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场所有的眼睛, 都定在了这支飞矢上。人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好奇这支箭到底额能不能射中。
只有阮棠自己不敢看。她知道自己瞄偏了。
然而片刻之后,只听旁边观战的几个小侍卫先兴奋道:
“中了, 中了!”
紧接着, 人群也被搅动得热闹起来, 大臣们交头接耳:
“她还真射中了。”
“这样的能耐,没能参与猎鹿真是可惜啊。”
“是啊,若是有她, 恐怕就没彭朗什么事了。”
……我射中了?
阮棠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去, 见柳明玉手中的花不见了, 箭矢掉落在地, 四周散落着淡紫色的花瓣。
正中花蕊, 将花朵一箭穿心。
柳明玉丝毫不觉得惊讶,若无其事地放下了手。
正是因为知道箭羽被做了手脚, 她才提出要让阮棠射自己手里的东西。她知道,为了不伤害到自己, 这小狗一定会将箭头稍稍偏移。
如此,恰好就抵消了箭羽缺失造成的偏差。
皇帝龙颜大悦, 大手一挥:
“好啊, 赏!”
他笑呵呵地看向阮棠,问道:
“爱卿, 你今年多大了?”
阮棠回道:
“臣十七岁了。”
“十七岁, ”皇帝琢磨着,笑着道,“那朕给你赐一桩婚如何?”
皇帝赐婚, 自然赐的是贵不可言的人家,或是高门贵女, 或是皇家血脉。无论娶了谁,阮棠都肯定能少奋斗半辈子。
这可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恩典。皇帝的话刚落,就有不少人暗中艳羡地叹了口气,心说这种福气什么时候能轮到自己呢,恐怕得八辈子以后了。
不料,阮棠却慌了:
“臣不敢……”
她一边说着,一边偷偷去瞄柳明玉的神色,却见这女人背过了身去,看不见面孔。
这女人好像又瘦了些,更显得伶仃了。
一时间,阮棠看得失神了,等皇帝开口时才勉强回过神来。
“别人都巴不得这样的恩典,怎么爱卿倒不敢要呢?”
皇帝问道。
阮棠忙叩首在地,连声音都不自知地大了:
“臣、臣有喜欢的人了,臣……”
皇帝来了兴致:
“好啊,爱卿既然有心上人,今日就说出来,朕一定成全了你们。”
可是问到这里,阮棠却小脸通红,支支吾吾的,什么都说不出了。
陛下,既然阮姑娘不想说,那就不要难为她了。柳明玉很想说这句话,她觉得自己应该和平时一样,在这种局面的时候出来游刃有余地打圆场。
但一看见阮棠的眸子,她就什么都说不出来。
阮棠有心上人了。
是啊,小狗这么大了,也该有心上人了,不该再在她的身边打转了。
小狗应该去过新的生活,遇见更好的人。
柳明玉垂下眸子,默默返回自己的坐席,仿佛场上的这些事都与她无关似的。
倒是明鸾跟皇帝抗议起来:
“什么啊,皇兄,人家阮棠这么厉害,你该赏点荣华富贵,十七岁干嘛急着结婚呀!”
“你自己不结婚,还撺掇着人家阮棠,”太后笑着说她,又转过头看向皇帝,“不过既然阮棠不愿意赐婚,那皇帝就赏些金银和官职也好。”
太后都这样说了,皇帝也就顺着太后的话笑道:
“也好。你如今是五品,朕就升你为三品的从龙卫副史,如何?”
从龙卫副史,只比长史低一级,而且历来都是由皇帝青睐的年轻人担当。从龙卫历代的长史,几乎都是由这个位置上升上去的。
阮棠怎么也没想到,今日竟能有这样的收获。毕竟她当时偷溜进来的时候,只是想看一眼柳明玉而已。
柳明玉……会为我高兴吗?
阮棠发现,凡事都考虑柳明玉的心思,时时都能看见柳明玉的面孔,这已经成了她的一种习惯。
明鸾拍了拍她的脑袋:
“小家伙,高兴傻啦?快谢恩呐!”
