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令君走路的声音很明显,她靠近床沿,坐在了另一边。
郑亭林保持着姿势一动不动,忽地开口:“我打算申请柯林斯。”
傅令君看起来并不意外,口吻平和道:“决定了吗?”
“嗯。”郑亭林屈膝坐了起来,“不过还是有点害怕。”
“害怕还是会像以前一样变得厌烦。”
重生兜转还是回到了原点,那原点通往的结局会不会依旧是死亡?
傅令君转身看向了她。
郑亭林垂眸,刘海儿在眼睑投下阴影,又故作释然地笑:“我这样是不是挺烦的。”
“没有。”傅令君回答,“你相信我吗?”
郑亭林微愣,顿住道:“相信。”
“你很厉害,做什么都游刃有余,和我不一样。”她接着补充描述,眼神微暗,“要是我能像你一样果断就好了。”
然而傅令君突然伸手抬起了她的下颌,被迫对视间,郑亭林从她眼中看到了自己。
傅令君:“我也相信你。”
郑亭林的心跳蓦地漏了一拍。
傅令君:“所以如果你真的相信我的话,也请相信自己,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她松开了手,郑亭林却依旧保持着抬头凝视她的姿势,眼睛不敢眨动。
——相信。
从重生到现在,无数次纠结和挣扎,无数次逃避和面对,她不断说服不断安慰自己,放不下,也拿不起,只能任矛盾交戈,她没有相信自己的勇气。
她的勇气在现实面前总如此匮乏,可现在,有人愿意把勇气借给她,而且不止一点点。
傅令君相信郑亭林。
虚幻的恐惧被打破,郑亭林站在片羽碎片中,真情实意道:“我相信信任我的你。”
傅令君会心一笑,又问了一遍:“那决定了吗?”
“嗯,我会继续练琴。”郑亭林点头,转而露出笑意,“这样你会觉得我很善变吗?”
“善变有什么问题吗?人的想法总是在变化的。”傅令君靠着床背坐下。
郑亭林莞尔,往被窝里缩了缩:“但我妈肯定又要骂我了。”
嫌她折腾,没个定数浪费这么多精力时间。
只讲究效率的大人才不会懂得曲折的宝贵。
“不会的。”傅令君却说,“谭阿姨一直认为你会去柯林斯,不管是在京音附中还是江城实中上学。”
郑亭林埋头:“反正免不了难听的话。”
“你打算回京音附中吗?”
“还是在实中,年初面试后再看情况。”
郑亭林把那只毛绒绒的白兔玩偶放在了两人枕头中间,思维跳跃到当下的问题上:“我睡觉真的不太安分。”
傅令君轻笑:“没关系,床铺很大。”
郑亭林欲言又止:“我可能会抢被子喔。”
时间不早,傅令君只留下了一盏暖黄的小夜灯,也躺进了被子里。
不仅床铺大,被子也很大,两人躺下后中间再躺个人也绰绰有余,像是有一条线把她们划开,井水不犯河水,规矩得叫人心生感慨。
“你以前也带朋友回家过吗?”
夜色里,郑亭林睁着眼,莫名问起这个问题。
傅令君也没睡:“没有,你是第一个。”
她们都没有动作,郑亭林忍着没有翻身,拘谨得半点睡意没有。
她想玩会儿手机,但又怕打扰对方。
不知道过去多久,郑亭林思绪纷杂,夜越深头脑越清醒,她一边梳理着重生后发生的一切,一边回忆着上一世的情景,时光往复交错,记忆也变得混乱起来。
“呼。”寂静的深夜里,她翻身长吁出口气。
若有似无的,她闻到了傅令君身上的沐浴露芳香。
和她身上一样的味道。
“你睡了吗。”郑亭林轻声开口。
傅令君:“没有。”
郑亭林侧过身来对着她:“我也睡不着,你想说话吗?”
想说话的明明是她自己,但傅令君还是“嗯”了声。
“你不说话也没关系,就当我在说胡话。”郑亭林顿了顿,“你相信重生吗,或者穿越,哦对了你是搞科研的,肯定不会信吧。”
“但,我做了一个梦,很长很真实,就像真的有活过那么一世,然后现在重来一样。”
她组织着凌乱的语言,继续说:“在那个世界里,我成为了一名小提琴演奏家,但我过得不开心,很不开心。”
“总是和别人吵架,和父母吵,和同事吵,朋友也越来越少,我觉得很没意思,也没有人理解我。”
“后来……”
郑亭林忽地说不下去了。
傅令君出声:“后来呢?”
“后来……我死了。”郑亭林手覆上自己的心脏,像要确认,“我被车撞了,下很大的雨,我又和人吵架,夜里发疯开车跑了出去。”
“太难看了,在我预想里,应该找个风景好点的地方悄悄离开的,不给人添麻烦。”
她语气平静,说出的话却叫人生寒。
然而傅令君只轻声问:“疼不疼?”
