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订完毕的纸张悬浮在沧澜烟面前, 快速翻动。
尹雅心神不宁地坐在转椅上，开始回想自己有没有写什么不该写的内容。
但她想来想去，发现自己确实是在一心一意写沧澜烟的剧情线。
她给沧澜烟的设定就是无情无心, 所做一切皆是为了鲛人一族的利益, 所以正文里除了交代沧澜烟的悲惨过往, 基本都是在写她又攻下了什么地方, 或是又斩杀了什么威胁到族人的祸患。
比起始终在谈恋爱的主角二人组，这位大反派倒是自始至终都在一本正经地走着事业线，未沾情爱。
谁也无法动摇她, 耽于情爱的族人既是她的弱点, 也是让她变得无坚不摧的动力。
……她活得就像一个主角。
虽然刚才在沧澜烟面前卖了一下惨, 尹雅却真心觉得, 文下部分读者“喧宾夺主”的说法是合情合理的。
既然这么偏爱一个角色，真不如让她来当主角，写她的成长和挣扎，而不是既把她写到主角的对立面, 又让她在各方面的实力都碾压主角。
沧澜烟的阅读速度很快, 没过半小时, 尹雅就被她合上节选章的声音拉回了思绪。
“我不常看小说，是否‘好看’便不评价了。”沧澜烟将手中的鲜奶瓶放在茶几上，神情难得严肃，“这便是我出场的全部内容？”
“其实后面的内容还没写完。”尹雅如实交代, “但你应该不会再出场了。”
对上沧澜烟疑惑的目光, 她解释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来到这里之后, 我确实也试着修了一下你失踪的那一章，结果发现不管怎样改都会失败, 就好像是什么规则限制住了一样。”
她顿了顿，斟酌了一下用词后，继续往下说：“也就是说，你的失踪已经是注定了的，所以我觉得，哪怕我写到故事结束，你应该也不会再出场了。”
“……内容我都看了，与我从前的经历基本没有出入。”沧澜烟边说，边翻到最后一页，“不过，你所写下的我的‘失踪’，应当只是主角一方听到的消息，实际上并非如此。”
“实际上？”尹雅一愣。
“那一战结束之后，局势趋于稳定，我也厌倦了与那些蝼蚁厮杀，便依照先前与族长的约定，进入圣树沉眠。”沧澜烟说，“这是数年前便说好的，只不过当时战乱频繁，剥离七情六欲的法术暂未普及全军，我便答应再为我族征战一阵子。”
“等等，那你现在是在沉眠的状态下来到了这里吗？”尹雅忙问，“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你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我的确不知自己是如何离开了书中世界。”沧澜烟说，“但我在沉眠于圣树之后，曾苏醒过一次。”
尹雅顿时糊涂了，正要捋清情况，只听她说：“是圣树的枯萎，将我从沉眠中唤醒。”
“这怎么可能？！”尹雅大惊失色，脱口反驳，“那棵圣树是鲛人一族的命脉！如果圣树枯萎，就代表着鲛人一族的灭亡！这、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圣树枝叶凋零，皮萎根干，乃是我亲眼所见！”沧澜烟声音一沉。
尹雅的心也跟着一沉。
为了弄明白情况，她咬咬牙，狠下心说：“请你继续！”
“当我走出圣树时，发现周围竟不再是熟悉的海域，而是一望无际的荒漠，仅存几根特殊矿石制成的立柱。”沧澜烟就继续说了下去，“我原以为是大范围的幻境，便携着另一个‘自我’，依照记忆抵达我族的海域边境。谁知，外界亦是大片的黄沙……”
她忽然停住，蹙眉问：“你在听么？”
尹雅正瞠目结舌，并没有从这庞大的信息量里缓过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一个作者，居然被书里的角色剧透了结局？还是个BE？！
开什么玩笑！！
“尹雅！”
听见沧澜烟提高声音叫自己，尹雅才回过神，不知所措地“啊”了一声：“我在听，但是、但是这真的太荒唐了！”
圣树死去，沧海变为荒漠，外界也荒漠化，这可不就是书中世界崩塌了吗！
她的书中世界明明好好的，哪怕她实在写不出来，真要无可奈何选择烂尾，最多也不过是让故事有个不太完美的结局罢了。
因为，如果前文没有逻辑非常合理的铺垫，那么写“灭世”类的结局，已经不能说是“神转折”了，纯粹是在恶心读者，是“报社”行为，她最痛恨这样的作者，自己也绝对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可是……
