钰卿现在的居所仍是赵大娘的家中。她没有擅自动用赵大娘的房间和物品,只定期做了洒扫工作,让屋中一切陈设依旧保持原来的洁净。

  但阿澜自然是要与钰卿同住的。

  屋中一切从简,没有一个多余的物件。椅子只有一把,被收在一张方桌底下,桌上空荡荡,连茶壶和水杯都没有。

  这里名副其实,只是一个居所,一个落脚处,而不能称得上是家。

  将阿青暂时安置在李大拿来的那个竹篮中,阿澜解下自己随身带着的包袱,却发现包袱中的水囊有一道裂缝,其中的水虽不剩多少,但漏出来后还是打湿了一些衣物和干粮。

  二人不约而同想起钰卿在情急之下将阿澜扑倒的那次,应是在那时压坏了水囊。

  见钰卿又有些低沉,阿澜笑笑:“不妨事,只不过沾了点水而已,衣物拿去晾一晾就好,这干粮也照旧能吃。”

  她挑了一块用油纸包好,没有被打湿的烧饼,递给钰卿,可钰卿却摇头拒绝。

  “不必,给我也不过是浪费罢了。”

  阿澜只好收回,低头看着手中的饼,忽地想起往事:“我们刚出来的时候,也发生过这样的事呢。”

  “你还记得吗,那个时候?”她抬头看着钰卿,微微提了提嘴角:“和现在很像。”

  钰卿垂眸沉思一阵,又是摇头:“仍是不同的。”

  阿澜嘴角的笑慢慢隐去,油纸被她捏了捏,发出一点轻微声响。

  她也知道的,此刻与以往不论再怎么相似,都是不同的。

  自从与钰卿重逢的那一刻起,她便觉察到横亘在二人之间若有似无的距离感。这距离感只在钰卿紧抱着她,将她护在身下的时候有过短暂的消弭,其他时候则一直如影随形。

  阿澜明白,这种距离感并不是因为二人对彼此的心意有什么改变,而是因为这一年多互相分别错过的时光。

  在这一年里,钰卿遭遇了许多翻天覆地的变故,在这些重要的时刻,她没能陪在她身旁。她不知钰卿见到了什么,不知她听到了什么,不知经历那些事情的时候钰卿有了什么想法,心境又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而钰卿,也并不想同阿澜详细说起,只能从她只言片语中得知一二。

  距离一时半刻无法消去,钰卿又总想着叫她远离,阿澜心中那些因此而生的急躁情绪寻不到出口,均化作令她一筹莫展的无措来。

  她只得寸步不离地跟着钰卿,希望能在明日日出之前找到能让两人回到从前的方法。

  月上中天,挑灭油灯灯芯,阿澜未看钰卿,生怕她说什么分开睡,先一步躺到床榻里侧,又给钰卿留出位置。

  令她意外地,钰卿对此并没有拒绝,泰然自若睡在她身侧,眸中似有一点情绪,在夜色中看不分明。

  但很快她便转过身去,背对着阿澜。

  阿澜心中刚升起的一点希望又落了下去。

  她望着钰卿背影,接着月光描绘她轮廓,这才看出她身形比从前更为纤瘦。她靠近她一点,想抱一抱她,却始终没有伸出手。

  “钰卿……”阿澜轻声开口。

  我很想你。

  她想这么说,但开口却变成了其他的话。她心里有些难过,却捡着一些轻松愉快的事同钰卿说。

  钰卿也未入睡,默默听着,间或一两句简短的应答。

  以往她们相处亦是此种形式,可现在阿澜却觉得远远不够。

  “说起来,”阿澜带着笑道:“你知道我今天早上听到镇上有人在谈论我们,你猜他们说什么?”

  钰卿自然不知,她也不明为何镇上会有人谈论她们,那里应无人识得她们才是。

  “他们说有人在打听我的消息,我一听便知是你。”

  钰卿了然,“嗯”了一声:“是我。”

  “他们还说,”阿澜望着她:“说你这么急着找我,我肯定是你的小情人。”

  她病急乱投医,话中甚至带着求证:“我是不是呀?”

