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焰看到容夙时, 容夙正半跪在地面上,那袭黑衣上有血和泥土,黑刀丢在不远处。

  她心里一紧, 直接就瞬移过去,手一伸,就要搭上容夙的肩膀。

  容夙却缩了缩肩膀,如一阵风般避开南宫焰的手。

  南宫焰一怔, 正要出声, 就看到容夙抬起了眸, 那双眸里——

  她心里一震。

  因为那双眸里满满都是杀意、嗜血和暴戾。

  她从来没有看见这样的容夙。

  自日月山境后,容夙已经很少在她面前露出这般浓郁的杀意, 浓郁到比山岳还要沉重、比海洋还要无边无际。

  南宫焰就想到几年前在无忧连城城外,那时容夙黑衣持刀,从城门一路杀到她面前, 那双眸也很黑, 眸里杀意也很凛冽。

  但还是和眼前的容夙不同的。

  那时的容夙虽然也很漠然凉薄, 但却是能够控制自己的。

  她能控制她的黑刀,也能压制住她心底执念,只如行于黑夜里的利刃,危险、凛冽, 却只会刺伤别人。

  但眼前的容夙,似乎无法控制自己,她会刺伤自己的。

  她现在给南宫焰的感觉就像被关在笼里的困兽, 暴躁、嗜血、见人就杀。

  南宫焰的心瞬间就揪紧,没有再去碰容夙, 而是小心翼翼问容夙:“容夙,你怎么了?”

  容夙没有回答。

  她感觉来自段祁的那股暴戾魔气无时无刻不在激荡冲刷着她的经脉。

  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 脑海里一幕幕过往闪过,血腥、黑暗、窒息、绝望。

  她前所未有地痛苦。

  那种痛苦甚于一切,比刀刃掀翻指甲、切磨皮肉、刺穿骨髓还要痛苦。

  容夙只能攥紧手,将短短的指甲嵌进掌心,借着那丝丝缕缕的痛意艰难保持住清醒,再抬头看着南宫焰的眼睛,恍如看见星星。

  然后她说:“南宫焰?”

  她的声音嘶哑低沉,有血涌上来,被她直接咽回去。

  南宫焰心疼到不行,却不知道怎么办。

  她以神识查探,看不出一点容夙的异样,只能以藏不住心疼的声音温柔地回答道:“容夙,我是南宫焰,我在的。”

  容夙就扬了扬唇,刚想说什么,那股暴戾魔气再次涌来,她疼得低哼一声,只能继续攥紧手。

  绿水命南宫卫对这座山谷展开搜索后,很快赶来,看到容夙的眼睛后一惊,心里也生出对段祁的杀意。

  然后她对南宫焰说:“小姐,这是古时魔道法诀的一种,名为共堕之法,只有天生魔印的魔修才能施展。”

  她说到这里,再想到段祁眉心那朵黑蔷薇印,就完全明白了。

  “所谓共堕之法,是魔修用尽毕生修为才能施展出来的手段。被魔修以此法控制的修士,会丧失所有理智,暴戾嗜血。除非那魔修出手,不然修士会永世沉沦,只如魔兽一般。”

  共堕之法,丧失理智,形同魔兽。

  南宫焰眸里生出怒意,她道:“先别杀段祁,把人抓来。”

  按照绿水的说法,似乎只有段祁愿意,容夙才能不再痛苦。

  南宫焰就开始想,抓到段祁后应该怎么做,才能让段祁乖乖听话。

  以及她需要想个地方,瞒过所有人把段祁关起来。

  还有,容夙如果堕魔,她也要派人去找那些能隐藏魔气的宝物。

  她想得出神,回神后就见容夙极力忍着痛苦缓缓摇头。

  她很快就明白了容夙的意思:她不愿意。

  她不愿意受制于段祁。

  南宫焰微怔,正想着什么,就听绿水道:“小姐,除了让段祁出手后,还有一个办法。”

  南宫焰:“……”

  她眸光微凉,“那你还不快说!”

