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么拖,一杯热巧克力的容量也就那么大,总有喝完的时候。
巧克力很苦,但季童居然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嘴皮。
莫春丽那边,关于沈含烟最近如何的话题应该都说完了。
季童站起来说:“谢谢姐姐,我不打扰你了,我要回家了。”
莫春丽:“找得着路吗?”
季童笑。
莫春丽也笑了:“也对,你是高三,又不是三岁。”
可眼前的女孩看起来真的很幼齿,齐刘海加玻璃眼珠,眼睛有一种未脱稚气的圆。
她看着季童说:“季童,记住我的名字,我叫莫春丽。”
季童很乖巧的点头,手捏着双肩包的带子:“莫春丽姐姐,再见。”
莫春丽说:“好,我约了朋友吃晚饭,刚好在这等她,就不送你去地铁站了。”
季童露齿一笑:“不用送。”
她背着双肩包走出地铁站,抬头望一眼天边的夕阳。
今天的夕阳暖橘色,她希望那调子暗一点、再暗一点。
那样是不是,就能把她的影子拖得长一点,让她小巧的背影,显得更寥落一点。
那样是不是,就能让莫春丽在回R大以后,对沈含烟提起她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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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童回家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双肩包甩到一边,用手机开始查R大的素质班。
她看了一会儿明白了,其实这素质班是为以后稳上R大那些学霸准备的,所谓“素质”,就是有一些对R大热门专业的初步普及,帮学霸们选择更适合自己的专业和人生方向。
那秦菲去这素质班干什么?
难道秦菲她爸能把她运作进R大?季童觉得不可能吧,她记得之前秦菲一直说自己要出国的。
季童又开始查素质班的准入门槛。
哦妈的,要把自己的档案交上去让学校筛选。
可她一点都不想找季唯民帮这个忙。
她倒在床上,用枕头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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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R大,沈含烟刚洗完澡,走到公共盥洗室来吹头。
她本以为今天回宿舍早一点,晚上能找时间看看书,没想到又被师姐一个电话召回,她吹完头就要再赶去实验室。
宿舍楼大四这一层住得人少,盥洗室一向没什么人,今天沈含烟走进去,却看到莫春丽在里面洗内衣。
莫春丽笑着跟她打招呼:“大学霸。”
沈含烟:“你搬回宿舍住了?”
莫春丽耸耸肩:“我堂姐回国霸占了我房间,我就被我爸妈赶学校来了。”
沈含烟点了点又,打开吹风呜呜呜开始吹头。
莫春丽哼着歌洗了阵衣服,忽然说:“对了,你猜我今天逛街碰到谁了?”
呜呜呜的声音中,莫春丽的声音显得很模糊,但因为沈含烟赶时间,也没什么停下的意思。
莫春丽说:“我碰到你家小朋友了。”
沈含烟拨弄头发的手指一滞。
莫春丽笑着说:“我还请她喝了杯热巧克力。”
沈含烟把吹风关了。
“喝奶。”她说。
“什么?”莫春丽没明白。
“我说,她喜欢喝奶。”沈含烟一字一句的解释了一遍。
“哦。”莫春丽怔了怔:“你对小朋友的口味倒挺了解。”
沈含烟丢下吹风就走。
“喂沈含烟。”莫春丽在身后叫她。
沈含烟回头。
莫春丽点点自己的头:“你头发还没吹干。”
沈含烟扭头继续往外走,没什么语气的说:“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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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验室的师姐看到沈含烟吓了一跳:“你怎么湿着头发就跑来了?我说急也没这么急,大冬天的你也不怕感冒。”
“没事。”沈含烟问:“你刚说那组反应什么情况?”
她迫切需要投入到实验之中。
不然莫春丽的话总在她脑子里绕啊绕的——
“我碰到你家小朋友了。”
“我还请她喝了杯热巧克力。”
沈含烟想:一杯热巧克力的时间,能聊多少话呢?
她必须马上丢开吹风机走开,不然她很怕自己问出已到嘴边的那句话:
“季童怎么样?”
然后,这个话题就收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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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沈含烟走进实验室的时候,看到师姐坐在桌边,对着一叠档案愁眉苦脸。
看到沈含烟立马对她诉苦:“张愚教授不是系主任吧?哎你就好了。”
沈含烟:“怎么了?”
在后面洗试管的师妹笑着告诉沈含烟:“被她导师抓壮丁了呗。”
师姐叹口气:“咱学校最近不是开那素质班么?刚开始是能上R大的孩子报名,现在是能不能上R大的都在报,家长的心态就是有枣没枣打一杆子,多了解点专业知识总是好的。”
师妹解释:“师姐的导师不是系主任么?筛选这事就落师姐头上了。”
沈含烟笑笑,随手拿起最上面的几分档案翻了翻。
很快她修长的手指滞住了。
从一叠档案中轻轻抽出一张,轻轻放到桌上:“这孩子怎么样?”
