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祭大典十分繁琐, 祭拜先祖的孝子贤孙们一大早就到了郊庙,一项一项地走着祭祀的流程。等到了最后一步天子焚香的时候,天色已经蒙蒙亮了。
好在皇室宗亲依次上香完毕, 这祭礼也就完成了。
第一个上香的自然是太后和皇帝, 然后就是摄政王。
柳明玉手持一炷香, 虔诚地跪在先祖面前,虽然这并不是她的先祖。
她的家人,早就因为她而惨死在狱中了, 得不到任何祭拜。甚至皇帝都下了旨, 有人敢私自祭奠罪臣萧家, 就和萧家同罪。
柳明玉越发感觉自己罪孽深重。她知道以自己的所作所为, 早晚有一天是要遭报应的。
只盼不要像乳母说的那样, 报应在阮棠的身上。
她只能在心中暗自叹了一口气,然后像是真正的皇室后代一样, 为这些皇家先祖们上一炷香。
摄政王祭祷完毕,才是英王等其他宗亲。
今日还有一些不同。为了参加春祭大典, 皇帝那个特立独行的妹妹终于肯回到京城,像个公主一样, 来参加祭祀。
这位公主当真称得上是特立独行。她与柳明玉一般大的年纪, 母妃是先帝的宠妃,而且因为是个坤泽, 丝毫没有被卷入夺嫡的漩涡之中, 所以不管是先帝还是当今皇帝,对她都称得上是宠爱。尤其是太后,在当年还不得宠的时候受过她母妃的帮助, 所以对她也是关爱有加。
这么一个在蜜罐子里泡大的掌上明珠,却偏偏要去修道。
当年可把太后给气坏了, 不过等他们发现的时候,这位公主已经出去云游了一个多月,在一个道观中落脚后,才给太后来了一封信,说明自己已经成了一个道姑。
太后拗不过她,只好任由她去,只求平安就好。
当年柳明玉初封摄政王,不少宗亲都心中不服,只有这位公主皇姐皇姐地叫个不停,当真把她当姐姐看。
今日她虽说回来祭祖,可这些繁文缛节又把她烦得不行,趁着别的宗亲还在祭拜,她躲在祭拜完毕的队伍里,点了点柳明玉的后背。
“皇姐!”她小声嘟囔道,“什么时候结束啊,我想去打猎!”
柳明玉轻声道:
“明鸾,不要叫别人听见了。”
瞅了瞅其他人,明鸾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听见了又怎样,太后娘娘才不会罚我的,她最疼我了。”
实在是太过无聊,明鸾的心绪乱飞,开始八卦:
“皇姐皇姐?”
柳明玉没理她。
她也不管,就硬问:
“你上次问我的那粒还情,是从哪里来的呀?”
柳明玉的心跳快了一瞬。
见皇姐这个反应,明鸾知道自己八卦对了,又追问道:
“还情因为名字好听,还像红宝石那样好看,塞北西域的许多坤泽都把它当作定情信物,送给自己的心上人呢。”
柳明玉不想听,把脸转了过去,明鸾就也把脸扭过去,笑嘻嘻地贴上去问:
“是不是谁把你当心上人,用这个跟你表白哪?那个人是谁呀?皇姐哪天让我见见呗?”
憋了半天,柳明玉才低声说了句:
“……没有。”
明鸾看见自己这位摄政王皇姐的脸颊居然浅浅地泛红了。
啧啧啧,到底是何方神圣,把铁石一样的心肠都给捂化了?
“真的没有吗?也是,谁能入得了皇姐的法眼呢,”明鸾故作了然地说道,“皇姐喜欢的人,肯定是又白又瘦、身娇体弱、信香甜美的软坤,否则可伺候不好皇姐啊。”
又白又瘦,身娇体弱?小狗的模样瞬间撞入柳明玉的心田,让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她不是这样的。”
明鸾坏笑起来:
“所以皇姐还真是有喜欢的人啦?”
柳明玉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在明鸾立体环绕八卦的围堵下,柳明玉闭上了眼睛,听天由命,心说这个祭典赶紧结束吧。
……
幸好所有宗亲都上香祭拜过后,就到了春猎的环节。明鸾被打猎的活动吸引了,终于不再围着她追问心上人的事。
小公主蹦蹦跳跳的,跟着打猎的乾元们去看热闹了。摄政王则仍然坐着轿辇,面无表情,似乎只是在例行公事。
下人们以为她心情不好,都不敢上前。
其实她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明鸾问她有没有喜欢的人,她一下就想到了阮棠。
原来,自己对阮棠,真的是喜欢么?
她从前只是觉得阮棠很特别,但并不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她总是让阮棠受到伤害,甚至是打着为阮棠好的由头亲手伤害阮棠,对阮棠说那么重的话。
如今后知后觉,她才想起每次阮棠出了什么事后,自己心里的难过。
原来她是真的动了心,才会如此难过,如此在意。
既然是喜欢的人,就应该拼尽全力去爱护,而不是为了保护喜欢的人的安全,把喜欢的人从身边推开,让人家的内心痛不欲生。
其实道理她都懂的,只是每到这个时候,自己做下的那些孽,仇人对自己的那些诅咒,又堆积成坚硬的巨石,沉重地压在她的心头,让她喘不过气。
柳明玉不知道的是,在她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那个扰乱她心神的始作俑者,其实也在看着她。
阮棠就藏在猎场外围的一棵树上,硕大的树冠遮住了她的身影,但她可以从树叶的缝隙往外看。
不过,柳明玉的座位居然就安置在这棵树下,这是阮棠没有想到的。
看见那个身影的瞬间,阮棠只觉得目光都被灼热了一下。
她抿了抿唇,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
今日马儿受伤,彭疏不让她跟着来春猎,她还以为,这是命运在告诉她:她和柳明玉的缘分已经断了。
可她不信命,非要自己跑过来,非要和上天降给她的阻力争一争。
偏偏就是这么凑巧,或者说,就是这么有缘。
她偏巧就藏在柳明玉的身边,一抬眼就能看见柳明玉。
柳明玉,难道我们真的缘分未尽……
这时,却听明鸾的声音在叫柳明玉:
“皇姐,来看他们猎鹿啦!”