  绿水就低叹一声,“只是这个办法九死一生。”

  她本来是想说十死无生的,但莫名想到梦魇死境,就想:或许对别人来说是十死无生,但眼前的人是容夙,应该会不同。

  她眼神里有希望,说道:“小姐,请稍等片刻。”

  绿水说完,直接从储物戒指里拿出许多灵草,以虚空为丹炉,动作行云流水,一看就是要炼丹。

  容夙看得一怔,甚至连痛苦都淡了一些,只目光惊讶地想:绿水还会炼丹?

  按照紫田的说法,绿衣而温柔的女子主要任务是执掌星月殿,除此之外道心算得上通明,道境感悟甚至胜过许多造化境大能。

  以后南宫焰成为南宫族族主,她的地位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形同于族内现在掌刑律的严族老。

  绿水的地位比能控制天眼录的青山还要高。

  在容夙心里,她已经很厉害,结果还会炼丹!

  她惊讶不已。

  南宫焰看出来后,有意要容夙分神,就故意搭话:“绿水会的很多,青山会的也很多。”

  “不是什么人都能当本小姐的近卫的。”南宫焰微微昂头,问容夙道:“你说你是本小姐的近卫,那你会什么?”

  容夙就愣住,竟认真想了起来。

  她会什么?

  她会拿黑刀杀人。

  但是南宫焰应该是不缺刀的,南宫卫结阵完成后,能杀的人更多,速度也更快。

  那她还会什么?

  容夙想了很久,都没有想出来。

  她脑子晕乎乎的,只想着一定要有一个别人无法相比的优点,才能一直当南宫焰的近卫,于是直接脱口而出:“我会睡你。”

  南宫焰:“……”

  她的脸瞬间红透,怀疑容夙到底是清醒还是不清醒。

  那边炼丹完成走过来的绿水也是一个踉跄,险些仪态不保。

  但轻松只是暂时的。

  随着容夙体内那股暴戾魔气再次翻涌起来,南宫焰面上再次蒙上一层担忧。

  南宫焰皱眉,看向绿水掌心那颗丹药,眼神含了些希冀。

  绿水却表情沉重,说道:“这颗丹药能将段祁侵进容夙大人体内的那股暴戾魔气融掉。”

  “但是——”

  南宫焰的心提紧,知道后面才是重点。

  “但是这颗丹药丹力澎湃凶猛,走的是以暴制暴的路子。所以服下后,两股力量会在容夙大人体内不断较量。”

  “一个时辰内,容夙大人的意识会受到甚于先前十倍的裹挟和控制,会更暴躁、嗜杀。”

  “在这段时间内,那股力量会无数次蛊惑你堕魔。如果你无法承受住,就会彻底丧失理智,成为嗜血而没有意识的魔兽。谁都控制不了你,也无法唤醒你,包括段祁。”

  绿水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容夙,你——”

  她没能说完,因为容夙直接抢过那颗丹药吞服了,声音嘶哑地问:“一个时辰后,就什么都结束了,对不对?”

  到时候段祁再控制不了她,暴戾魔气也会不复存在,她还是容夙,还是南宫焰的近卫,对不对?

  “……当然。”绿水声音放缓,不一会看容夙眉皱紧,知道是丹力开始起作用了。

  她心里有些不忍,但还是对南宫焰道:“小姐,这一个时辰容夙大人会很痛苦难熬,甚至会拿刀四处乱砍,不如在这里布一道困阵,锁住此方空间?”