档案上的登记照上,女孩一张巴掌大脸加齐刘海,小得不像个高三生,眼睛有点圆,看上去像只小兔子。
师姐看一眼:“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成绩,美术?这跟咱学校专业也不对口啊。”
沈含烟轻声说:“帮个忙,是我认识的人的孩子。”
“哟!”师妹惊讶坏了,擦了手笑着走过来:“沈师姐也有求人开后门的时候?”
沈含烟居然点点头:“嗯,是,拜托了。”
师姐笑着拿起那份档案:“怎么着,这孩子爹妈有恩于你啊?”
沈含烟看着她。
师姐笑:“知道啦知道啦,你一个从来不开口的人开口了,我还能说不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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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童查到R大素质班是每周日下午上课,她周一寄出档案,一直等到周五还没收到回复。
当然她不知道其实统一回复的时间是周六,她只是在想,自己果然意料之中的被刷下来了。
是不是还是只能求季唯民帮忙。
可电话里那一声女人的轻笑实在刺耳。
季童只要一想,胃里又一阵翻江倒海。
周六课间的时候,季童照例埋头在课桌抽屉里看漫画,“啪”的一声,什么东西被丢到她课桌上。
她抬头,就看到秦菲气忿忿的一张脸。
“你是故意的吗?”秦菲说:“让你姐带回家给你不就行了?故意寄到学校来是想炫耀么?”
季童听得有点懵,但心里浮出一个很不切实际的幻想。
她马上低头去看,课桌上丢着一份文件。
快递寄过来的,盖着邮戳,文件袋上的红色隶书字体,跟她在R大校门口看到的一模一样。
季童拆邮件的手有点抖,但她不想让秦菲看出来。
但她想看的心情太迫切了,即便秦菲还站在一边秃鹫般的盯着她,她还是忍不住把文件袋里的一张纸掏出来。
秦菲盯着她的脸:“装什么啊?难道你不知道只有过了筛选才会收到这文件?你抿着嘴干什么?好像看到自己过了还很惊喜一样。”
她一说,季童就不抿嘴了,一张小巧的脸上又恢复没什么表情。
手指却在课桌抽屉里,来回来去搓着漫画的书页。
拇指擦过食指,啪!拇指擦过食指,啪!
好像默默放起一朵一朵的小烟花。
秦菲说:“你怎么能入选的?你知道那班有多难进吗?肯定是你姐给你走的后门。”
季童没什么表情的说:“怎么可能。”
她在心里说,她倒是想。
但沈含烟怎么可能给她走后门。
不过有一丝能遇到沈含烟的机会这件事,已经很好很好了。
好到季童的拇指和食指,在课桌抽屉里不停擦过漫画书页。
像放起一朵朵无形的小烟花。
啪!啪!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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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R大素质班的课是四点,季童也不知自己是这么想的,三点不到,就跑到R大校门口站着。
周六随入选通知寄来的,还有一张R大的定时出入证,现在至少周日下午,她可以随便进出R大了。
可她还是背着包站在R大门口,怂怂的吹着冷风。
她记得小时候学过一句古诗,叫“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当时她不懂,可她现在居然懂了——
她现在对沈含烟,就有种这样的心情。
想见,又不敢。
两周多没见,沈含烟变了么?会不会看上去已经有点陌生了?
她自己又变了么?是胖了还是瘦了?好看了还是丑了?刘海会不会太长了戳到眼睛?哎果然昨天还是该去剪个头发的。
她忽然觉得浑身哪儿都没对。
其实她也知道,R大校园那么大,学生那么多,而且沈含烟这个时间肯定在实验室忙,她遇到沈含烟的概率微乎其微。
但她就是站在这里,一会儿摸摸刘海,一会儿扯扯衣角。
深深呼出一口气,为了转移注意力,眼神没什么目的的向四周望去——
然后她彻底愣了。
那人目光随着行进方向很自然向校门口望过来,却在接触到她目光的一瞬,也怔了怔。
然后两人都飞速的移开了目光。
季童紧紧抓着肩上双肩包的带子,手指抠进去。
哦妈的,她在心里说,她是很想遇到沈含烟,但不是在这样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啊。
她的刘海刚刚被一阵风吹乱,傻得像只草泥马。
她不敢看沈含烟,只好扭头盯着一边的枯树。
枝桠光秃秃的没一片叶子,所有紧张和羞怯的心情都暴露无遗。
她不停抠着书包带子,想沈含烟走过来,又不想沈含烟走过来。
她觉得她现在紧张到,根本不知该跟沈含烟说什么,连呼吸都在打着颤。
她很怕自己说出什么或做出什么,又换来沈含烟一句:“季童,你能不能别闹了?”
