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雅。”
一阵沉默之后, 还是沧澜烟先开口,“你在愤怒。”
她是海族,又在深海居住过三百年, 自然最清楚平静的海面之下究竟暗藏着多少汹涌。
如今的神明正如她见过的那些海面, 表面平静, 内心却已经怒不可遏。
“我想知道, 母亲明白对方的性别吗?”尹雅回过神,坦然地问,“还是说, 她渴望被爱, 却不敢找男性, 而是找男性外表的女性去替代, 以为这样就不会让自己受到伤害?”
她写了那么多年的小说,见识过太多骇人听闻的社会新闻——真正的坏人,从来没有性别之分。
“性别已知晓,动机尚在调查。”沧澜烟说, “另外, 你母亲现下的确是在和这位‘真爱’约会。”
“哈。”尹雅嘲讽似的冷笑一声, 却没有再多追问,低头夹起碗里的酸辣娃娃菜。
“吃饭吧。”她平静地说,“菜冷了不好。”
尹雅很早以前就听说过《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这则寓言故事。
崩溃往往是在诸多压力累加起来之后发生的,听完沧澜烟的这些情报之后, 她也大致明白, “压死”另一个自己的那根稻草, 并不是母亲寻到新欢, 而是新欢是个女人。
母亲没有被对方欺骗,而是在知道对方的性别后, 还能真心和对方相爱,对于另一个自己而言,这是相当致命的背叛,意味着自己整整六年的自我束缚和忏悔,都成了笑话。
如果这辈子她没有遇上沧澜烟,没有和沧澜烟一起经历那么多,没有在沧澜烟的引导下,解开长达六年的心结,得知这个情报后,只怕也会崩溃到自我了结生命。
她从来没有想过,原来这个世界上最爱自己的亲人,以及自己最爱的亲人,会在多年之后再一次给予自己如此沉重的伤害。
显现影像的法术光屏散去后,她们默默地吃完了这顿意义相当特殊的晚饭。
“有什么打算?”
收拾餐具时,沧澜烟再次主动问。
“还能有什么打算?”尹雅闷声说,“那个世界的‘我’已经回不来了。”
作者的死,导致了未完结状态的书中世界的崩塌,也让沧澜烟在那个崩塌的世界里,独自呆了千年之久。
就像沧澜烟永远无法回归真正的故乡一样,她也没办法让已经死去的那个自己复活。
她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人类。
即便不甘心,既定的现实也只有接受的份。
“不与你母亲再视频通话确认么?”沧澜烟问。
“不用了。”尹雅摇头,“我信你。”
见沧澜烟沉默,她顿了顿,“能不能告诉我,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监视我妈妈的?”
她很清楚,在这件事上,沧澜烟没有任何撒谎的理由和必要。
依照沧澜烟的性格,会做出这么笃定的判断,肯定不是临时调查得出的结论。
“……有一阵子了。”沧澜烟如实承认,“便是在你看过那部狗血电视剧之后。”
那部狗血电视剧的剧情简直快要照进现实,尹雅稍微回想一下就有了印象,震惊地瞪大了眼睛,有些不知所措地喃喃:“原来你那天晚上……就放在心上了啊。”
她对那天晚上的全部记忆,基本都是陪0鱼研究新玩具,结果自己最后累个半死不活,倒床就睡。
现在想来,那时沧澜烟也许是故意用那些事去转移她的注意力吧。
“监视你母亲,不过是出于我个人的习惯和喜好。”沧澜烟却摇头解释道,“虽是监视,亦是保护,防止那位‘真爱’伤害她。如果你不接受,我可以现在就撤回法术。”
尹雅“嗯”了一声,“既然是保护,那就继续放着吧。至于妈妈……不管她这么做是出于什么样的动机,我都可以理解,但我不会原谅她。”
将鸡骨头全部收进垃圾袋,她又低声说:“人族自古就说‘生恩养恩不可忘’,以前我打算怎么对待妈妈,以后也会照常,不管是赡养还是别的。”
“但她现在想要去追求什么,都是她自己的事,我不打算做任何的干涉。”
“我只想……先和你一起好好地过日子。”
她话音刚落,只见桌上的脏盘子全部自动移到了沧澜烟手边。
“我尊重你的选择。”沧澜烟温声说。
丢完厨余垃圾,洗完餐具,尹雅洗净手又刷了牙,主动牵着沧澜烟进了卫生间。
哪怕知道明天第一第二节 有课,需要早起,她依然选择了用浴缸。
不过她很快就发现,沧澜烟似乎并不在状态,虽然手法如常,一点也没有生疏的感觉,但她就是觉得这老妖精在走神。
“你在想什么?”她干脆找了个机会问。
“在想你不让做的事。”沧澜烟俯下脸,轻轻蹭她右颊的同时,从容加了一指。
尹雅猝不及防,过了好一阵,才提起声音说:“我想听听看。”
“昨天的婚纱,你喜欢么?”沧澜烟却转移了话题。
见尹雅点头,她继续问:“古服文化节那天,我们再穿一次可好?”
