谧的湖底。
濒临死亡之时。
却被温暖的嘴唇撬开,灌了一大口湖水和沉闷的氧气。
萧瑾第一次觉得。
就算是被人从湖底打捞起,也不会彻底得救。
搂住楚韶的脖颈。
反倒会逐渐下坠,沉没。
陷入更为温柔,同时也更为窒息的漩涡。
……
日光像是一捧珍珠,散落在二人的衣袍间。
此时是白天。
所谓白天。
便是青天白日,艳阳高照。
萧瑾的脑子里,装着很多“白日不可宣淫”、“光天化日之下莫要行那苟且之事”的箴言。
但内心的理智,终究也抵不过愈发靠近的肌肤。
以及,渐趋急促的喘息。
她相信,没人教过楚韶该如何去亲吻一个人,亲近一个人。
但楚韶已经无师自通地伸出手,解开了她的衣襟。
同时,也不知怎的。
不知不觉,萧瑾也抬起手,取下了楚韶的发簪。
乌发倾泻,坠了一地的流云。
拂过萧瑾的脖颈,轻轻垂落在衣袍间,仿佛衣袖边精细刺绣出的缠枝纹路。
情到浓时,本该发乎情,止乎礼。
但二人靠得越近,却越觉遥远。
始终不够。
始终贪得无厌,难以餍足。
恰是此时,楚韶忽然停下了动作。
她的手指还搁在萧瑾的玉带边,却没有再继续解下去。
萧瑾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满。
对方的白玉簪还被她握在手中,不由得低声问:“怎么了?”
楚韶笑了笑,轻声在萧瑾的耳畔说:“门外有人。”
一阵沉默。
萧瑾放下手中的白玉簪,认真地问:“是刺客吗?”
楚韶笑得柔和:“不是刺客,但可以杀。”
片刻后,萧瑾微微地叹了口气。
她拾起木梳,简单地替楚韶挽了个不太周正的发髻,插上玉簪。
理好衣襟后,萧瑾对楚韶说:“算了,别吓白术了。”
“他还是个孩子,让他进来吧。”
……
白术,一个孩子。
但在某些时候,他怀疑自己可能这辈子将止步于少年时。
当他进了房间,感受到燕王妃和善的目光时——白术头一回生出如此强烈的预感。
一种可怕的、快要被扼杀的感觉。
天地良心,白术他真的不想进来。
但他也没想到,就算只是立在门外,听见里面的声音,犹豫着要不要进来,也是一件犯天条的事。
白术睁大了眼睛,看着站在萧瑾身侧的楚韶。
尽管萧瑾已经对王府里的人再三强调过,私下无人时,不必行大礼。
但在此时此刻,白术的心中仍然生出了一种不受他掌控的冲动。
他想给楚韶跪下。
对,就是现在。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
大丈夫能屈能伸,白术干脆利落地跪下了。
因为上一次生出这种冲动。
还是师父弄混了丹药,错把天下奇毒给他吃了的时候。
白术还是个少年。
但他已经饱经世俗沧桑,连带着声音,都染上了一丝悲凉:“给王爷请安,给王妃娘娘请安。”
萧瑾看见别人跪她,整个人就开始烦躁了。
更别说眼前还杵着个坏她好事的孩子。
虽然任务是她亲自交代的,但让白术起身的同时,仍是不由得缓声说:“白术,你这脸色,还有表情。你不说请安,本王险些以为你是来给本王送终的。”
白术起身的动作一顿。
而后再度跪下:“王爷言重了,原是属下不配。”
萧瑾一怔:“不配什么?”
白术:“不配给您送终。”
“……”萧瑾已经习惯了这个王府没有正常人,于是直接问:“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一提到交代的任务,白术的眸中多了几分神采。
起身之后,一五一十地将这几日所探查到的消息说了出来:“前几日,叶统领去了铁匠铺,把剑鞘上的漆给补好了,也将锋刃重新打磨了一遍。后几日,叶统领去郊外见了两位指挥使。”
萧瑾沉默良久,问:“她们说了什么?”
白术答道:“属下离得太远,没有听清,只是依稀听见了昭阳长公主的名字。”
“知道了。”萧瑾点点头,“辛苦你了,退下吧。”
在离开之前,白术突然转过身。
定定地看着萧瑾,说了一句:“王爷,叶统领她是个好人。”
萧瑾看着白术稚气未脱的面容,平静地问:“为何?”
白术想了想,说道:“从前属下在院子里做洒扫活计时,叶统领看属下年纪小,经常让属下去扫不落叶子的树。”
“冬天的时候,晚上房间里太冷了,属下睡不着,就去院子里练剑。结果没想到,叶统领也在练剑,所以属下就在躲在树后面,看她练剑。”
“第二天晚上,属下还是睡不着,又去院子里练剑。属下悄悄走到树后面,却发现那里多了一床被褥。而且,叶统领的剑招也变慢了。”
白术认真地对萧瑾说:“王爷,叶统领她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
萧瑾看着白术清澈的眼睛,点了点头:“本王知道。”
白术说完了这番话,便离开了。
房间里,顿时又只剩下了萧瑾和楚韶。
萧瑾回味着白术方才所说的话。
片刻后,她转过头,问楚韶:“王妃觉得如何?”
楚韶看着萧瑾,轻笑道:“是非曲直,王爷心中早有定论。既然早已有了思量,又何需问妾身呢?”
萧瑾淡淡地说:“白术说得对,绝歌的确是个好人。”
她想起唐翎那双瞳色略浅的眼睛,声音微冷:“但在这世上,好人容易被人算计,也容易被别人骗。”
楚韶看着萧瑾,唇畔弯起柔和的弧度:“所以,王爷觉得,叶统领被唐指挥使骗了么?”
萧瑾点了点头:“就像王妃那天佯装力有不逮,假意退了半步,骗过了唐翎和唐羽一样。”
“唐翎不仅在骗绝歌,可能……也在算计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