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光映目,我在想你。
郑亭林怔住。
傅令君莞尔:“那天是你的生日。”
郑亭林流露出惊讶的笑意:“这么巧?——不过你竟然记得我生日。”
“正好比我早两天。”傅令君道。
“我都没有注意过。”郑亭林侧头笑,“想起来了,你的生日是三月十四对吗?”
傅令君轻笑点头。
“是圆周率派。”郑亭林扑哧,“我还记得你是这么介绍的。”
说完,她忽地顿住,这是她们上一世在留学时的事。
傅令君却毫无察觉,不觉得她的话有什么问题。
上一世十七岁的她们并不熟,可当下十七岁的傅令君展露的见闻依旧让郑亭林感到不可思议。
谭雅平往日喋喋的夸赞里也没说过傅令君孤身飞过这么多国家,倒是她知道傅令君成年后全球各地奔忙。
心下疑虑没有持续太久,她听到傅令君说:“你的生日也很好记。”
“怎么说?”
郑亭林自然觉得自己的生日好记,可外人没几个这样觉得的,连郑清谭雅平也时常忘记这一天。
“大概是你比较特别。”傅令君语气相当自然,“出生日什么,看一眼就不会忘了。”
郑亭林盯着她,眼底片刻失神,有些没缓过来。
“你这么说太让我意外了……”
郑亭林有些不知如何接话,换做别人这么对她说,她肯定觉得对方是在撩自己。
可面前的是傅令君。
不会说谎,一本正经得可爱的傅神。
郑亭林失笑:“不过你这么说,我很开心。”
傅令君看向她,郑亭林手放在自己左胸心脏处,微微眨眼:“非常开心!”
窗外云层迭起翻涌,天空碧蓝得毫无瑕疵,但面前的笑容却让舷窗外的一切景色黯然失色。
……
落地时离日落还有一段时间,出机场后,郑亭林看到不远处挥手的季培风,表情稍有变化。
傅令君行动不方便,季家人特意来接机是很自然的事。
“嗨,好久不见了!”季培风的打扮比在江城时正式了不少,但一张口气质立马回到吊儿郎当的模样。
郑亭林回了声好久不见。
“车在外面不远处,怎么样,走路还好吗?”季培风问拄着拐杖的傅令君。
傅令君:“还好,你怎么来了?”
“爷爷说不放心你们俩姑娘住外面,一定要我接你们回家住。”季培风懒洋洋,“上车吧大小姐。”
傅令君没有动,看向郑亭林:“你介意吗?酒店也订好了,去哪边选择权在你。”
季家还是酒店。
傅令君难得来京城,季家人很想她。
离晚场的演出还有不久,她们随身携带的物品要先放回住所地,傅令君还可以和家里人待一会儿。
郑亭林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回京城还订什么酒店啊,浪费,快快上车,开回去就饭点了,家里人还等着你们呢!”季培风看了眼时间,相当随便地擅作主张,“老人家天天惦记着你来呢,哪有回来特意避开家里的道理。”
郑亭林看了眼傅令君,点头:“去你家吧。”
季培风这次没有开那辆风骚的跑车,风格低调务实了许多,一路上和两人聊起天来。
“奶奶知道亭林会来正高兴着呢,说早想见你一面了。”季培风闲扯着试图让郑亭林放松,然而这话反倒让她坐立难安起来。
季家二老在古典乐圈颇有名望,是公认的艺术大家,郑亭林很小就知道他们。
只是完全想不到和傅令君还有这一层关系。
她略显拘谨,傅令君察觉:“你就当一般见面就行,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郑亭林哀怨地瞥了她一眼:“我想逃走。”
来京城已经是计划之外,去季家更是完全的意外。
傅令君轻笑出声:“别在意,他们都很好。”
可我只是个身份尴尬的外人……郑亭林小声嘀咕了句,没有说出声。
季家老宅地段相当优越,离国家大剧院不远,比起郑家算得上豪富。
穿过清幽的林荫路和草坪,郑亭林看到了一幢灯火通明的小别墅。
保姆阿姨已经等候多时,看到车灯就早早开门迎接,而刚一踏上花园中的石子路,一阵欢欣的乐声便悠扬传来。
《爱的喜悦》,小提琴钢琴二重奏。
郑亭林蓦地一笑,保姆面带笑意地安静引几人入内,在玄关换完鞋后,她看到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像小孩一样在正厅演奏着。
神情投入,像真的在爱的喜悦中徜徉,享受着每一个音符。
郑亭林一时看痴了。
傅令君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季培风甚至完全不在意地去了卫生间,只有郑亭林站在原地认真聆听演奏。
一曲毕,保姆阿姨鼓掌,郑亭林反应过来,立马跟着轻轻拍起手掌。
二老看向来人,笑逐颜开:“这就是亭林了吧,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
说着,季姥爷忙让拄拐杖的傅令君坐:“你真是,干站着干嘛?太久没回来还知道拘谨了?”
