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的时候, 按照柳明玉的吩咐,阮棠换了一身新做的衣服,来到酒楼的西花厅。
衣服的扣子上还留着温软的余香, 一闻就知道是柳明玉自己缝的。
这女人怎么能这么香?还能香这么久。虽然阮棠闻了一路, 但她觉得自己只是好奇, 并不是多爱闻这个味道。
她来得不巧,进门的时候,几个男坤面首正在服侍柳明玉吃酒。屋子里叽叽喳喳的, 满是脂粉气息。
面首们正撒娇谄媚得起劲, 谁都没注意到这个灰溜溜的小东西。其中一人倒酒时, 也不知是有意无意, 甚至撞在了阮棠身上, 满满一盏酒全都洒在阮棠的衣领处。
面首气得破口大骂:
“哪来的下贱东西,没点眼色吗?”
被人泼了一身的酒, 又劈头盖脸一顿骂,阮棠一时间懵了, 满心委屈却又说不出什么话来,小圆脸都快要皱成包子了。
动静闹大了, 柳明玉身边的几个面首也看过来。一边看, 一边娇滴滴地议论:
“这村姑不知道从哪里偷来这一身皮,野鸡戴了个假尾巴, 就以为自己是凤凰了?”
说罢, 几个人娇笑成一团,还问柳明玉:
“王爷,您说是不是?”
柳明玉笑眯眯的, 也没管阮棠,只是问那个与阮棠起争执的面首:
“听说你的琴艺不错。”
面首很是骄傲:
“承蒙王爷夸赞。小人这双手, 在全城都是数一数二的。”
“这样啊,”柳明玉笑得非常和蔼,温柔地轻轻一指,“来人,把他的手剁下来。”
面首瞬间吓得肝胆俱裂,赶紧趴在地上给阮棠请罪,但也已经晚了。柳明玉看也不看,只命侍卫将他快些拖下去。
那边惨叫声尚未消散,柳明玉又看向周围的几个男坤:
“你们方才笑得很动听嘛。”
这几个男坤别说笑了,连哭都找不着调了。正要开口求饶,柳明玉已说道:
“把他们几个的舌头拔下来。”
余下的面首赶紧散了,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
“小狗,过来。”
阮棠乖巧地靠过来。
柳明玉坐直身子,白皙香软的指尖离她的脸很近很近,摆弄着她的领口。
片刻,柳明玉松一口气:
“还好,你在炭盆边上烤一会儿,烤干了咱们再去吃饭。”
阮棠红着脸,小声嗫嚅:
“没事的主人,我可以换我一身我以前的衣服。”
柳明玉有点尴尬:
“你以前的衣服……孤叫人扔掉了。”
否则怎么会想起给你做新衣服呢。
原来的那些衣服也太破了,四面漏风,尺码也早就小了,一看就是穿了好久还舍不得扔的。
小狗没办法,只好在炭盆子旁边把自己团成一团。趁着这会儿,柳明玉命人取过一样东西来。
“书包!”
阮棠的眼睛亮了。
柳明玉递给她:
“下午叫人赶出来的。喜欢么?”
