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滨城回来的第二天,郑亭林清早按时去了学校早自习。
校内拉着红色横幅庆祝本届全国物竞的成绩,傅令君总分第一,吴俊驰进入前五十,一同入选国家集训队,此外还有国家一等奖一名,国家二等奖三名,可以说是战绩斐然。
这些消息在实中各大年级群和表白墙前几天就已经爆火,但热度依旧居高不下。
尤其傅令君的名字,在实中校内几乎无处可逃。
郑亭林刚一踏进二十班,不少同学一看到她便欲言又止,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和傅神很熟的事在学校都已经传遍了!”安然哼了哼,瞄了她一眼,“听其他竞赛生说,他们在滨城举办学校看到你了。”
郑亭林:“……路过了一下。”
“装!”安然气鼓鼓,“你根本没拿我当朋友,还藏着掖着,我太伤心了……”
郑亭林面露窘迫,叹了口气。换做前几天安然问,她多半还能高高兴兴分享,可惜昨晚过后,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些问题。
安然狐疑地盯着她的神情,突然压低声音:“你们吵架了?”
“……也不算吧。”郑亭林自己也有些犹疑。
没有争吵,也没有冷战,但气氛却跌落谷底。
是她伤害了傅令君。
“什么算不算的!该不会真让我说中了吧……”安然惊讶捂嘴,四下张望,“到底什么情况?”
郑亭林瞥了她一眼:“没什么,傅令君要去京城了。”
“喔那也是该去了。”安然闻言淡定,“毕竟是要为国出战的。”
然而她并没有被带偏话题,追问:“就这?这有什么好吵的,虽然距离是远了点,时间是久了点,但亲爱的,你要懂事啊。”
郑亭林正生着闷气,这话简直火上浇油:“——我不懂事?”
她费尽心思维持两人关系,给出了近乎极限的让步,傅令君不领情也就罢了,什么都不知道的安然还要给她扣上“不懂事”的帽子。
郑亭林当然知道这次集训对傅令君多重要,也清楚她将来会在学术上苦心孤诣大放异彩,所以才不希望傅令君继续在她身上花费工夫。
她这只蝴蝶已经扇动了太多人的命运。
傅令君不该把心放在她身上,她应该有更远大的前程。
这些话郑亭林无法和任何人诉说,重生而来的她看待当下总不自觉与上一世做比较,而作为“先知”,她往往有着旁人难以企及的冷静判断。
安然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她:“别恼羞成怒啊。”
郑亭林一口气上不来:“……你可闭嘴吧。”
她觉得自己需要一个人静静。
安然却笑:“其实我也觉得你们蛮不搭的,傅神到底为什么会那么喜欢你啊,真是想不通。”
“喜欢我很奇怪吗?”郑亭林再次扭头看她,一时间忘了反驳对方的“猜测”
安然挑眉:“没啊,只是意外傅神也这么肤浅,只喜欢好看的。”
“……你是在说我没脑子吗?”郑亭林恼怒,“拜托,我也不差好吗,只是不同领域而已!”
这也是傅令君曾经安慰过她的话。
郑亭林反应过来,顿住:“要按你那么说,傅令君岂不是只能找同行。”
“我可没说,你脑补这么多激动什么呢。”安然好整以暇看她,“这不是还有善良的、有钱的等等等等。”
郑亭林为自己刚才的反应尴尬,趴在桌上消沉起来。
她刚刚的话其实暴露了自己心里的想法,辩解得再好听也掩盖不了真实的自卑。
郑亭林一直觉得,只有和傅令君一样高智商、并且热爱数理天文的人才配得上她。
即便她在音乐上天赋卓绝,郑亭林面对她也依旧会自惭形秽。
她永远无法理解傅令君的研究,更无法触碰到她的精神世界。
傅令君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做朋友可以很放松开心,但更进一步,就会衍生无限问题。
安然斜睨她一眼,敏锐得恐怖:“我看啊,就只有你总是想太多。”
郑亭林确实想的要多很多,但她并不认为这是一件坏事。
“多想一点总是没错的。”她说。
“感情的事,想得再多也没意义。”安然拿出了导师派头,“你才十七诶,别这么老气横秋行吗,喜欢就谈,不喜欢就分,简单点,豁达点,又不是要结婚。”
说着,她反应过来,追问:“我去,你该不会是那种希望一生只谈一次直接到老的类型吧?”