又到了每年的这个时候,不知道是谁会抓住这个机会,借此平步青云呢。
柳明玉强迫自己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无论是谁在这次春猎中冒出头来,她都必须及时把这个人拉拢到自己帐下,发展成自己的势力,不让英王那些人有任何可乘之机。
她要一直强大,才有喜欢阮棠的权力。
从龙卫长史彭疏亲自下场去赶鹿,各家的官宦子弟都摩拳擦掌,在林间追逐着跳跃的野鹿,一时间只听得无数箭矢齐发的声音。
猎场里说是养了一群鹿,其实也不过五六只而已。四散在整个山林间,连找起来都很吃力,更何况是射杀了。这些鹿每年都换新的,年年都要最有野性、最有活力的那批,各个身姿矫健,一般的马都很难追上。
甚至因为小鹿太野,有时反而把打猎的人给撞伤了,也是常有的。
“今年哪几个孩子不错,皇帝可看了?”
席间,太后问道。
皇帝盯着眼前的热闹,说道:
“我记得彭家的老二不错,他哥哥经常提起他。”
“彭家,”太后回忆道,“可是从龙卫长史的弟弟,那个叫彭朗的?”
皇帝点点头:
“就是他。”
这句话才刚说完没多一会儿,就看见树丛一动。
是彭朗拖着一头死鹿回来了。
这么快就抓到了?而且还是最健壮、最野性的那头雄鹿!坐在前排的不是一品大员就是皇亲国戚,此时都忍不住站起身来,往前赶两步,看这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满载而归。
他拖着死鹿来到皇帝所坐的高台之下,朝皇帝行礼:
“臣彭朗,猎获雄鹿一头,献与圣上!”
其他人还一无所获呢,他就已经完成了,还取得了这么大的成就。
“可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英雄出少年啊。”
满朝文武纷纷感慨,有的人已经在盘算怎么和这个天才攀上关系了。
皇帝也高兴,亲自从高台上走了下来,打算近距离观赏一下今日的收获。
没想到,却生了变故——
皇帝才刚走到死鹿的身边,这鹿竟一下子“活”了过来。
以彭朗的能力,射个土豆都勉强,怎么可能射中活蹦乱跳的野鹿。今日彭疏亲自下场赶鹿,就是因为他借着职务的便利,提前在猎场里做了手脚,挖了一个陷阱。
彭疏把鹿往陷阱那边赶,这头雄鹿跑得最快,自然也最早掉入了陷阱。用陷阱捕鹿是不允许的,不能叫人看出痕迹,因此陷阱里什么都没有,只是一个很深很深的坑。
健壮的雄鹿本就沉重,陷坑又深,它掉下去就摔晕了。等彭疏彭朗来捡的时候,以为它已经死了,就只抬了上来,用箭在鹿心的位置插了一下,装作是彭朗射猎的。
但插进去的箭怎么也没有射进去的箭有力,雄鹿体壮皮厚,他们又急着交差,没有插准,这一箭不仅扎得不够深,也不够准,绝对没有刺到鹿的心脏。
因此,方才的一路上雄鹿仍在昏迷,可是到了这会儿,本就快要恢复过来了,再加上高台附近鼓乐齐鸣,震耳的乐声惊醒了这只野鹿。
野鹿受了惊,疯狂地横冲直撞,瞬间就把这里搅乱了套。
皇帝差点就被野鹿撞了个正着,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才被侍卫们护住了,脸色还是苍白的。
那头鹿到处乱跑,彭朗急于收拾场面,也急着救驾立功,赶紧张弓搭箭。
可是他的准头本来就不好,之前在阮棠的指导下射中了几次,就以为自己行了,今日到了紧要关头就全都暴露了出来。连放几箭,别说射死雄鹿了,连雄鹿的边都没擦着。
这引得观众们议论纷纷:
“他这个能耐,是怎么最快猎到雄鹿的?”
“是啊,一头受伤的鹿他都射不准。”
“别是有什么猫腻吧?”
越是这样,彭朗就越是慌张,连在一旁看着的彭疏都急得直跺脚,恨不得替他射。
这时,柳明玉忽然敏锐地捕捉到一个石子飞了过来,打在了那头鹿身上。
似乎是从孤头顶的那棵树冠里飞出来的?
柳明玉不解,抬头看去,整个人蓦然僵住了。
她与阮棠四目相对。
两个人都怔住了。
阮棠的心怦怦狂跳,抿了抿唇,倏忽一下缩了回去,脸颊滚烫。
那一边,这个石子正中之前的箭头,把那支箭往里推了几寸,正刺在雄鹿的心脏上。雄鹿身子一晃,倒在地上,彭朗这才一箭射中。
雄鹿在地上挣扎了两下,终于死了。
皇上很高兴:
“不错,彭爱卿不仅在捕猎中表现优异,还救驾有功!来人呐,朕要封——”
话音未落,却被一个声音打断:
“陛下,稍等!”
敢打断圣旨的,除了柳明玉,还能有谁?
一时间,所有的人都看向柳明玉。
柳明玉从座位上站起来,行了个礼:
“陛下明鉴,救驾有功的不是彭朗,而是另有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