阮棠原本想一把就抱在怀里,可是一想起这是仇人给自己的恩赐,伸出去的手又不那么果断了。
柳明玉都看在眼里。
无妨,小狗讨厌孤是应当的。她垂下眸子,暗淡地笑了笑,又神态自若地说道:
“这是白骨的主意,也是白骨出的钱。你以后念白骨的好就成了,不必觉得欠了孤的人情。”
阮棠一怔:
“主人,我……”
“接过去吧,孤要拿不动了。”
柳明玉将书包塞进了小狗的怀里。
阮棠的鼻尖酸了,明知道这女人是为了让自己好好读书才这样说的。她想说谢谢,又觉得对不住娘亲;想推辞,却又不忍心看柳明玉的眼神。
柳明玉也没难为她,索性岔开话题:
“衣服差不多了吧?走吧,孤带你吃好吃的去。”
让阮棠走在前面,柳明玉低声吩咐那行刑的侍卫:
“那个面首不必只砍双手了,直接杖毙。”
这可是孤亲手给小狗缝的领口。
越想越气。
……
柳明玉牵着阮棠的小手来赴宴,一下子就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阮棠不适应这种感觉,下意识地往柳明玉身后躲。
“小家伙认生,有点害怕,”柳明玉朝那知州笑道,又将阮棠拉到身边,“没事,待会儿你只负责吃饭。”
见柳明玉对这么个不起眼的姑娘和蔼可亲,知州和大小官员都好奇起来,却又不敢直接问。
柳明玉当然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入了席之后,故意让阮棠站到大厅中间去。
阮棠有些窘迫地拽着衣角,却听柳明玉道:
“这是孤新得的小奴,她全家都死在孤的手里。”
阮棠差点以为自己和刺客的合谋被发现了,险些当场跪下,幸好又听见柳明玉话锋一转:
“孤没想到,她会主动跟在孤的身边,为孤出生入死。”
柳明玉双眸望向她,眼神中含着只有阮棠才懂的笑意:
“能得到她,也不枉孤去凛川府一趟。”
阮棠脸上发热。她怎么也没想到,人生的第一次夸奖,是柳明玉给的。
见小狗很吃这一套,柳明玉在心中笑了,斟了一杯酒奉给她:
“这是孤赐给你的酒,嘉奖你为孤受了这么多苦。”
阮棠眼中的光一闪一闪的。
柳明玉终于为我心动了?我的计划至少成功一步了吧?
她接过酒盅。这杯酒不比柳明玉屋里的甜酒,又苦又辣。阮棠不会喝酒,但还是一饮而尽,辣得泪珠都悬在眼睫上。
“好喝么?”
柳明玉笑着问。
阮棠赶紧点头:
“主人赐给小狗的,好喝好喝!”
“好喝啊,”柳明玉温柔地笑了,“那孤以后,每年都给你供一杯这种酒。”
阮棠歪了歪头,不解地看向她。没等阮棠反应过来,就发觉腹中一阵剧痛。
“主、主人……”
阮棠瘫软在她的脚边,明知道是这女人给自己下了毒,但还是用软乎乎的一双小手抓住了柳明玉的衣摆。
柳明玉别过脸去。
这种动作,阮棠已经无意留心了。她的小腹疼得好像被人撕裂了,生不如死。
“为什么……”她没有在做戏,而是真心实意地质问,“您不要我了吗……”
其他人都噤若寒蝉,屋中死寂得可怕,也就显得柳明玉的冷笑格外刺耳:
“摄政王府,不养你这种废物。”
阮棠愕然,连抓住柳明玉的手都怔住了。
柳明玉踢落她的手,一脚踏在她的手背上,俯下身来朝她微笑:
“小东西,你与那刺客嘀咕了那么久,真以为孤不知道?”
说罢,自嘲地笑了一下:
“孤还担心你的安危,派人暗中保护你。你说孤是不是很可笑?”
阮棠的脸都白了,强忍剧痛也要分辩:
“不是的!我是想抓住刺……”
不料话音未落,柳明玉抬起一脚就踹在她的心口窝上。
阮棠呕出一口黑血。
柳明玉已经彻底不看她了。她不知道柳明玉的表情,但能听到柳明玉声音中的凉薄:
“你想抓住刺客,就只会以身作饵?”
这女人将鞋尖在她衣服上蹭了蹭,蹭掉被她沾到的血污,泰然自若地说道:
“只有最蠢的蠢货,才会用这种没办法的办法。刺杀孤的人多了,个个你都以身作饵?你有几条命啊?”
阮棠没想到自己舍身救主还舍出错了。
她恨死柳明玉了。比以前还要恨。
她还太小,不懂,也不想承认,她竟然对柳明玉产生了一种爱而不得的恨。
被柳明玉当着众人的面羞辱,她居然觉得委屈。
阮棠不明白,自己对柳明玉居然还抱有期待。
柳明玉悠闲地坐回位置上,淡然唤道:
“白骨。”
“在!”