可是沧澜烟的这些话，应该不是编造的。
哪怕这老妖精再喜欢花言巧语，在这件事上，她也没有说谎的必要。
“的确荒唐，但这些皆是我于千年间所见之景。”
沧澜烟的下一句话，如同晴天霹雳。
“千年间？”尹雅已经彻底混乱了，“什么意思？”
“我与另一个‘自我’在那荒漠里共存千余年，未曾见过其他活物。”沧澜烟的声音依然平静，就好像那过去的、寂寞的千年时光不过弹指一瞬，“黄沙之中，还有些刻着文字的石板兽骨之类得以留存，我们一路走来，便拿它们打发时间。”
“你所在的世界，跟我写的书真的是同一个世界吗？”尹雅茫然地问。
“我并不知。”沧澜烟摇头，指尖在纸张上轻点，“但我沉眠前的经历，的确如你所写的一般。”
“你在故意吓唬我吧？”尹雅喃喃，“如果真是这样，那时间和事件都对不上了！”
“这是何意？”沧澜烟追问。
“我一直以为，你是在‘失踪’剧情写下之后，才来到了这个世界。”尹雅看向她，“也就是说，是我把你‘写失踪’导致了你的穿越。可现在你却跟我说，你经历过荒漠化的世界，那……”
她的思路跳跃得很快，马上就有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那你……其实是从我还没写到的未来而来的？”尹雅说完，觉得这个说法不太吉利，马上改口，“而且，还是从我最不可能写的一个未来而来的。”
“还请你言简意赅些。”沧澜烟皱起眉，“不要讲绕口令。”
于是尹雅打开电脑，给她捋了一下时间线。
“我的小说，至少现在，最新一章的时间节点还在你沉眠于圣树之后没多久。”
尹雅边说，边打开另一个文档，给她看她失踪之后的剧情走向，“既然你不是在沉眠期间穿越，那么你穿越的那个时间节点，对于我的小说而言，就是一个暂时还不存在，以后估计也不会出现的未来时间点。”
“为何不存在？”沧澜烟不解。
“因为我很清楚，我会好好结束这个故事。”尹雅坚定地说，“我会给它一个合理的结局，而不是让整个世界走向毁灭。”
“那么，除了作者的安排，还有什么会导致书中世界的毁灭？”沧澜烟反问。
尹雅一愣。
“如果这本书不存在了，或者写书的作者不存在了，会导致书中世界的毁灭么？”沧澜烟继续补充新思路。
顺着她的思路考虑片刻，尹雅缓慢而沉重地点了点头。
的确有这种可能。
她从高中就开始写网文，签约网站并连载小说的时间长达五年。在此期间，她凭着自己的执念和责任心，一点一点慢慢地完结了每一个故事。
然而，五年足以发生很多事。
与她同期签约的作者，十个里恐怕只剩下两三个至今还在坚持写文的。
其余作者，有的因为数据或读者反馈始终和预期不符，还有的上学时坚持连载，毕业之后因为工作繁忙，实在没有时间精力投入写文，于是选择暂时离开，或是直接弃坑封笔。
有些作者会在临走前写完最后一个故事，也有些不得不离开的作者，就连完结也做不到，草草扔下一个大纲，就算给故事画上句号。
还有的作者……会将没有写完，也不会有未来的故事全文锁定，或是删得一干二净，算是对这个阶段的永别。
即便知道沧澜烟暂时还无法理解，尹雅还是尽量用她可以听明白的词，慢慢地将这些可能性都讲了一遍。
“或许，你是从另一个世界的我写的同一本故事里穿越而来的。”
最后，尹雅低声说，“她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情，才会放弃自己非常喜欢的角色和故事。”
“而你之所以能一直活在那个已经荒漠化的世界，应该是因为‘不老不死’的设定。”她按着自己的心口，感觉酸涩和疼痛在一瞬间涌了出来，“在这本书里，我只赋予了你这个设定，所以……”
所以最后的最后，也只有沧澜烟和她的水母活了下来。
一百年一千年，无情无心的守护神和被她剥离的“自我”，在无尽的寂寞中相伴而行。
所以她才会如此憎恨赋予自己不老不死宿命的创世神。
在一个已经崩塌的世界里，那并非什么祝福，而是诅咒。
尹雅忽然想到不久之前的某一日，沧澜烟“壁咚”她的时候，似乎对她唱了一首歌。
那首歌究竟是什么调，又唱了些什么内容，她已经完全回想不起来了，现在也只能依稀记得自己当时的联想和感受。
——她仿佛徘徊于深海与荒漠，孤身一人。
“尹雅。”
伴随这声呼唤，一双手在这时搭住了她的双肩。
尹雅抬起头，控制不住涌出的泪水已经在她的眼镜上蒙了一层雾，她什么也看不清。
下一秒，她的眼镜忽然被一只手摘下。
沧澜烟手指轻勾，将她的泪皆收入掌心，汇为一团浑浊的水。
“为何要哭？”她轻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