说完他又抢过傅令君的单拐把玩,像是也要试试走路。
郑亭林忍俊不禁,打量起四周,正厅里的施坦威三角钢琴存在感强烈,视奏的琴谱架更是立在电视机柜中挡住视线,家庭需求主次一目了然。
“刚刚为了迎接你们拉的曲子,怎么样还不错吧?”银发季姥姥一脸求夸,“有段时间没拉过小提琴,手都生了。”
郑亭林没想到刚刚是专门为迎接他们而准备的演奏,受宠若惊:“非常好!很惊喜。”
季姥爷哼哼拆老伴的台:“唬人呢明明昨天还拉琴了。”
季姥姥佯怒踩他:“我那是试音!这不是早听说亭林是小提琴天才吗,头一回见面当然要留个好印象,不能露怯!”
郑亭林被两老人的互动斗嘴逗乐,身心逐渐放松下来,侧头瞄见傅令君对这一切习以为常。
真是令人艳羡的家庭。
郑亭林第一次接触到如此和睦有爱的夫妻,尤其还是一对老人,他们互动间展露的率真和谐,彼此眼底的宠溺宽容都显而易见,没掺半点虚假。
美梦也不过如此了。
郑亭林没有玩手机,好奇而专注地观察起他们,看得季姥姥不好意思:“哎哟,盯得我们老脸都红了。说起来,亭林谈过恋爱吗?”
郑亭林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一懵,刚走近的季培风和身旁的傅令君也看向了她。
“……没有。”郑亭林窘迫,“没有兴趣。”
她家教严苛,校内校外忙得不得了,对她示好的人虽然多,但她压根没放在心上过。
唯一的例外是陆池佑。
郑亭林想起他没断过的纠缠,最后撕破脸的关系,心中已经毫无波澜。
爱情是什么滋味?所有人都说它是一种感觉,可郑亭林却没什么感觉。
季姥姥对她的否认感到遗憾:“我和你们爷爷可是校园就在一起了呢,怎么现在年轻一代都这么保守了吗?一个个的都不谈是怎么回事。”
季培风立马接话:“怎么,奶奶您这就忘了我了?”
“你这混账小子,别再祸害人家好姑娘……”季姥姥笑骂他几句,“上次我可是见到你把那谁弄得大街上哭啊。”
“没缘分啊不能强求。”季培风回忆了下上次被家人教训修理的场面,哆嗦了一下,“哎您老就甭操心了。”
季家人闲聊,郑亭林没有插嘴,只安静地听着,没一会儿,老人家的话题再次转到作客的她身上。
“我听说亭林你从京音附中转走了?这是怎么回事,哪里不适应吗?”
季家二老都是京城音乐学院的终身教授,郑亭林不好作答,只能敷衍:“就是想换换新生活了。”
然而此话一出,客厅陷入一阵沉默。
季姥爷沉吟开口:“遇到了什么麻烦?”
“哼我和刘培那老家伙打过不少交道,是个小肚鸡肠不好相与的,时间久了学院的风气也被带歪了,我看亭林离开的事和他脱不了干系。”季姥姥说话直白,态度一下子亮了出来。
刘培是京音附中副院长,也是小提琴专业的导师。
显然,季家人对郑亭林转校的情况并不是一无所知。
“是我自己的原因。”郑亭林神色复杂,不欲多提,“真的不用为我费神,二位老师的好意我心领了。”
“这怎么行?”季姥姥皱眉,“你的前途本来那么光明——我可不放任它被某些肮脏的臭虫破坏掉!”