白骨惊慌失措地应道。
柳明玉也不正眼看阮棠,只轻蔑一笑说道:
“把这东西拉到乱葬岗扔了。”
这是阮棠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再后来,她就陷入了无知觉的黑暗。
我是被柳明玉亲手杀死的。
我要报仇。
抱着这个念头,阮棠被冰冷的黑暗一点一点蚕食了身体。
……
头疼。
阮棠头疼得厉害,却又奇怪,死人也能感觉到头疼?
一睁开眼还晕乎乎的。撑了好久,才看清眼前的情景。
这里像是医馆的病室,有几张一模一样的床,还飘着隐约的药味。她身上还是柳明玉给做的那件新衣服,面上戴着柳明玉赏赐的止咬器。
连书包也放在床头,书包里甚至还有几卷书。
衣服有些不一样了。她试着动了动,竟在内襟摸到一个缝住了的口袋,里头装满了碎银。
取出来一看,口袋上绣着一个“骨”字。
是白骨姐姐留下的吧……是她救了我吗?
没等阮棠琢磨明白,就听见有人走了进来。
“小阮姑娘,你醒了。”
进来的人是个男子,斯斯文文,踱着四方步,这种季节还摇着一把折扇,看上去像是学堂里的教书先生。
这男人生了张白净的脸,双眸总是弯弯地含着笑,连说起话来也温柔可亲,很难让人不喜欢。
阮棠好奇地望着他:
“先生,您是?”
“在下姓苏,是栖梧书院的院正,”男子娓娓道来,轻声细语的,“你在我们书院门口昏倒了,我见你身上带着户籍文牒,想来不是什么坏人,就把你带了进来。”
这句话的信息量有点大。阮棠反应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
“书、书院……这里是京城?”
苏院正笑道:
“正是。小阮姑娘来京城,是来投亲戚的?”
我哪里还有亲戚……阮棠垂下眸子,摇了摇头:
“不,我……其实我也无处可去。”
见她如此,苏院正蹙了蹙眉,思忖片刻,说道:
“若是姑娘不嫌弃,不妨就在我们书院读书吧。栖梧书院是女子书院,有许多和你差不多大的孩子,你们互相之间也有个照应。”
阮棠不可置信:
“您说真的?”
她梦寐以求的读书机会,居然就这样得到了?
苏院正温柔一笑:
“当然是真的。”
阮棠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一定要下床道谢,结果一坐起来就晕得厉害。苏院正赶紧让她躺好,安慰道:
“你安心修养,明日我叫人带你去办入学。”
好生安抚了阮棠几句,苏院正才从房间里出来。一出门,书院的监院已在门外等着了。
苏院正把笑容一撤,低声问道:
“去核实了吗?”
监院拿着他们捡到阮棠时翻出来的文牒,汇报道:
“核实了,那个被摄政王灭门的阮氏已经死了,这个阮棠虽然姓阮,但和凛川的阮家没有关系。”
“唔……”苏院正皱着眉头,“那个阮氏是怎么死的,柳明玉不是很喜欢她吗?”
监院说道:
“咳,一个奴隶而已,能有多喜欢。在回京的路上,那阮氏做错了事,被柳明玉当众毒死了,好多人都亲眼看见了。”
苏院正点点头,又听监院问道:
“大人,她既然不是柳明玉的那条狗,留着还有什么用吗?”
“她虽然不是柳明玉的狗,但也是一条好狗,”苏院正解下腰间的荷包,摸了摸里面的白银,“留着吧,会有用的。”
……
“混账!蠢奴才,竟敢把朕的蛐蛐弄死!”
肃穆的大殿里,十四五岁的小皇帝雷霆大怒,一脚踹在侍女的心口上。
侍女被踹得吐了血,强撑着跪倒在地,吓得泪流满面:
“皇上,奴、奴婢不是故意的,求求您饶了奴婢这一回……”
小皇帝热衷于这些斗鸡宰狗的事,这只蛐蛐是官员进贡的,小皇帝爱不释手,这么冷的天也要拿在手里把玩,逐渐也就冻得不精神了。偏偏轮到这个侍女当班的时候,蛐蛐“寿终正寝”。
宫里的人都捏一把汗,谁都知道这姑娘惨了。
小皇帝气得太阳穴都凸起来:
“饶了你?你这条贱命,哪里比得上朕的蛐蛐!”