郑亭林:“……怎么可能。”
安然点点头:“确实,你不像,不过我看傅神可能是。”
“是啊。”郑亭林终于认可了一次同桌的话。
“诶傅神怎么就喜欢上你呢。”安然瞄她,又重复了一遍。
郑亭林瞪她:“你别胡说八道。”
安然哼哼:“我早就看出来了。”
每次傅令君看向郑亭林时,状态眼神都完全不一样。
郑亭林伏桌抱臂,不再说话。
中午照例和孟思妍一起用餐,她对昨晚在书店遇见郑亭林的事耿耿于怀:“你之后找到傅神了没?”
“找到了。”郑亭林答,“你现在周末要看店吗?”
“店员家里有事请假了,我正好有空就顶顶。别转移话题,你昨晚一脸失落,该不会真喜欢上傅令君了吧。”
孟思妍惦记着这件事:“你当初怎么拒绝施斐来着的——”
“这完全不是一回事。”郑亭林斩钉截铁,末了头疼无奈,“让我安静会儿吧。”
傅令君明明不在,却到处是她的身影,郑亭林知道安然孟思妍没有恶意,但还是一阵心烦意乱。
不知不觉间,她在江城的一切都被浓墨重彩地打上了傅令君的印记。
下午郑亭林终于摆脱二十班的热议,逃进了琴房,贺真言老早在等着,甚至主动帮她把琴房打扫了一遍。
“郑老师,你真的和傅神很熟吗?”练琴到一半时,贺真言突然问。
郑亭林顾不上纠正她的称呼,没好气地回:“不熟。”
“好吧,我看大家都说实中和傅神来往最多的就是郑老师你了。”贺真言没好意思说两人同框的抓拍照在表白墙被疯狂磕cp的事。
学习太过枯燥,校园生活最不缺的就是八卦和脑补。
在郑亭林和傅令君两位正主完全不知道的情况下,两人的高楼在流量日益颓靡的校园论坛建了一栋又一栋。
郑亭林已经数不清这是她今天第几次和人强调:“我真的不清楚傅令君的事,不要问我了。”
她继续拉起巴赫小无,柔板被她生生拉成极快板。
晚上放学,郑亭林松了口气,刚庆幸摆脱了可怕的追问,一进门就看到谭雅平在客厅沙发正襟危坐。
这不是什么好的征兆。
“回来了。”谭雅平不动声色,面色难看。
郑亭林应了声,打算直接上楼,却被叫住:“现在一点礼貌都不讲了吗。”
郑亭林低头,拿出耐性:“妈,我上楼了。”
谭雅平指了指对面沙发:“急什么,坐。”
郑亭林迟疑,最终还是依顺坐了下来。
如非必要,她也不想和谭雅平闹僵。
“你昨晚去干什么了?”谭雅平直入主题。
郑亭林:“随便走走。”
“我叫你你没听见吗?电话也不接。”谭雅平怒火一点点宣泄出来,“你知不知道昨晚来了多少重要人物?平时你见得着吗,令君这次拿奖,你作为姐姐怎么能临阵跑了?外人看了还以为你们不和。”
“那外人怎么看你的呢?”郑亭林反唇相讥。
谭雅平一噎,不理会她的嘲讽,继续说:“令君母家和不少古典乐圈的人物交好,昨晚来了好几位京城的大师捧场,都说了让你来见见,结果你人跑哪去了?”
“这是傅令君的庆贺宴。”郑亭林觉得不可理喻,“你们不觉得离谱吗?”
宴会横幅海报处处印着傅令君的名字,觥筹交错间却没有人真的在意她。
就算主角不出现也没关系,傅伯诚还要接着和朋友敬酒胡侃,谭雅平还要接着流连会场强调身份。
傅令君拿第一对他们只是理所当然的事,不需要深究也不需要关怀,她就只是一个没有情绪的符号,是成人们达成自己目的的由头。
谭雅平竟然还把主意打到了季家的人脉上。
郑亭林克制着情绪:“我不需要。”
谭雅平愣住,转而尖刻:“我这是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啊,你觉得我不尴尬吗,我这是为了谁啊?”