郑亭林求助似地望向一直没开口的傅令君,期待她结束这煎熬的对话。
傅令君无奈叹气:“奶奶,您就别操心了,亭林自己可以做决定的。”
季姥姥哼哼几声,有些不甘心,语重心长地拉住郑亭林的手:“亭林啊,你现在年纪还小,看很多东西还不成熟,听奶奶一句劝,不要意气用事,也不要觉得丢面子,你的前途,你的理想比什么都重要,你音乐上的天赋才华我们有目共睹,出了什么事尽管大胆说出来。”
类似的话谭雅平斥过,郑清吼过,郑亭林以为自己早就免疫了,可当面前的老人用这样平和宽慰的语气娓娓道来,她的心脏还是柔软了下来。
重生至今,睽违已久,终于有人这样温和包容地同她对话。
“遇到什么难处,说出来大家一起帮忙解决,不要独自扛着——可别学令君做闷葫芦。”
郑亭林忍住心口酸胀,笑了笑,黯然:“我会好好想想的。”
傅令君观察着她的神态:“晚上你可以和维塔利先生再谈谈。”
郑亭林没有再流露出明显的抗拒,轻轻“嗯”了一声。
她的手慢慢握拳又放松,手指下意识地活动起来,心情低落,要是手边有琴就好了。
因着心事,晚饭桌上郑亭林话很少,好在季培风足够话唠,和二老聊得不亦乐乎,傅令君的话也比在江城多起来。
聊的都是生活琐事,季家人相当关心傅令君的腿伤,但没有人主动提起京大的事。
郑亭林偶尔瞥眼季培风,有些摸不清他的意思。
傍晚,季培风送两人到国家剧院时,正好开放检票,离开场还有半个多小时。
郑亭林一下车就高度警惕张望,生怕遇到郑清、施斐或京音附中的其他同学,纠缠起来没完没了。
她今晚只想好好享受这场感官盛宴。
傅令君注意到她的谨慎,轻声:“放轻松。”
然而郑亭林没法不担心。
拄着拐杖的傅令君很显眼,站在她身边的自己也很突出。
“唉。”郑亭林没忍住叹了口气,不管季姥姥先前怎么说,她还是没法这么快直面与其相关的一切。
不仅仅是京城音乐附中的问题,更是自己这么多年压抑折磨出的心病。
她拉住了傅令君的衣袖。
傅令君侧头,视线落在她的手上。
郑亭林低声:“我害怕。”
害国家大剧院内这熟悉的氛围,害怕来来往往的熟人,害怕见到曾经的恩师。
她们已经走到了音乐厅一号门口。
有穿着京音西式校服的学生从她们一旁穿过,郑亭林瞥见忽地沉默,任对方小声和同伴窃窃私语经过。
下一秒,傅令君一只手牵住了她,轻声:“上楼吧。”
二层楼座的转角楼梯在另一张门侧边。
郑亭林低着头,她总是这样,面上强硬果断,心中迟疑不定,为了博得他人好感而退让应允,艺术节表演的时候是,来到国家大剧院是,季姥姥的要求也是。
总是在说服自己可以,克服一下就好了。
可她并不是真的不擅长拒绝,到底为什么答应了呢?
傅令君牵着她上楼,拄着单拐的脚步蹒跚,她腾出的手没有扶扶手,而是牢牢牵住了她。
很累人,也很麻烦的姿势。
郑亭林不理解为什么她非要带上自己来。
但傅令君的动作实在太叫人于心不忍,她扣住对方握自己的手,主动扶着她更舒适地走起来。
楼梯间短且狭小,几人在她们后面小声指点起来,没有催促但明显一脸不耐烦的样子。
郑亭林心中闷着难受,边上楼边问傅令君:“腿疼吗?”
傅令君额上沁出一层薄汗,不知道是疼的还是累的。
“还好。”傅令君轻呼出口气,一脸释然,“还在可忍受范围内。”
郑亭林眼睛盯着她,纠正:“这不叫还好。”
傅令君垂眸,握住对方搀着自己的手臂:“没事的。”
两人行动没停,眼见着就到了二层,然而这时,后面隔着几台阶的女生突然嗤笑:“什么啊,磨磨唧唧的能快点吗?知道自己是残疾能不能就别出门占用公共资源了,搁这卖惨给谁看呢?”
傅令君动作一顿,郑亭林几乎是瞬间转身,语气沉得像冰渣:“你在说谁呢?”
她这才看到来人穿着京音附中校服短裙,女孩一脸年轻气盛,毫不退让:“这不明摆着吗?”
“你——”郑亭林咬牙,想要冲到她面前理论,却被傅令君按住,“我们进去吧。”
那女孩轻蔑一笑,三步并作两步上楼,大摇大摆从两人身边经过。
然后,她扭头朝站在楼下没有动的同伴喊:“索菲亚,你怎么还不上来?”