说罢,暴怒地命令太监:
“把她给朕拖下去,凌迟一千刀,剁碎了喂狗!”
太监们一拥而上,正要将挣扎的侍女拽下去,却听宫殿外传来一阵笑语:
“陛下,昨日臣进贡了凛川的烈马,您可还喜欢?”
小皇帝一听这声音,赶紧吩咐身边的小太监:
“快把这些蛐蛐罐都收起来,别让皇姐看见!”
柳明玉是太后的义女,皇帝自然要唤一声皇姐。这位当姐姐的每次进宫都要过问小皇帝的功课,奈何小皇帝又最不喜欢读书,因此一听见皇姐的声音就发怵。
说话间,柳明玉已经进来了。
一进宫殿,看见战战兢兢的侍女和死去的蛐蛐,柳明玉就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她乜一眼小侍女,自己随意坐了,也不看皇帝,只是明知故问道:
“是你惹皇帝生气了?”
满宫里谁不知道摄政王的手段,小侍女吓得说不出话,只能颤抖着点点头。
柳明玉接过小太监捧来的茶,呷了一口,不紧不慢道:
“这种蠢东西还留着作甚,只会给陛下添堵,趁早打发了才是。”
一听这话,小皇帝来了劲,正要说凌迟处死的事,柳明玉却先他一步,斥责这侍女:
“还不自己收拾东西滚蛋?滚出这紫禁城,往后再不许进来了。”
小侍女愣住了,没想到自己竟在这恶鬼手下保住一条命。还是旁边的几个小丫鬟拉了拉她的胳膊,她才回过神来,磕头谢恩,赶紧溜了出去。
皇姐出门前留的作业小皇帝没写完,此刻也没什么底气跟皇姐顶嘴,只好任由柳明玉处置。
小皇帝不主动说话,柳明玉也不急,呷着御赐的茶,悠然地等皇帝开口。
他显然有话要说,但迟疑了几番,最后还是选了个最含蓄的方式:
“皇姐,朕听说……你在凛川府做了不少事,累坏了吧?”
柳明玉垂眸望着他,一眼就看透他想说什么,心中轻蔑一笑,然后用很恭敬的语气回答道:
“陛下,臣此去凛川,发觉凛川的瘟疫与英王有关。”
她抱着茶盏暖手,倒有点想念阮棠那热乎乎的手感了。
“臣已将涉事官员处置了,英王那边,陛下心里应当有数。”
她克制住对小狗的思绪,继续说道:
“对了陛下,臣将空缺的位置都换成了臣看中的人,因为事情紧迫,臣还没有向您禀报,就准许他们上任了。您不会怪臣吧?”
一边说,一边打量着皇帝的神情,见皇帝的面色不太好看。
这个小皇帝,遇事犹犹豫豫的,还不如孤的小狗有出息。一见皇帝又要说话,柳明玉先开口道:
“臣知道您还想问富村的事。陛下放心,富村的人自愿祭祀瘟神,臣已火祭了他们,也已将死者安葬了。”
三言两语,把一场屠杀说成是死者的自愿献身,还说得面不改色心不跳。
除了这个大奸似忠的柳明玉,谁还有这么厚的脸皮。
小皇帝被她搪塞得不知该说什么,最终还是柳明玉提醒道:
“您还有其他事要问臣么?”
试探孤还得孤给你递话,这点帝王心术,还不如小狗算计孤的那点心思。
皇帝看了看她:
“听说皇姐新买了一个奴隶。”
这点事闹得满世界都知道了,柳明玉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唯有如此,才能让所有盯着她的人知道,她身边那个奴隶已经死了,才能让阮棠金蝉脱壳,在京城好好生活。
柳明玉装作头疼:
“唉,本以为那奴隶是个精明的,买过来玩玩也好,没想到那么笨。还没回京城时就被臣处理了。”
“哦……”皇帝放下心来,“皇姐这么说,那就是这么回事了。皇姐说什么朕都信。”
柳明玉微微一笑:
“那臣先告退了。”
皇帝赶紧站起身来,让贴身的太监一直送出宫门。
走出宫门,柳明玉本来不想惊动谁,没想到还是遇见了熟人。
她唤住前面那个身影:
“白骨。”
白骨一直躲着她,此刻也只好迎上来。
柳明玉笑眯眯地说道:
“白大人又不是孤的人,之前不过是奉皇命监视我而已。如今回了京,还怕孤什么?”