  钰卿终于转过身来,看着阿澜,蹙起眉头。

  钰卿在这村子里生活许久,虽与村民交集不多,但这个词语,她听过的。

  她明白了这个称谓的含义,也知道了凡间除了夫妻、有情人之外,也有别的关系,可这个称谓所代表的的关系比起前者来说,却是相当的浅薄和轻浮。

  由此她回答阿澜:“绝不会是。”

  她想起自己曾回答赵大娘的话,一本正经,严肃纠正道:“你是我在这世上独一无二的,最重要之人。”

  阿澜一颗心起起落落,最终被这句话妥帖包裹起来。她听着钰卿认真语气,望着她面庞,想着若是现在有灯光可以让她看得分明,那双眼瞳中的神情也必定是认真又坚定的。

  她忽然明白,钰卿没有推开她。

  她依旧会在见到她陷入危险后不管不顾冲过来保护她,依旧会在听到她受伤之后那般担心和关切,甚至会因为不慎弄坏了她的水囊这种小事而感到自责。

  要她离开这片区域,也仅仅是为着她的安危着想,为着她失了法力,不能再靠自己的力量保护好她。

  因错失的时光而产生的距离是真,可那又如何,只要钰卿不推开她,她又为何要自己设立壁障?

  阿澜不再顾虑,钻进钰卿怀里,抱紧她腰身。

  “你知不知道,想要我心灰意冷离开你,是不能同时用这样的语气,说这种话来留住我的。”

  钰卿被她抱住,身体有一瞬的僵硬,在听到她的话后眉头蹙得更紧:“我不曾想要你心灰意冷。”

  钰卿不明白,她内心纯粹而率真,觉得表露自己对阿澜的心意与希望她远离自己安然度日并不矛盾。她知道分别之后,不舍与思念在所难免,但却从未设想过要让阿澜对她彻底冷了心。

  但这样正合阿澜心意:“你不明白才最好。”她抱着她,闭上眼睛:“永远也不要明白,钰卿。”

  -

  次日黎明,阿澜没有再做拖延,干脆利落地启程离开村子。有许多事要做,她走得很急,没让钰卿去送她,也没来得及同钰卿多说几句,只特地将青鸟留了下来:“我不在的时候,让它陪陪你。”

  她知道此刻并非分别之时,可钰卿却将这看作了此生最后一面。

  钰卿坐在沙丘上,手中捧着正睡得香甜的青鸟,一动不动过了许久。

  今日她没了干劲,既不想排查结界标记,也不想去搜寻有没有误入结界的凡人。

  结界范围只需知晓大概便足够,沙漠也不是日日都有人来。

  钰卿望着远处,眸中没有焦点,心头无法抑制地涌上落寞情绪。

  在短暂地感受过阿澜予她的温暖之后,不舍变得更为厚重且难以忍受。胸口处不断传来酸涩之感,令她眼眶发热,四肢百骸都仿佛失了温度与力气。

  想要见到阿澜的念头比以往所有时刻都更为强烈,可理智却在不断提醒着她,告诉她阿澜应该就此离去。

  她不由得躬起身子,抱住阿青聊以慰藉。

  只顾伤感而未注意时辰,待到钰卿回到村中时天已黑全。

  今夜的月光有些暗淡,因此赵大娘家中的灯火便显得更明亮了些。

  钰卿望着那灯火,片刻后反应过来,一扫原先的无精打采,快步走上前,推开虚掩院门。

  阿澜正在院里等她,见她来,弯着眉眼道:“你回来啦,你放心,太阳落下去后我才进来的,也没到处乱跑。”

  她往屋里看了一眼,接着对钰卿道:“有没有闻到香味?昨日我发现厨房里什么都没有,今天就去镇上酒楼订了晚饭,等你回来一起吃。”

  “对了,”她想起一事:“方才我去村北替你祭拜了那位恩人,换了些祭品,还请她再帮帮忙,也允我住在这里陪你。”

  阿澜说到这儿没了话音,她清晰地瞧见钰卿脸上划过晶莹痕迹,不由得一时怔住。

  再次得以相见,喜悦与担忧交织,两种强烈的情感在钰卿心中拉扯,却未曾明显表露在面上,只眉心微蹙,眼尾一抹微红。她伫立在门口,身姿单薄却并未显出脆弱,即便落泪也仍旧自持。

  泪珠滚落,破碎在地面上,烙印在阿澜心中,留下刺痛。

  她两三步走过去,揽住钰卿,替她拭去泪痕,动作轻而又轻,像是动作再重一点就会弄疼了她。

  钰卿一直望着她,在她抚过自己眼角时长睫轻阖,隐去余下湿意,开口道:“你不应……”

  不应再回来。

  她尾音微微发着颤,之后的话无法再说下去。

  可紧接着,她的身体便落入一个满含珍惜意味的怀抱。

  “放心,钰卿。”阿澜抱了她许久,最后对她道:“相信我。”

  “我不会死,更不会再让怪物伤害我们。你走不出结界,我们就在这里定居也无妨,就像以前在阆城那样,只有我们两个人就够了。”

  不,她们不需要回到从前,她们只需向前看,一同度过属于她们的未来。

  “相信我,钰卿。”阿澜坚定道:“我会向你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