阮棠这才反应过来,叩头谢恩。
她伏在地上,听着身边人的恭喜和称颂,却没有听见柳明玉的声音。
穿过拥挤的人群,她偷眼望向柳明玉的坐席,却看见这个女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席了。
……
“今日还真是尽兴啊,”望着眼前的夕阳,太后感慨道,“哀家是老婆子了,就和这夕阳一样。如今,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咯。”
一天结束,今日的春猎也落下帷幕。宫里的人忙着收拾猎场,奉太后的命令,柳明玉陪着她随便走走。
知道太后是在责备自己在猎场当场生事,差点让今日的事无法收场。柳明玉沉默片刻,沉声说道:
“太后明鉴,女儿也是怕有人滥竽充数,伤了我大祁的江山。”
不料话音未落,就响起一个清脆的巴掌声。
柳明玉没有躲闪,生生地挨了太后这一耳光,白皙的面孔上立刻就浮现出淡红的伤痕。
太后冷笑一声:
“你总是有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说罢,又长叹一口气:
“罢了,你也二十三岁了,不是当年那个言听计从的小乖女孩了。有些事,哀家和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
太后捏住柳明玉的下巴,扳过她的脸,逼她直视着自己,一字一顿地说道:
“只盼你别忘了,是谁给了你今日的荣耀和地位。”
柳明玉笑道:
“太后教训得是。您放心,臣不敢。”
“你最好如此,”太后甩开她的面孔,“后面的事,别办得让哀家失望了。”
太后说的是皇帝立后的事。
柳明玉恭敬地禀报道:
“太后娘娘放心,女儿已经选了几户人家的闺女,明日就让皇帝过目。”
太后点了点头。
话落,却见前面有个人影,蹦蹦哒哒地就跑了过来。因为玩得正开心,遇见了人,也只是潦草地行了个礼:
“见过太后,摄政王。”
太后喜笑颜开:
“是明鸾呐。看你,跑得一身汗,不怕感冒了。”
明鸾站起身来,一看柳明玉脸上的红痕,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若无其事地走到柳明玉的位置上,扶着太后,陪太后说说笑笑:
“太后娘娘,几个小宫女在那边喂鸟呢,咱们去看看热闹。”
娘俩逐渐走远了,留下柳明玉一个人在原地。
血色的残阳泼在她身上,映出一片血淋淋的影子。她瘦削的身体,就这样形单影只地坠在腥红的光影里。
她没有捂住那半边被打伤的脸颊,只是垂下眸子,轻声道:
“你都听见了。”
身边并没有人,但是她凭空就冒出了这句话。
话落,从路边的树后闪出一个身影。
是那个她想见却见不到的人。
“我听见了。”
阮棠低垂着头,呢喃道。
“刚升了官,开心点,不要这么垂头丧气的,”柳明玉笑着劝道,“孤做事不周,遭太后训斥,让阮大人见笑了。”
看着她这副样子,阮棠不知道该说什么。
阮棠不想看她的眼睛,可是柳明玉脸上的那痕红印,却仿佛一团火,始终灼烧着阮棠的目光。
忍了半天,她还是问出了口:
“疼吗?”
柳明玉浅浅一笑,摇摇头:
“孤早就该死了,一个耳光算什么的。”
“她就这么打你,还给你留下了伤痕,不怕别人看见,损了摄政王的面子吗?”
说着说着,阮棠就有些上头。
好歹也是堂堂的摄政王,太后怎么这样?让别人看见了,别人会怎么想?柳明玉这个摄政王还怎么当?