白骨唯唯诺诺不敢说话。天气很凉,柳明玉咳了几声,才继续道:
“白大人这是从太后处来吧?该说的,不该说的,你自己应该有数。”
在她面前,白骨只有点头应声的分。
“好乖,还有最后一件事,办完了孤升你的职,”柳明玉摸了摸她的脑袋,“你抽空把孤的钱送去栖梧书院,不必说明是谁送的,直接放到院正的桌子上去。”
命白骨将阮棠送到栖梧书院门口时,柳明玉留了一些银两和一张匿名的字条,说是只要收下这个孩子,日后还有钱财相送。
柳明玉知道,如今的女子书院刚刚起步,有不少乱象需要整治。不这样做,书院才不会收下这只没背景的小黑狗。
说完了这些话,白骨才如蒙大赦,赶紧溜开了。
柳明玉没有让人伺候,一个人往府里走,拢在袖子里的双手悄悄把玩着那个青石海棠项坠。
这项坠最初是阮棠送给她的,兜兜转转,最后还是留在她手里。这次送阮棠离开,柳明玉把能带的都让阮棠带走了,只留下了这个。
她将项坠攥在掌心。
小狗,你说得对,你还有孤。
柳明玉低垂着头,从喧嚣的市集中沉默地穿过去。
当初还想着,可以带小狗来逛逛市集的。她微微出神,不防忽然被人给撞了一下。
“对不住对不住,没撞坏您吧?”那人赶紧道歉,又愣住,“诶呀……是您!”
原来是那个被赶出宫的小侍女。
柳明玉站住脚步,淡然地打量着她:
“来买东西?”
小侍女身后背着包袱,怀中还抱着个襁褓:
“没、没有,这不是被赶出来了么,奴婢想着卖了自己,找份活计做。”
柳明玉瞥一眼她的襁褓:
“看你年纪不大,竟有孩子了。”
小侍女笑了笑:
“是个男孩,刚六个月呢。”
小孩没睡着,黑眼睛滴溜溜地瞧着柳明玉,竟咧开小嘴笑了。
柳明玉冷着脸,用手逗了逗他,问那侍女:
“孩子的父亲呢?”
小侍女腼腆道:
“奴婢是他家买的续弦,他比奴婢大好多,奴婢怀孕的时候就去了。”
她身上的衣服洗得发白,但襁褓的料子很新,还绣着精致的花。
看着她,柳明玉莫名想起了崔氏。
当年,崔氏是不是也是这样,抱着阮棠,投奔了阮府?
想起阮棠在阮家的遭遇,柳明玉问道:
“你叫什么?”
小侍女回话:
“劳您老人家动问,奴婢唤作瑶珠。”
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柳明玉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句:
“来孤府上当差吧。”
……
“少爷,你看她那个衣带……”
“咱们……”
栖梧书院,先生正在前面讲课,后面的学生们却窃窃私语起来。
是书院里的那几个男学生在嚼舌根。
来到这里的第一天阮棠就奇怪,女子书院里怎么会有男学生。
后来听同学们说,这些男学生家中都非富即贵。因为栖梧书院的先生是朝廷花重金请来的,都是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寻常书院里可找不到。这些男人就托关系到这里来读书。
对此,这些男学生还都振振有词:这么好的先生却只能教女人,岂不是浪费了先生的才学?
