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雅从来没有想过, 自己最难受的时候,能够像现在这样,让她毫无负担地去拥抱的人, 竟然是她笔下的一个角色。
她哭得说不出话来, 没有听到沧澜烟的追问, 只觉一双胳膊将自己轻轻圈住。
新鲜的薄荷香味在鼻尖萦绕, 令她为家事难受的同时,又克制不住地想要感激面前这个妖精。
也不知拥抱持续了多久,她才听见沧澜烟在耳畔轻声说:“去洗一下脸吧。”
尹雅哽咽着应了声, 摘下眼镜, 去卫生间洗完脸和被泪水沾湿的镜片, 出来之后直接走进卧室, 把给沧澜烟用的被褥枕头一一拿出来,再将堆在下铺应付母亲的抱枕放回衣柜。
沧澜烟站在她身后不远处,手指轻勾,被尹雅放在衣兜里的粉色水母就落回了她手中, 化为灵力消散, 下一瞬, 更多的灵力凝聚成水母形状,凝出了一个巴掌大的蓝色水母。
尹雅刚收拾完床铺,转身就看到她托着这只水母,递给自己。
“也是灵力造物。”沧澜烟轻声说, “尽情揉捏吧。”
于是尹雅就接了过来, 坐在床榻上, 心不在焉地挼起软乎乎的水母。
沧澜烟在她身旁坐下, 边观察她的神情,边打开手机的搜索引擎, 不太确定地敲出两个字——男童。
她当然什么也没搜到。但想到神明说到这个词时,表情称得上是咬牙切齿,她只是犹豫了一秒,就把输入法自己跳出来的“男同”打在搜索框里。
随后显示出来的页面介绍,令她瞬间皱紧了眉,浏览一遍后,她眼中却流露出困惑之色。
人族分明存在且承认同性相恋,为何“男同”反而会让尹雅对其如此排斥?
“沧澜烟。”尹雅忽然开口,“刚才发生的那些事,你是不是都无法理解?”
“的确。”沧澜烟心想。
母女二人不管是态度转变,还是话题转变,都让她琢磨不透。
就像她无法理解,为什么神明笔下的主角,会为了无聊透顶的问题大吵一架。
她本想像往常一样,淡淡地如实说明,随后等神明的解释。
然而瞥见神明黯淡的目光时,才到嘴边的话不知何故,也来了一个她无法理解的转变:“我希望可以尽快理解。”
“但是,这些关于血缘羁绊的事,远远要比七情六欲更难解释。”尹雅捋着水母的触须,轻声说,“我一直不想告诉你,也是考虑到你不能理解。”
“我知道。”沧澜烟点头,“你不久前才说过。”
她说完,见尹雅又咬紧了唇,顺势关上手机屏幕,不紧不慢地补充了一句:“如果你愿意说,我尽量尝试理解。”
闻言,尹雅揪着水母伞面的手指稍微放松了一点。
“其实你说得对。”沉默一阵后,她低着头说,“我并不是不喜欢同性,而是一直都不敢喜欢。”
沧澜烟没有接话,安静地聆听着。
“从我记事起,我的父母就很恩爱。我偶尔跟着他们外出,去参加酒席或者聚会的时候,也总是听他们的同僚夸他们是‘模范夫妻’。”尹雅回忆道,“所谓的‘模范夫妻’,就是说一对结为夫妻的男女能够和睦相处,不争吵、不猜疑,互相包容,互相体谅,关系也亲密无间。”
她顿了顿,“总之,在外人看来,他们的感情是非常圆满的,实际上,在那之前确实也是如此。我小的时候,一直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父母都很疼爱我,而且,我几乎没有关于他们争吵的记忆。但是后来……”
想起不堪的往事,她不自觉地捏紧了手里的水母,浑身如同筛糠一样颤抖。
她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些天的争执声。
地上沾着血迹的花瓶碎片,撕扯破碎的床单。
丧失理智、根本听不进她半句话的那对男女。
以及……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哭叫声,被重重摔在地上的那只暗沉沉的小盒子。
噩梦般的回忆刚在脑中闪现,她忽觉后颈一凉,熟悉又安心的气息迅速凑近。
——沧澜烟将她隔着衣服抱住。
“……虽然是‘自我’驱使着我这样做,但我此时也莫名想要拥抱你。”
温和的声音带着歉意,在她耳畔落下,“我应当这样做么?”