郑亭林微怔,努力回想:“不记得了,没什么感觉,只记得那晚的雨很大,血染了一地,闭上眼之前听到了靠近的鸣笛声。”
她伸手把两人中间的兔子玩偶抱在怀里,忽地一笑:“你看,这个梦是不是很奇怪。我还做过很多云里雾里的梦。”
傅令君没有立马接话。
久到郑亭林以为她睡着了的时候,她开口了:“我也做过很多奇怪的梦。”
“梦里我有一个很喜欢的人,但她不喜欢我,或者说,她没有注意过我。后来她去世了,我一直在调查那场事故的原因,她身边的所有人都告诉我这是意外,但我知道不是。”
傅令君语速很慢,郑亭林带笑:“这是刑侦推理还是恐怖悬疑片,让我先做好准备。”
“可能是文艺爱情片,也可能什么都不是吧。”傅令君也跟着轻笑了声,“她走得很突然,我们当时已经很久没见了,她的车祸很快被当地警方定性为意外,但我始终觉得是谋杀。”
“她的家人,她的男友,还有她自己,这所有的一切共同把她杀死了。”
郑亭林听得入神,在长久的停顿中终于反应过来:“等等,男友?”
“你喜欢的这个人是GAY?还是说……”她也停了下来。
长夜漫漫,此时此刻,两人盖着同一床被子,郑亭林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的身心再次紧绷起来。
黑夜里,傅令君的声音无比清晰地传来——“她是女生。”
郑亭林安静下来。
片刻后,她试图挽回:“梦就是这样乱七八糟的……我不插嘴了,你继续说。”
傅令君似乎没有在意,顿了顿接着说:“后来,我在星空中找到了答案,不算答案的答案。”
“你觉得什么是命运?拉普拉斯认为没有什么事物是含糊的,只要有足够的算力,过去现在以及未来都将没有秘密。爱因斯坦也认为世上没有自由意志,一切都是早就决定好的,死亡也是。”
“所以我相信她的死亡不是意外,一切早有征兆,只是我太大意,没有把握住。过去真的能改变吗?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想改变它。”
“宇宙中有数不清的变量,我们的生活也是,熵增从未停止,物质会自发走向无序混乱,让预测变得不可捉摸,但我想要的却是现实的熵减,我想让状态回到过去。”
“像是一场梦,我真的找到了命运的钥匙。”
傅令君的语速很慢,偶尔停顿像是回忆思考,郑亭林安静地听着天书,先才纠结的那点旖旎荡然无存。
至于梦里去世的那个人是男是女,她觉得可能对傅令君毫无意义。
郑亭林眼皮微颤:“然后呢?”
“然后……梦就醒了。”傅令君轻声而郑重。
郑亭林坦率点评:“也是个没头没尾的梦。”
悬疑片变成爱情片,最后成了不知所云的科幻片。
她翻了个身,无声地打了个哈欠,抱着兔子玩偶的手也松了松。
傅令君合上眼:“晚安。”
“嗯……晚安。”郑亭林睡眼朦胧。
傅令君并没有睡意,许久后,她再次睁开眼,把郑亭林掉出的兔子玩偶轻手放在了两人枕头中间。
这是很多年前母亲季乔送她的生日礼物,也是她唯一一次玩娃娃机的收获。
由于傅令君异于常人的早熟,家里人很少拿她当小孩对待,这种尊重固然让人欣慰,但相比同龄人,她确实也缺乏很多温情童趣的回忆。
商场的娃娃机前,幼年的傅令君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夹起移动的毛绒兔子,惊喜地看见她正好掉进成功区域,母亲弯腰把玩偶递给她:“我们令君很喜欢这只兔子呢。”
她锲而不舍地投了很多币,把压在这只兔子上的其他玩偶一次次挪开后,终于得到了它。
小傅令君把它抱在怀里,总是严肃的脸上咧开笑容,走路的步伐都欢快起来。
她的母亲则笑着跟在身后,碎碎念叨着什么,但那声音越来越远,小傅令君疑惑地回头,母亲的身影逐渐淡去,离她越来越远,直至声音再也听不见。
那是她最后一次收到母亲送的生日礼物。
葬礼上,她一袭黑衣站在灵柩旁,来往的人弯身抚摸她的头顶,直叹:“真是可怜啊……”
傅令君听了太多这样的惋惜和怜悯。
她在殡仪馆守了很久,室内循环放着莫扎特的《安魂曲》,宁静严肃的祷词一次次咏唱,没有哭丧声,但悲伤的哀悼厚重得要人喘不过气来。
季家人没有用“妈妈是去了天堂”这样的话来安慰年幼的傅令君,那时的她已经足够明白“死亡”的含义。
花圈摆满四周,枝枝白菊被放下,小傅令君站在那黑白像面前,身边的一切离她远去,她的灵魂被抽离出来,从此她感到了更深的孤独。
傅令君缓慢地睁开了眼,对面的彩绘地图,头顶的星月灯罩,模糊的夜色里,她被子里的身体突然受压——郑亭林不安分地紧紧贴住了她。
半个脑袋埋进被窝,手臂伸出搂紧傅令君手臂,活像一只树袋熊。
毛绒兔子从枕头上掉到郑亭林脑袋上,傅令君忽地唇角上扬,微微笑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什么时候才能甜起来!搞快点呜呜!
拖延绝症的作者太难了,存稿也很快要用完了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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