尹雅一愣,但她很快就明白了沧澜烟的意思。
这确实是一种报复的方式,虽然相对来说温和而隐晦,可也确实是放在今天以前,她会坚决阻止的事。
“就、就单纯是穿着吗?”尹雅忍不住问,“除了你的独唱,还有帮云学姐当‘吉祥物’,我们好像没有被委派参加别的活动吧?”
“那就等可以自由活动的时候,手挽手漫步校园吧。”沧澜烟说,“我看过古服文化节的策划方案,活动范围并不小,正好也为vlog取景。”
“那我明天、明天去问问二想和贺汀兰……”尹雅颤着声音说,一时竟不知声音颤抖是因为对未来的兴奋和紧张,还是因为此时的感觉。
走神的老妖精终于认真起来,令她的声音似是被困在喉咙里一样。
如瀑雪发全垂落在她脸颊两侧,不一会儿,就沾上了她的泪水。
可她却不许沧澜烟到此为止,为了寻求安全感,她还紧紧圈住了沧澜烟的颈子,一遍又一遍用软得不像话的哭腔重复着“沧澜烟”。
沧澜烟明白,这是神明习惯她之后的情绪宣泄方式,因此也就没有停下,只是控制着力道,不要真的把这只小仓鼠惹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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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尹雅刚下课就收到了快递短信,干脆叫上岑想,请她帮自己装直播设备。
沧澜烟今天也去西饼屋培训了,出租房里这时候只有尹雅和岑想。
岑想拆包的时候,尹雅就顺便跟她说了昨晚发生的各种事。
谁知岑想听了个开头就差点绷不住想骂人,只好让尹雅先等等,接着全神贯注装起设备。
装完,她才重重叹了口气,耐心听完尹雅的讲述,又问了些自己很久以前就困惑过的小细节,最后咬牙切齿地说:“你妈怎么能这样啊?!要没有你家老鱼帮着解心结,你命都没了啊!”
她还是第一次听尹雅亲口讲述成为“深柜”的原因,此时却比尹雅本人还要生气:“愧疚之后觉得拿钱补偿你就行了?但凡她真觉得愧疚,也不至于等关系都确定了,再告诉你以后要有个新家人!假模假样恶心谁呢?!还有昨晚……”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骂:“昨晚你妈肯定是猜到什么了!她都跟女同谈成‘真爱’了,再不理解深柜女儿突然多了个同性室友是什么意思,我是绝对不相信的!这么多个小时过去了,她既没多问你的新室友是什么情况,也没解释自己昨晚到底在外面干嘛,真以为这就是在尊重你啊?!”
“穿!就听鱼的!你们22号就穿着婚纱漫步校园去!”不等尹雅开口,岑想拍着桌子说,“视频我来拍,我来剪!要多浪漫有多浪漫!剪完让我妈发给你妈,她不爱的女儿有的是别人爱!”
尹雅被她这噼里啪啦一连串的话给说懵了,好在她昨晚就已经想明白了以后,定了定神,捕捉关键词后笑着应下:“那拍摄和剪辑就拜托啦!”
临走前,岑想不忘叮嘱:“你千万不要拿血缘关系道德绑架自己!你没错也没罪!而且,我们现在已经有底气去追求我们自己的幸福了!”
她还说“你要是缺钱我随时借你”,“以后我爸妈就是你爸妈”,“我家就是你家”,又叨叨了一长串话,直到和瞬移回来的沧澜烟对上目光,才刹住话:“大佬午安!”
沧澜烟微微颔首,抬手递过一只精致的点心袋,“云璐璐让我捎给你的玛卡龙。”
小巧的法式圆饼是粉、紫二色的,顶上还盖着玫瑰印章。
岑想一看就喜欢得不得了,乐颠颠地拎着点心袋走了。
“二想倒是个仗义的人。”她彻底离开后,沧澜烟评价道。
“你是不是都听见了?”尹雅好奇地问。
“算吧。”沧澜烟顺手摘下衣帽架上的挎包,拎出一只粉色小水母,“依你昨晚所说,不管是家里,还是你的书包、挎包里,我都留了这些小家伙,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她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需要隐瞒了,这些水母的监视主要还是为了保护尹雅,一旦发生了什么事,她便可第一时间知晓,也可第一时间赶到。
而且,这也是尹雅特意向她提出来的建议。
水母算是她们都特别喜欢的生物,留在家里的灵力水母被沧澜烟稍微用法术加持之后,就变成了会对触碰做出一定反应的“智能生物”。只不过,这些触碰倒是不会被沧澜烟共感。
“其实二想那句话,我很赞同。”
坐在沙发上挼着一只小水母,尹雅轻声说,“我们已经有足够的底气,去追求我们自己的幸福了。”
她已经大三了,再过一年多,就该迈入社会,成为真正的“独立人”。
那之后的路,谁也掌控不了,都将由她和她所信任的朋友们一起来走。
更何况,她现在已经有了爱人。
——可以让她放心地爱一世,也可以放心被爱一世的那位守护神。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