那会让那颗冻硬大白兔掉在地上摔碎的场景,在她脑中无限循环。
糖渣像碎玻璃,刺着她内心最柔软的角落。
不得不说,很疼。
她盯着旁边那棵枯树,枝干上长着一个结,应该从一棵小树时就已经长了,随着树干的长高越蹿越高,在半空中像只眼睛,俯瞰着季童。
一阵冷冷的风,吹在季童脸上,也像那晚大白兔摔出的糖渣,冷而硬的。
耳边很静。
其实也不是真的很静。
这个点的校园门口有很多人走过,抱着书的,拎着奶茶的,单个的,成群结队的。
他们都在发出声音,脚步声,说话声,笑声。
可在季童耳里,因为那个冷冷的熟悉的声音一直没响起,她就觉得耳边很静。
她的心脏像被一只大手紧紧攥着,等待时间越长,那只手攥得越紧,好像有使不完的力似的,让她的心脏无限接近于爆炸边缘。
现在她只祈求沈含烟别走过来,千万别走过来!
也不知等了多久。
脸边的风是大一点了?还是小一点了?季童觉得所有的感官一片混乱。
她终于悄悄回过头去。
校门口已经变得空荡荡的了。
其实也不是真的空荡荡,刚才化为模糊背景的那群人还在,抱着书的,拎着奶茶的,单个的,成群结队的。
只是,那个瘦而高的、扎马尾的、穿黑大衣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季童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心里卷起一股巨大而汹涌、铺天盖地的失落。
哦妈的,那只无形的大手怎么把她心脏攥得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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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含烟回到实验室的时候,师姐奇怪的看了她一眼:“你怎么了?”
沈含烟:“什么怎么了?”
师姐:“你的脸。”
沈含烟:“脸怎么了?”
“说不上来。”师姐摇摇头:“就是感觉跟平时不太一样。你没遇到什么事?那可能是我想多了,做实验做傻了。”
她问沈含烟:“酒精呢?”
沈含烟看着她。
师姐被她给气笑了:“你不是出去买酒精么?”
沈含烟:“哦,对。”
她把酒精递给师姐,师姐接过:“我先去准备,你跟着过来。”
沈含烟呆站了两秒。
说来好笑,她们实验室一切都准备得很齐全,最后居然是点酒精灯的酒精临时没有了。
只好出去买。
要不是这个小插曲,沈含烟肯定不会在下午三点走出实验室。
其实她知道素质班是今天下午上课,她也知道上课时间是下午四点,所以她觉得三点出去是安全的,是肯定不会碰到季童的。
所以她买了酒精就匆匆往回走。
没想到,就在她全无防备的时候,就在她眼神无意识望向学校大门的时候。
那儿站着一个小巧的身影。
风一吹,扬起她栗色的长发,显得一张巴掌脸越发得小。
沈含烟听到自己心里发出一个本能的声音:【好久不见,季童。】
在她听到心里这个声音的时候,她立马扭开头去,眼神回避不肯再看季童一眼了。
怎么会这样。
明明已经躲开这么远了。
两周多的回避时光忽然失去意义,沈含烟几乎对自己生起气来,她心里怀着一股巨大的恐惧,几乎不能停步的向校门里遁走。
还遇到一个认识的学妹,看到她架势被吓了一跳:“学姐,赶时间啊?”
沈含烟只低低“嗯”了一声,就不停步的继续走。
她甚至觉得自己在一路小跑。
直到一路冲到实验室门口,她才对着明晃晃的太阳吐了口气。
冬天的太阳看着亮,但其实没什么温度,光照在身上都是冷的。
沈含烟觉得自己是整理好情绪才进实验室的,没想到师姐劈头盖脸问她一句:“你怎么了?”
有……那么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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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质班教室,季童蔫蔫的坐在最后一排。
校门口的偶遇,让她之前的欣喜都失去意义。
就算被选进素质班又怎么样呢?就算进了R大校园又怎么样呢?就算真偶遇了沈含烟又怎么样呢?