“你可以这样做。”尹雅喃喃,“我也……希望你在这个时候抱抱我。”
她们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最终还是尹雅先开口:“对不起啊,我果然还是没法说出来。”
“那就不说了。”沧澜烟抚了抚她的头发,“想些高兴的事情。”
“我要怎么想高兴的事情啊!”尹雅哭丧着脸看向她,“我现在满脑子都是刚才和妈妈吵架了,还有以前的那些事……”
“问问岑想?”沧澜烟截住话。
她一提,尹雅才想起自己忘记给发小报平安了。原本她想的是母亲离开之后,如果沧澜烟的事儿没暴露,就给岑想发个消息或者打个电话。
“你说得对。”尹雅回应完,忙拿出手机给岑想发消息。
然而只打了两个字,感受到沧澜烟的目光,她瞬间就不好意思找岑想倒苦水了。
沧澜烟……还抱着她呢。
沧澜烟可以不明白、不介意,但她要是真的坦然靠在沧澜烟怀里给别人诉苦,实在是说不过去了。
于是她只发了“危机解除”,就把灭屏的手机揣进衣兜,继续挼起水母。
“你很喜欢水母吗?”她故作轻松地问沧澜烟。
大概是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起这个,沧澜烟微微一怔,随后肯定地点了点头。
“深海的水母十分柔软,颜色漂亮,像图鉴里陆地上的花。”她回忆道,“脾气也很好,愿意听我说很多话,喂些鱼虾便愿意常来。”
尹雅马上就想到她被变相软禁在深海三百年,心里刚生出愧疚,就听沧澜烟说:“未剥离七情六欲时,我便想过,待我熟习变化之术后,定要变成一只水母,与它们一起离开深海。”
“所以,被你剥离的七情六欲,最后就变成了水母的形状吗?”尹雅下意识问。
“那是我当时所能想到最适合它们的模样。”沧澜烟说话时,细长的指甲在尹雅手里的蓝色水母上轻轻一划,“然而水母这一容器太过脆弱,剥离之后,我便将它们藏于体内,从不示人,以免它们遭到破坏。”
尹雅一愣,尴尬地接过话:“我以为你是因为不在乎七情六欲,才把它们随随便便放到一个弱小的容器里。”
“事到如今,当年究竟在不在乎,我已不得而知了。”沧澜烟却说,“更何况,它们和我一样,亦是不老不死,我并不担心它们会被抹消,只是不想再看到水母破碎的样子。”
尹雅理解地点了点头。
不管是在她的设定里,还是在现实里,水母的寿命都很短暂,想必沧澜烟应该见过无数次水母的死亡。
对于沧澜烟而言,水母不仅仅是一朵花、一条金鱼那样简单的观赏品,而是三百年间唯一的陪伴者,更是唯一能倾听她心声的同伴。
“你似乎也很喜欢水母。”沧澜烟说,“我本以为你怕极了它们。”
“有毒的水母我当然会怕啊!”尹雅无奈地说,“人族很脆弱,中了剧毒会死掉的。但当我知道你的水母没有毒的时候,我就一点也不怕它们了。”
说话时,她顺手捏起水母的两根触须,让它们慢吞吞地缠上自己的手指。
沧澜烟见状,双手不知掐了个什么法诀,掌心涌出大量的实质化灵力,随着上升自行化为一缕缕流光,在房间里缓缓游动。
“你……这是在幻化水母群吗?”看着一缕缕流光正在变形,尹雅好奇地问。
“我很喜欢看它们聚在一起的样子。”沧澜烟手指微动,边指挥着灵力水母们,边问她,“喜欢什么颜色?”
“蓝色。”尹雅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她想起自己不久前才看过的科普视频,蓝色的发光水母群在深蓝色海水中聚集起来的场景,就如梦一样唯美。
想到这,她忽然想起心像幻景里的那片海。
“沧澜烟!”她立即搭住沧澜烟施法的手腕,“我想到高兴的事情了!”
“什么事?”沧澜烟垂眸问她。
“你可以去我的梦里施法吗?”尹雅问,“卧室毕竟不是深海,我想……看看它们在海里聚集的样子。”
“……即便这会让你再次四肢酸痛?”沧澜烟讶然问。
“无所谓啦,反正这两天我都在家休息。”尹雅在她怀里转了个身,抚着后颈的咒,向她露出了请求的目光,“能吗?”
她并没有得到沧澜烟的回答,只觉眼皮渐沉,视线也跟着暗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听到沧澜烟在耳旁说:“睁眼吧。”
于是尹雅乖乖地睁开了眼睛。
深海的水色昏暗,然而正是由于暗色海水的衬托,那一只只天蓝色的发光水母便显得像一团团云,慵懒又肆意地在水中舒展着自己。
虽然是水母群,颜色却并不仅限于蓝色。尹雅很快就发现了白色和浅橙色的水母,又看到深粉色的水母缓慢旋转着,轻纱状的触须在它们身后舞动,仿佛长长的婚纱拖尾,增添几分浪漫。
水母这种生物,好像天生就带着一种梦幻感,蓬松又柔软,轻盈而自由。
尹雅忍不住向它们伸出手,却被锁链束缚在原地。
正当她想要挣扎时,双手腕部忽然被沧澜烟轻轻捉住。
“不必急于一时。”
沧澜烟说完,不远处的水母们应声游向她们,在尹雅能够得到的地方继续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