“所以我说不需要!”郑亭林受不了了,“别这样,你尴尬,我也难堪。”
她又想起郑清为了她求京音附中副院长的事,觉得可笑又想哭。
“你们从来都不在意我到底想要什么,用自以为是的‘为你好’来绑架我。”郑亭林紧盯着她,“我宁愿你们放弃我。”
她霍然起身上楼,徒留谭雅平坐在原地。
二楼的书房书桌空了许多,傅令君已经走了。
郑亭林没有送她,甚至没有过问她离开的航班时间。
她把琴盒搁在书桌旁,坐在了傅令君常坐的这张书桌前。
窗外有一棵法国梧桐,树叶已经发黄,郑亭林探身,看到窗边沿落了一片金黄的梧桐叶。
她伸手把它拾起,落叶形似手掌,脉络清晰,郑亭林第一次这样仔细观察它。
傅令君每天坐在这时,会想什么呢,也会注意这些叶子吗?
郑亭林把它搁在了桌上,抽了支笔压着防止吹走,起身进了卧室。
她要把精力集中在当下。
日历张数一天天撕过,一周就这样过去。
郑亭林对时间快要失去了实感,只在察觉到身边关于傅令君的讨论逐渐减少时,才终于确信,已经过去这么多天了。
傅令君没有给她发过消息,她也没给傅令君打过电话。
练琴时贺真言问她:“为什么你最近都在练巴赫呢?”
郑亭林之前告诉她最近要准备帕格尼尼国际小提琴大赛。
巴赫小无虽然难度也很高,但风格和帕格尼尼迥异。
郑亭林闻言笑了一声:“那我换首吧。”
她拉起了《一步之遥》。
停下时,贺真言惊艳赞叹:“这首超级适合小提琴独奏!我也练过好久。”
郑亭林却摇头:“有个钢伴会更好。”
贺真言想要辩驳,看到对方神情时又住了口。也没有提出自己为她钢琴伴奏的建议。
这一天全国各地正好开始大降温,晚上郑亭林背着琴盒到家时,连打好几个喷嚏,看得张姨直给她冲泡感冒灵。
“傅先生今早到家了,谭女士这几天都没回啊。”张姨看了眼楼上,和她解释,郑亭林点头示意知道了。
谭雅平本来就忙,想要避开她轻而易举。
郑亭林说不上有什么感觉,只希望她不要又爆发一轮怒火。
她喝完预防药,上楼看到空荡冷清的公共书房和休息室,独自坐在了沙发上。
沙发旁放着上次从夹娃娃机里得到的毛绒橘猫。
茶几上放着一本努力看了十几页的《达洛维夫人》。
郑亭林抱着橘猫玩偶失神。
她想起了自己在滨城欢乐世界许愿木牌上写下的心愿,而红丝带系上许愿树后的第二天,这个愿望就宣告破产了。
郑亭林希望自己身边永远有人陪伴。
她太贪心,永远只会召唤分离,这大概是一个自私的愿望。
滨城阴沉了好些天,下旬刚开始时少见地下了一场小雨。
这天郑清给她打了电话。
上次之后,郑亭林忘了把他重新加入黑名单,看到电话时想起,又不免觉得自己幼稚,没有再拉黑对方。
“你打定主意不回来了的话,在京音附中的档案记得来处理一下……刘培那个老家伙扣着的呢,等你真的申上了柯林斯多半不会轻易放你走。”
京音附中大多学生都是奔着出国去的,每届能申上什么名校都是家长们的重点参考指标,郑亭林和郑清想法难得一致,都不想让京音附中拿她录上柯林斯做噱头宣传。
郑亭林答应了回京城音乐附中一趟。
两人沉默下来,上次的难堪历历在目,郑亭林同郑清无话可说,郑清也绝不是会道歉反省的人。
他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了音乐,偏偏天资不上不下,这种殉道士般的自我折磨在小郑亭林第一次拉起小提琴琴弓时骤然终止。
可怜可悲,可恨可叹。
或许是重生来和郑清的接触变少,郑亭林对他的怨恨也淡了许多,只是单纯地不愿再相见。
“你要是有空,也回家一趟吧,你从小到大的东西都还在这呢,我没有动。”郑清含糊说,“是我对不住你。”
窗外雨声淅沥,郑清上次来江城时也下了雨。
郑亭林想起了很多,郑清的责骂,从不留情的批评,从来不听她的想法,扼杀她所有可能影响练琴的爱好,包括那只橘色的有着深色斑纹的流浪猫。
她意外于自己记得这么清楚。
郑清的所作所为不止于此,可以说,郑亭林如今的习惯和性格一大半都脱不开他教育的影响。
“无所谓了。”郑亭林回,“那些东西你随便处理吧。”
郑清没有答应:“我都会给你留着的,这里是你的家。”
郑亭林垂眸:“我的家不在那儿。”
说罢,她挂断了通话,两人终归还是没能心平气和结束对话。
郑亭林早就没有家了,郑家不是,傅家更不是。重生时她满怀期待想去谭雅平装修的新房,可到现在一次也没去过,她的小窝愿望落空。
雨声助眠,郑亭林躺在床上时却失了眠,这段时间她总是睡不好。
重生后萦绕的旧梦做得越来越频繁,自从她看清那梦里的人影后,傅令君就再也没离开过梦境。
郑亭林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接受这个事实。
确实是傅令君,可为什么是傅令君?