她还是没有跟沈含烟说上一句话。
像两个陌生人。
这时,终于快到四点上课时间了,教室里熙熙攘攘开始进人。
秦菲背着包走进来,先是扫视教室一圈,一眼看到坐在最后一排的季童。
但她没说什么,在第一排坐下了,开始跟身边的人说笑聊天。
不得不说秦菲是那种交际能力很强的人,在H中就是这样,所以之前秦菲欺负季童的时候,才会全班人都看她脸色。
一节课讲了些什么,季童也不知道。
五点半的时候,下课了。
R大很为这些高中生考虑,出于节省时间和保证身体健康的考虑,每节课给他们每人配了张饭票,跟R大学生的饭卡不一样,只能单次去食堂窗口兑换。
很多人说R大食堂不怎么样,比网上广为流传的B大食堂和N大食堂差远了,所以每次去食堂用饭票的人,其实只有一小半。
季童从小喜欢吃零食,对正经吃饭这事没什么兴趣,但这时下了课,她还是捏着饭票向食堂走去。
倒不是想再偶遇沈含烟。
她一点也不想再偶遇沈含烟,而且她知道沈含烟肯定还在实验室忙,这样最好,她就不用再看沈含烟那陌生回避的眼神。
可是她走进食堂。
这是普通的烩白菜么?这是沈含烟可能吃过的烩白菜!
这是普通的猪肉炖粉条么?这是沈含烟可能吃过的猪肉炖粉条!
这是普通的地三鲜么?这是沈含烟可能吃过的地三鲜!
季童没什么胃口,可她每道菜都想吃。
她扒在窗口,拼命想推测出沈含烟平时会吃哪些菜吃得最多,可是回想沈含烟在季家饭桌上的表现,她越发觉得沈含烟像精准的AI。
沈含烟这个人,怎么一点不挑食的呢?
吃每道菜都吃得那么平均!
食堂大妈看一个齐刘海小脸蛋、穿一身高中校服的女孩扒在窗口边,嘴都笑咧了,平时豪情万丈的大嗓门都不自觉放柔:“小姑娘,想吃什么?”
小姑娘认命的叹了口气:“就蘑菇炒肉和地三鲜吧。”
蘑菇炒肉是她爱吃的,地三鲜是沈含烟可能爱吃的。
就这样凑一盘吧。
食堂大妈笑着把季童的餐盘打成了一座小山,把季童直接给看震撼了,她小声说了好几次“够了够了”,食堂大妈只当没听到似的,笑眯眯说:“看你那小胳膊小腿的,得多吃点,好长身体!”
季童:……
她很想说一句她都过了十八了,还长什么身体?
大妈到底以为她几岁?
她端着餐盘到食堂角落坐下,选一个避人的位置,认认真真拣着每一粒米吃。
她不想任何人打扰她,这可是沈含烟吃过的大米饭!
所以她瞟到秦菲从食堂门口走进来的时候,深深的感到一阵烦躁。
秦菲那么爱显摆的人,为什么来吃朴素的食堂啊?
一看秦菲身边谈笑风生那群学霸,季童明白了。
秦菲这人实在有点神奇的,社会上的朋友她也交,学霸这样的朋友她也交,真不知是不是有什么社交牛b症。
季童低头吃饭。
可秦菲对她不知是不是有什么精准定位系统,她坐这么角落都能看到她。
然后就朝她走来,像在教室里敲她课桌一样,敲了敲她的餐桌。
季童没抬头,盯着餐桌上那有些粗壮的手指。
同样都是手指,怎么沈含烟的就能那么纤长好看呢。
秦菲也不管她抬不抬头了,直接问:“你觉得邢思阳怎么样?”
邢思阳?什么鬼?谁啊?
她嚼着嘴里的半颗米饭:“不认识。”
秦菲哧一声:“你们都是今天新加入的新生,不是自我介绍了吗?你装什么装啊?”
季童理都懒得理她。
她只希望秦菲赶紧废话完走人,不要打扰她吃沈含烟同款大米饭。
可秦菲一点走的意思都没有:“我把你手机号告诉邢思阳行么?他想加你微信。”
季童一下子抬头:“不行。”
秦菲笑着:“上次拷给你那电影时,你不是说你对女生不感兴趣么?那你应该还是对男生感兴趣吧?邢思阳就是想跟你交个朋友。”
季童说:“不行。”
“干嘛呀?”秦菲还在笑:“别这么不合群嘛,人家邢思阳很厉害的,是三中的学霸,将来要考R大的。”
她问季童:“你喜不喜欢R大的?”
季童盯着她不说话。
秦菲一笑转身就走:“那我把你手机号告诉邢思阳咯。”
季童一下放下筷子跑到秦菲面前拦住她:“不行。”
合群是什么鬼,这两个字她从小就没有过。
她的世界从来都只有那栋三层的老宅,爬满爬山虎,甚至连阳光都透不进。
直到后来,她的世界挤进了一个沈含烟。
从此,城堡城门闭合,爬山虎爬满窗扉,蔷薇甘愿假死做出“此处无人”的假象。
她的世界,从此再不打算进一步伪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