初来乍到,阮棠本来不想出头,可今日上课,男学生们在后面说话倒也罢了,竟还捉弄起她身边的女孩子。
书院里的课程与传统太学无异,无非是礼乐射御书数六门课。今日学的是骑射,先生将学生们领到马场来,正在前面讲解着御马的要领,男生们却在后面交头接耳。
“少爷,咱们把她的裙带解开。”
一个男生说道。他的声音很低,但偏偏阮棠是个天赋异禀的乾元,听觉和嗅觉都极为敏锐,因此全都听到了。
几个男生嘁嘁喳喳的,偷偷伸出手,去解那个女生的衣带。
阮棠拍了拍身边的女孩:
“你到我右边去吧,那边阳光好。”
说着,二人就交换了身位,这帮男人也就够不到那个女生了。
阮棠在他们眼里不漂亮,提不起捉弄的兴趣,他们这才收了手。为首的男生还在不甘心地小声咒骂:
“妈的,装什么大尾巴狼!”
不过此时先生下了命令,让每个人都上马试骑,他们只好作罢。
书院里的孩子们大都是士家子女,尤其是女孩子们,原来学的都是琴棋书画,到柳明玉上位之后才开始学习六艺,以前别说骑马了,连马毛也没怎么摸过。
倒是阮棠这个关外来的“野孩子”,因为从小就骑马骑驴甚至是骑骡子满城跑,此时学起这些来,难度就小得多了。
听见先生下令,她飞身上马,正要将长发盘起来,却被先生呵斥道:
“不许盘发,放下来!”
阮棠不解:
“先生,这是为何?”
先生厉声道:
“未婚女子不得盘发,盘起来就不好看了。”
阮棠听得越发疑惑起来:
“骑马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
“女子生来就是让人看的,不好看还得了?”一旁的男生插嘴道,“怎么着,你们女的还真以为,学了骑马就能上阵杀敌了?呸!”
说罢,嘲弄地往阮棠的马背上一拍,拍得马惊了一吓,立刻毫无方向地狂奔起来。
几个男生洋洋得意:
“我就说女人不适合学骑马,你看看,刚上马就惊了!”
阮棠一开始也吓了一跳,但很快就发现,这匹马跟她在凛川骑得那些野马可不一样,虽然受了惊,但到底是训练有素。她紧紧抓住缰绳,好生安抚着马儿,大声念着学来的口令,不多时,马儿就逐渐平静下来。
“好乖好乖,马儿好乖。”
她伏在马颈上,低声对马儿说道。马儿还晃了晃耳朵回应她。
话落,她才想起,自己这个语气很像柳明玉哄小狗的语气。
……又想起那个女人了。
如果被柳明玉知道我还没死,不知道那个女人会是什么反应。只怕还是会对我下杀手吧。
阮棠捏了捏马儿的耳朵,就像柳明玉捏她的耳朵那样。
下次见面,估计就是你死我活了。
不远处传来一阵喧闹,把她从思绪中拉了出来。
“这么土的东西,还当个宝贝似的?”
一个男生举着一块手帕,仗着骑术略好一些,在前面跑着。之前在阮棠身边的那个女孩子,则因为骑术生涩,又不让盘发,就很难追上他。
大概是这帮人在书院里作威作福惯了,其他女孩子或是因为骑术不好,或是因为畏惧他们,总归都不敢上前。
见此,阮棠立刻打马掉头:
“你们欺负她干什么?”
话音未落,她早已飞马上前,一把夺过男生手里的手帕,交还给那个女孩子。
“他们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她勒住马,小声安慰女生,“下次他们再欺负你,你就告诉我。”
跟在柳明玉身边的这几个月,主人天天喂小狗吃肉喝奶。阮棠又处于刚分化的发育期,个子长得飞快。与同龄女生比起来,她早就不是黑黑小小的那个了。
她已经是一只可以保护别人的小狗了。
女生怯怯地看了她一眼,拿过手帕,低着头就走开了。
一旁的男生起哄:
“你看看,你帮了她,她连句谢谢都不说!”
“这是我俩之间的事,跟你没关系,”阮棠瞪了他一眼,“她就是骂我,你们也不能欺负她。”
之前因为阮棠又黑又高,还戴着一副漆黑的防咬器,看起来就很不好惹的样子,这帮人也就绕着她走。男生们本以为相安无事,不料今日,这女的竟敢当面和自己叫板。
为首的男生坐不住了,命几个跟班的围堵住阮棠,自己则骑马横在她的马前,轻蔑道:
“你是哪里跑出来的野种,没爹没娘的,也配和我们说话?”