最近可以用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解释,可之前呢?
玄学。
兴许如果最近她感兴趣的是另一个人,那道光影也就不会是傅令君了。
但比起探索这些问题,郑亭林更忧心另一件事。
梦里的傅令君同她很亲近——有些太亲密了。
郑亭林很不好意思。
但也止步于不好意思,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抗拒。
郑亭林昏昏沉沉睡着,早上醒来忍不住咳嗽,请了假在家继续躺,张姨也没有叫她,于是一觉就睡到了下午。
傅令君叮嘱她要照顾好自己,可郑亭林是个生活白痴。
她掩嘴咳了几声,起身下楼。
手机屏幕上跳出今日江城气温个位数的推送,傅令君连一句“多穿衣”也没给她发。
两人的微信聊天记录停在了十几天前。
郑亭林觉得傅令君可能是真的对她失望了。
星星要熄灭了。
她突然跑上楼,张姨惊讶地要喊住她:“饭菜还剩这么多!”
郑亭林上楼飞快清好必要物品,几分钟后穿着鹅黄羽绒服背着书包下了楼。
她多吃了几口饭菜,又一口喝掉张姨准备的感冒药,说:“我要去京城一趟。”
说完,她没有顾虑滨城惨淡的天色,一身轻便地打伞出了门,坐上了最近一班开往京城的高铁。
列车上,郑亭林望着窗外雨幕,像傅令君一样放空起思绪。
她的决定总是这样仓促任性,但比起后悔,她更怕遗憾。
到达京城西站后,她背着包从人潮中走过,打车到了京城大学正门口。
她知道物竞集训地是在京大校内。
但郑亭林进不去,也不知道傅令君在哪。
这么久来,她第一次给傅令君打了电话,嘟嘟许久后无人接听。
她又发消息,傅令君没有回。
郑亭林有些泄气,想到她这么久没给自己发过消息,悲观的猜测瞬间笼罩了她。
京城比江城更冷,郑亭林戴起连衣帽,手放进口袋,站在门口看着一个个出进的学生,抱着渺茫的希望寻找熟悉的面孔。
天色渐晚,出入的一波波人变多,郑亭林主动询问起物竞集训队,得到的答复都是摇头。
集训队几十人的体量放在高校微不足道,加上和本科生没有交集,想找到熟人并不轻松。
郑亭林只好一边站在门外等,一边不断打开手机查看消息。
路灯陆续亮起来了。
郑亭林瑟缩了一下,连着咳嗽起来,门卫保安过来问她是不是找人,她点头解释,保安也不好意思地表示爱莫能助,劝她进保卫室等。
郑亭林婉拒了:“我再等一刻钟就走了。”
她眼神暗了暗,脖颈凉风沁人,抬头突然见到一丝雪花飘落。
这是京城姗姗来迟的初雪,郑亭林是最早注意到它落下的人。
晶莹的雪丝落在帽子上,落在她的掌心,郑亭林抬头望着夜色中飘然而下的雪滴,注意到暗沉的夜色中有一颗亮星闪烁。
路灯下影子被拉得细长,郑亭林突然福至心灵,转头看见不远处人行道上的熟悉身影。
傅令君顿住脚步,有些失神地望着路灯下的巧笑面孔。
她下意识别开了蒋绘绘挽着自己的手臂。
郑亭林微抬着头,细雪落在了她的鼻尖上,她眼神茫然地看着傅令君,然后突然笑着打了个喷嚏。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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