柳明玉倒很淡然:
“孤的面子,是最不要紧的。”
也就只有小狗才把孤的面子当一回事了。
阮棠下意识地想上前,仔细地看看她的伤情,却见柳明玉后退了半步。
“阮大人,你如今是朝廷的三品大员,”柳明玉提醒道,“私自结交其他官员,皇帝会怪罪的。”
阮棠的浑身像是触电一样,只好停下来,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既能看见她眼角藏着的眼泪,却又不能亲手帮她将眼泪拂去。
“孤很好,皇帝信任孤,也有白骨保护孤的安全,”柳明玉不再直视她的眼睛,“阮大人走吧,不要逗留太久,当心落人话柄。”
说罢,柳明玉就快步走开,踏着一地的血影,往夕阳深处走去。
阮棠久久地伫立在原地,直到柳明玉的背影被夕照完全吞噬,才挪开视线。
上次和柳明玉吵了那么大的一架,可这女人的每句话,都还是为了她好。
那次阮棠生气,是因为她不知道,即使是坐到了摄政王的位置,依旧会有万般的无奈和不得已。
云世英欺辱她,她可以把云世英狠狠地摔在马下。
而堂堂的摄政王挨了耳光,还要笑着谢恩说打得好。
阮棠只觉得心头抽动着痛了一下。
……
大祁的规矩,每日上朝时间都很早,天还不亮就要进宫了。皇帝年纪小,贪玩赖床,早上上朝时还迷迷糊糊的。因此,柳明玉每日都要坐在旁边的位置上,替皇帝处理政事。
从龙卫依例是要守在大殿两侧的。今日是副史当值,阮棠就站在为首的位置,手按刀鞘,等待皇帝上朝。
大殿中跪满了大臣。过了一会儿,有太监高声唱道:
“皇上驾到——”
话落片刻,先是柳明玉从后殿出来,几个小太监抬着一张椅子放在龙椅旁边。等她安坐了,皇帝才有些困倦地出来。
见皇帝坐好,柳明玉才开始理政。
“户部和工部的折子,孤已经批阅了,你们按照批文行事就好。还有何事,皆可启奏。”
有几个官员上疏政事,柳明玉都一一处理了,官员领命而去。一切秩序井然,井井有条。
而皇帝则在龙椅上百无聊赖地坐着,时不时瞧一眼旁边摆着的自鸣钟,不耐烦地等待下朝。
看着这副情形,阮棠忽然有了个可怕的想法。
这个想法太恐怖,跳出来的时候,把她自己都吓着了:
这样的人凭什么当皇帝?柳明玉才是那个应当坐在龙椅上的人。
她冒出一身冷汗。这可是诛九族的事。
虽然她九族就剩自己了。
不过……这个想法,却越想越合理。
这个国家的事,大大小小,哪一件不是柳明玉亲力亲为。总有人指责她发展党羽、培养爪牙,可如今朝中办实事的,正是她的这些“爪牙”。若没有她在,那些贪官随意把自己的亲信塞进朝廷,只怕大祁早就从根烂掉了。
而柳明玉,却要一边受着民间妖魔化的诽谤,一边还要被太后打压猜忌。
一边,还要和自己的小狗吵架……
阮棠的手不自知地攥紧了。
其他的事情都议得差不多了,礼部的人上书道:
“这是为立后一事择选的秀女人选,请皇帝和摄政王过目。”
柳明玉示意太监将那折子拿来,不料皇帝却说道:
“朕不看。”
柳明玉一怔,旋即笑道:
“想必陛下是已经心中有数了。”
“对,朕是有数了,”皇帝肯定地说道,“朕要娶晴眉。”
晴眉?
那个群芳苑的花魁?
堂堂天朝上国的皇后,是妓|女?
满朝文武震惊不已,谁都知道这事不妥,但谁都不敢说话。
最后,是柳明玉说道:
“立后是大事,请陛下不要玩笑。”
皇帝不乐意了:
“什么叫玩笑?朕就喜欢她!她会哄朕开心,不像你们选的那些人,一个个的只会劝朕,无趣。”
柳明玉面无表情:
“陛下请慎言。”
皇帝闹起了孩子脾气:
“你们议吧,朕自己去和太后说!”
正上着朝呢,他竟一甩袖子走了。那群太监和宫女也不敢劝,只能赶紧也跟了出去。
这下子,就只把柳明玉自己撂在原地,面对满朝面面相觑的文武官员。
柳明玉没有动。片刻,黑着脸说道:
“无妨,有孤在,接着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