谁想和你们说话,这不是你们主动招惹我么?阮棠在心中翻了个白眼,正要骑马离开,没想到这男生不依不饶,一把攥住她的缰绳。
小跟班们叫嚣起来:
“野种,给我们家云少爷道歉!”
他们盘算得很好,一个女的,就算是乾元,又怎么可能打得过男人?而且社会上不让未婚女子盘发,打起架来只要一抓住女人的长头发,女人就什么办法都没有了。
但他们没想到的是,这个女的和其他女生不同,她竟然敢反抗。
话音未落,阮棠已经反手抓住这个所谓云少爷的手腕。
顶级乾元的身体机能和别人可不同,阮棠又死死地攥着,一只手仿佛铁铸似的钳住云少爷的手,疼得他呲牙咧嘴。
云少爷气急败坏:
“愣着干什么?快上啊!”
阮棠被五六个人团团围住,观察了他们几个动作,立刻就明白了他们的战术。
我说怎么不让女孩子盘头发,生怕男人打不过女孩子是吧?阮棠心中了然,偷偷地笑了,赶着马儿向反方向跑去。
果然,男生们大叫着:
“别让她跑了,抓她的头发!”
话落,立刻就有几只手往她的长发上抓来。
怕他们够不到自己,阮棠还故意没有让马儿飞奔起来,默默留心这些人跟上没有。
那个云少爷一马当先,冲上来就把她的发梢抓住了。
要的就是这一步。阮棠灵巧地回转过身子,一把夺走他腰间的短刀。
不是不让盘头发吗?好,那我不盘了。
阮棠朝他调皮地吐了吐舌头,等他再反应过来,已经因为惯性,从马背上狠狠地摔下去了。
他这么一摔,后面的小跟班们赶紧勒马,但一切发生得太快,已经来不及了。
眨眼间,场面就混乱了起来:几个勒住了马的男生因为骑术不精,被这个急刹给甩下马来。有的勒不住马的,马儿也被狠狠地惊了,满场乱跑,吓得马背上的人屁滚尿流。
至于那个云少爷,不仅被一堆人压在了最下面,还被惊慌的马儿踩了好几脚。
事到如今,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摔下来的,还握着手中那把头发愣着:
我不是抓住阮棠的头发了吗?
而此时,一头短发的阮棠已经遛着马回来嘲笑他了。
看看她,看看手里的头发,再看看她,云少爷不可置信:
“你把头发割断了!”
阮棠笑起来:
“是啊,那段头发被你碰过,我不想要了。”
方才夺了他的佩刀,阮棠反手就把长发给割断了。云少爷身体失重,自然就从马上摔了下来。
云少爷气得脸都白了:
“你、你这样是嫁不出去的!”
他在地上越急,阮棠在马上就笑得越开心,还挑衅似的又割了几缕头发摔到他脸上,问他:
“好看吗?”
云少爷气得快疯了,却又奈何她不得,只能暴躁地大喊大叫:
“不好看!丑死了!”
阮棠扮个鬼脸:
“那你怎么还没被我丑死?”
“快给我上,给我打死她!”云少爷恨得牙根痒痒,抓住身边一个跟班往前扔,“气死我了,我饶不了你!”
混乱之中,监院终于赶来,带着好几个人才把双方拉开。
书院忌惮这帮男生家中的权势,有这种欺负人的事,以前往往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次实在是看男生们竟落了下风,生怕男生的父母来算账,因此才出面。
“书院是读书的地方,你们这像什么样子?”
监院怒道,但又不能拿男生们开刀,于是向阮棠喝道:
“你的头发是怎么回事?”
阮棠实话实说:
“他们欺负我,抓我的头发。”
监院冷笑道:
“欺负你?书院里这么多人,人家为什么偏偏欺负你?”
阮棠没料到这监院如此不公正,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监院似乎有什么急事,也不跟他们掰扯,直接命几个人把阮棠关了禁闭,又哄散了余下的人,对身边的手下说道:
“你们去到处看看,叮嘱他们不要闹事,这次可是摄政王亲自来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