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练琴,《一步之遥》的钢琴声和着小提琴音响起时,傅令君总是想起过去。
孤独。
在郑亭林车祸前,她一直觉得自己可以忍受孤独。
习惯了就好,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在家,有时候连着几天不见人不说话,埋头在自己的学习或工作里,对时间的流逝毫无察觉。
一日一周一月,时间之砂就这样轻易从指尖流走。
她在国外也没什么走动多的朋友,每天往返于高研院和公寓,偶尔去各大天文台参观,虽然单调但并不枯燥。
郑亭林是这段时光里罕见的一抹亮色。
两人都已然独立,父母辈的交往于两人并没有多少关系,在出国前,上一世的她们甚至没交流过几次,所谓的熟稔都只来自于谭雅平的絮叨传达。
傅令君一直知道郑亭林在同州的柯林斯音乐学院,但她们的重逢却是一个巧合。
那年的数学学术会议声势浩大,她作为林顿大学的学者受邀出席,首日下午的礼堂内,傅令君见到了乐团中的郑亭林。
数学领域内懂得欣赏古典乐的学者不在少数,主办方在开幕日请乐团出席演出早就不算什么新闻了,这次主办方也如往常一样邀请了当地的乐团。
明明不相交的圈子,却在此刻有了奇异而短暂的重合。
交响乐团随着指挥奏响巴赫时,傅令君出神地望着表演台前列的首席小提琴。
郑亭林面色庄重地拉着小提琴,并没有注意台下的听众。
乐团的演奏并没有持续太久,结束告别致意后,傅令君起身往门外走。
郑亭林穿着深咖色长裙笑着站在乐团人群中,或许是第一次到学术气氛如此浓厚的场所,她看起来有几分拘谨,说话时神态内敛,与往日的张扬有些许出入。
傅令君站在实木门口,没有再向前一步。
郑亭林正说着流利英语,转头看到门口时突然顿住,面露意外,似乎在确认什么。
“傅令君?”她迟疑着,张口说了汉语。
来往的人肤色眼眸各异,都穿着一身正装,说着带各地口音的外语,傅令君站在不远处,突然听到熟悉的中文名时,心中久违地生出了一丝怀念。
周围人潮逐渐散开,她朝郑亭林走去,背脊挺直,温声道:“好久不见。”
异国他乡,相逢即是有缘,自此两人终于有了正式的来往。
直到几年后的某天,傅令君在火山口天文台观测到激昂燃烧的彗核——那是迈向死亡的壮美乐章,也是某种冥冥中的预兆。
血泊流淌一地,东海岸空旷的雨夜里回响起剧烈的碰撞声。
星系猝熄。
观测室里的望远镜操作员对她说:“可以判定死亡了。”
这束到达望远镜的光早在几百万年甚至亿年前就踏上了旅途,等她观测到时,这些星体或许已经不复存在。
从遥远的银河一端发出的哀叹,无数年后,她终于听到了。
警方最终确认郑亭林的死亡为意外,然而傅令君窥见了背后细密的脉络,万物联系如此清晰的展露在她眼前,宇宙的当下就是过去的果和未来的因[1],车祸意外不是混沌,而是可以预测的确定结果。
她走出了观测室,独自漫步在山顶,浩瀚银河如夜幕裂缝,苍穹之下无数繁星光点倾漏而出,仿佛手可摘星辰,不知天上人间。
思绪一根根交织成网,傅令君在这座休眠火山口仰望星空,陷入无尽的沉思。
答案究竟在哪?
千头万绪,只差一步。
一步之遥。
小提琴音骤然升调,音符碰撞出热烈的波澜,悠扬的舞曲与曾经的追索并行相交,傅令君蓦地回神。
“你弹错音了。”郑亭林收回琴弓,侧身转头朝她一笑。
现在是十七岁。
傅令君莞尔:“是我的错,重来。”
承诺自己人生路上的错误后,也能这样重来吗?换做上一世十七岁的傅令君,必然不会理会这毫无意义的话题,但二十七岁的傅令君在漫无止境的探索路上,固有的时空观早已开始动摇。
她的导师对她的课题充满质疑,庞加莱回归理论上在足够长的时间后会出现,系统会自发走向熵减,返回到最初的状态,然而将这一系统扩展到人乃至宇宙,这个时间尺度便远远超出人类想象,有限但近似无限漫长。[2]
傅令君把所有精力投入到了这看不到结果的研究之中。
她相信在若干年后,宇宙会回归到现在的样子,在那时,她会重新遇到想见的某人,开启崭新的人生。
——那是超越想象的漫长光阴,也可能是永世无法醒来的长眠。
傅令君不愿承认郑亭林的逝去,宁肯相信她的灵魂仍在宇宙漂泊,长眠后终会回归。
即便她很清楚,等上一生也注定无法再相见,但当她的生命走到尽头那天,她会回到她的身边。
傅令君十指轻跃,和着小提琴音舒缓上扬,按下黑白琴键的力度骤然加重,伴着郑亭林的演奏情绪愈发饱满。
“Brava!”一曲终了,郑亭林欣喜地叫好出声,“你刚刚状态真好。”
傅令君垂下双臂,眸光深邃地转头:“因为合作的是你。”
“哎。”郑亭林闻言却有些挫败,“可我的状态不好。”
她还是有些把握不住曲子情绪的层次。
“不过也够了,只是学校艺术节演出而已。”郑亭林安慰自己,复而一笑,“我还没在这么热闹的场合演奏过呢,认真听的人估计也不多。”
“他们都会被你吸引的。”傅令君不赞同她的观点,末了又补充,“不过确实听不出什么问题。”
完美的演奏,情感的投入是锦上添花,毕竟共鸣也需要听众的细细感悟。
郑亭林收起了琴,揶揄:“我看他们会被傅神你吸引才对。”
“你以前在他们面前有弹过钢琴吗?”郑亭林整理好琴盒,转头问她,“去年的艺术节你在干什么呢?”