郑亭林这次挣开了傅令君的手。
她对傅令君说:“你先进去坐吧。”
“看到了一个熟人。”开口的是混血儿模样标准中文的索菲亚。
郑亭林站在楼上俯视着她。
“哈。”索菲亚忽地张口笑了,“好久不见呀,郑、亭、林。”
傅令君没有离开,刚刚嚣张毫无教养的女生又跑了下去拉她,“我们走吧,晦气。”
郑亭林并不认识这煽风点火的女生,但对方显然认识自己,刚刚的刻薄挑衅也是冲她来的。
郑亭林的脾气一直不好。
她冷笑一声:“索菲亚,你身边的人总这样没素养吗,果然什么样的人吸引什么样的人。”
索菲亚拨了拨刘海儿:“听说你去了江城?现在不过是条丧家之犬的你,也配这样和我说话?”
她一步步走上台阶:“不过还真没想到会在这碰见你,原本听说你已经放弃小提琴了,我也不打算再和你较量什么,但现在看来传言不属实啊。”
两人直面,郑亭林没有动,也没有避开视线。
她们正面交锋。
先前讽刺傅令君的女生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还不忘朝郑亭林翻几个白眼。
或许是这一套手段勾起了郑亭林的回忆,她的语气更加嘲讽:“我放不放弃关你什么事?——哦当然关你的事,我在的话,瓜琴又怎么轮得到你呢?”
索菲亚脸色微变,立马咄咄逼人地转移话题:“你这次来果然目的不纯,说说,是冲着维塔利大师?——还是陆池佑?”
她边说边伸手想要碰郑亭林的手,却被一把拦下扣住,扭头看见气质卓然的傅令君,语气玩味:“郑亭林的新朋友?那我可劝你不要和她做朋友哦。”
傅令君松开了手,皱眉看向郑亭林:“以前的朋友?”
“她也配?”郑亭林否认,“走吧,没必要理了,晦气。”
她挽住傅令君的手臂,刚走几步,索菲亚提高音量:“郑亭林——”
郑亭林最后一次转身,手指竖着比在唇间,轻声慢语:“剧院请勿喧哗。”
索菲亚一口气出不来,脸色涨红,正要出声,又被郑亭林打断:“还有你那位朋友,是眼睛瞎了吗,不要挡道,后面的人都等着呢。”
她把对方嘲讽过的话还了回去,那女生回神立马转身,看到后面的人吓了一跳,脸色苍白,张嘴说不出话来。
“陆哥哥!”索菲亚惊呼出声,飞快冲下楼,“你什么时候来的?”
女孩笑颜天真,然而西装笔挺的陆池佑只朝她笑了笑,抬头看向郑亭林,眼底的打量和好奇不加掩饰。
郑亭林面无表情地转身,握紧了傅令君的手臂,再一次重复:“我们进去。”
这一回,她们再没被绊住。
而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索菲亚几人见到陆池佑后就再没上楼,给郑亭林省了不少心。
环形大厅庄重肃穆,色调沉郁,气氛骤然静下来
“今晚有一场是维塔利大师和陆池佑的合作演奏。”落座后,傅令君看了眼单子轻声开口。
陆续有人上楼零星落座,郑亭林滋味复杂,闻言只应了声。
施斐很早前说过陆池佑年底在国内会有专场演出,现在还不到时候,这回只是合作嘉宾。
“你早就知道他也在吗?”郑亭林忽地问傅令君,补充,“陆池佑。”
这会儿她和陆池佑还没什么交集。
“知道,新一届的帕格尼尼金奖得主,他现在很有名。”傅令君看她,“你很在意吗?”
维塔利是帕格尼尼国际小提琴大赛的评委,和带出的冠军登台合奏并不奇怪。
但郑亭林没法不在意。
“没什么。”她回答。
上一世,维塔利主动牵线她与陆池佑的交好,如今一切都尚未发生。
她没看舞台上来往准备的乐团成员,而是抬头凝视起天花板上形状不规则的白色浮雕。
不高兴的时候要抬头看看,这是傅令君教她的。
可抬头不是广阔的天空,国家剧院内这无比熟悉的音乐厅让她感到了压抑。
——以及砰砰不止的心跳与渴望。
作者有话要说:
累了,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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