“没干什么。”傅令君答,“也没有在他们面前弹过。”
郑亭林躺回小沙发,抱着方形抱枕安静了下来。
傅令君站起身:“累了吗?”
“不是。”郑亭林看了会手机,又熄屏扔到一边,半个身子倒在沙发上出神。
“你不太开心。”傅令君一早就察觉到了她的反常——明明昨天发生了那样的事,今天却一直笑着,甚至还和她开玩笑打趣。
上一世,郑亭林也总用这样的方式掩盖自己的真实情绪。
好像露出笑容,就真的会高兴起来一样。
傅令君的话让郑亭林把抱枕盖到了自己头上,闷声:“你怎么老要说出来呢。”
她努力让语气显得平静:“昨晚的事好多人都看到了,孟思妍给我发了好多消息,学校论坛也炸了。”
还不止这些,远在京城的施斐也通话轰炸了好久,加上明天就到来的艺术节,郑亭林简直不知该怎么面对这一切。
一团乱麻,明明焦躁烦闷,还要强迫让自己像个成熟的大人收敛情绪。
郑亭林清楚这些问题都只能自己面对,所以只潦草倾诉了片段。
说完后,她坐起来,抵着脑袋抱膝,生起破罐子破摔的念头。
刚开始没多久的新生活,就这样轻易被打破了。
过去种种是绕不开逃不掉的因,重生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书房里的沙发很窄,郑亭林蜷着腿,听着傅令君坐回琴凳又一次弹起《一步之遥》。
曲调犹豫,纠结,宁静的生活被打乱,心烦意乱,四处碰壁迟迟找不到出口,已经精疲力尽了,再往前一步会是什么?
郑亭林阖眼,傅令君的弹奏越来越纯熟,速度逐渐加快,像是迫切地挽留——可她又在挽留什么呢?
她睁开了眼,入目的背影依旧瘦削笔挺,单薄得让人心生不忍。
傅令君。
郑亭林见她回头,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唤出了声。
傅令君专注地看着她。
郑亭林到嘴边的一句“没什么”生生收了回来,垂眸一时无言。
“还在担心吗?”傅令君问。
郑亭林没应声,反倒托腮凝视起她。
和上一世有些不一样的傅令君,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呢?
她有很多疑问,却一个也解答不出来,也问不出口。
傅令君见她出神,也不打扰,继续一遍遍弹起这首《一步之遥》。
郑亭林或许已经忘了。
在国外海边空旷的小岛营地上,她们和研究院同行的伙伴驻扎起帐篷,燃起篝火,刚在琴坛展露头角的郑亭林被起哄着拿出小提琴,站立在静谧深沉的夜空下,率性自由地拉起了这首探戈舞曲。
营地的人多是傅令君的同事,大家毫无章法地跳起舞来,郑亭林手中的旋律越来越激昂,为这场狂欢助兴。
傅令君坐在树下,橘红的篝火溅出星点火花,抬头是浩瀚无边的星空。
小提琴音声声入耳,夏夜的海风咸腻清凉,郑亭林的长裙摆被吹得鼓起,神态悠然轻快,她自得地投入演奏,动情处瞥见树下落单的某人,倏尔眨眼一笑。
那瞬间仿佛有无数星星从天而落,眩目迷人。
一步之遥。
傅令君伸手就可以触碰到这一切。
回忆的水面泛开波纹,道道涟漪推开又重归平静,那些过往记忆沉入海底,用心铭记的只她一人。
傅令君停下了弹奏的手指,海风散去,室内温馨宁静。
郑亭林偏头盯着她,轻声:“我总觉得,还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我忽略了。”
作者有话要说:
[1]拉普拉斯妖理论
[2]庞加莱回归理论
以上理论来自各种科普资料,但愿不会显得生硬。
这篇文看到现在,可能很多读者觉得不够甜,也没有重生的爽感,这是我开文就预想到的,也正是想表达的,无奈和无力,郑亭林的直,傅令君的忍,两人都不是特别敞亮的性格,所以看起来比较闷,阅读体验也不是很好。很感谢一直以来追更的读者们,如果没有你们的留言,我真的怀疑没人看了hhhh。
往后的话基调还是偏治愈的,慢热是真慢热,但请相信郑亭林与傅令君的感情,我也会继续用心写下去的,再次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