  南宫焰眼里有泪光,她没有回答,绿水就知道她是默认了。

  上空的程老手一挥,以容夙为中心的地方就多出一道四四方方的困阵,水蓝色阵纹在虚空波动。

  绿水心知困阵里只留容夙一个人才是最好的,但她看着南宫焰此时的模样,低叹一声,没有再说话,只是自己默默走出困阵。

  “南宫焰。”容夙出声。

  “我不会走的。”南宫焰声音坚定。

  容夙就扬了扬唇,“我不是要让你离开。”

  她低哼一声,忍着体内那股痛苦和裹挟意识的乱流,小小声道:“但你能不能转过身去,站在那里不要动,也不要回头,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过来?”

  “……好。”南宫焰微微握拳,再看容夙一眼。

  容夙依然保持着半跪地的姿势,只是她的腿微微颤抖,看得出来很快要跪不住了。

  她的黑衣黑如墨,虽然有血和泥土,但不仔细看还是看不出来的。

  她的黑刀丢在不远处,正孤零零躺在地面上。

  她低着头,背脊挺得很直。

  南宫焰最后深深看了容夙几眼,压着心里许多情绪缓缓转身,抬头看向天空。

  几乎是她转过身的那一瞬间,容夙就撑不住直接躺倒在地面上,那股痛苦如排山倒海,也似铺天盖地。

  她根本没有逃开的能力,只能任由自己被裹挟着坠落深渊,漫天都是黑暗,举目四望无一丝光明。

  浓郁杀意、刺目血红,似乎人间一切疾苦都在容夙体内。

  比以前在沉魂渊面对那只八阶噬魂兽还要痛苦折磨。

  一个时辰。

  容夙的手揪紧地面上的树根,默数着时间,第一次知道度日如年是怎样一番煎熬。

  这里的树似乎长得很好,树根任由容夙怎么扯攥,都纹丝不动。

  容夙却很快没有扯树根的余力。

  那股暴戾阴暗和丹力冲撞着,然后裹挟着丹力一起涌上容夙脑海,要吞噬她的意识,将她变成嗜杀成性的魔兽。

  容夙无法再静静躺着,她忍不住在地上滚来滚去,黑衣很快脏透。血泪汗俱下,润湿了地面上的泥土。

  她也止不住叫出了声音,嘶哑低沉,颤抖而含着藏不住的哭腔,压抑而满怀绝望。

  一个时辰真的很难熬啊。

  容夙甚至想过拿黑刀刺进自己心口,死了就一了百了,不会再痛苦。

  她当时甚至都摸到了黑刀,只差最后一步。

  但她眸光一移,看到南宫焰背对着她站得很直、却藏不住心疼和担忧的背影,就直接丢开黑刀。

  她一定能熬过去的。

  容夙想。

  四周泥土都半湿,容夙全身都是汗水和血。

  那股裹挟她意识、蛊惑她堕魔的力量似乎是歇了歇,她就躺在地面上,如一具死尸。

  小光球静静悬浮在虚空看着她。

  它能感觉到,段祁点向容夙眉心时,容夙眉心的龙形面具似乎是动了动。

  虽然天生魔印很厉害,段祁也走到原来世界线里走不到的那一步,但小光球总觉得只要龙形面具出手,容夙不会被影响。

  但那面具却在那一瞬迟疑了一会,最后竟然任由容夙被那股力量蛊惑着堕魔。

  它想不明白,只是看向容夙的眼神很复杂。

  如果容夙堕魔成为嗜杀成性的魔兽,她会失去意识。那么死后,应该也不会有那股足以摧毁世界的怨恨不甘了吧?

  如果是这样,它作为天道化身,是应该高兴的。毕竟容夙如何、世界如何,都是和它无关的,它只要世界存在就行。

  但小光球看着地面上挣扎求生的容夙,心里的想法是:如果到最后一刻,容夙撑不住,它就算违背天地原则,也是一定要出手的。

  容夙不该堕魔。

  她应该——光明正大行走于天地间,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

  还有最后一刻钟,一切都将结束。

  但这最后的一刻钟却比先前所有加起来都要难熬。

  容夙没有再翻滚,因为她滚不动了。

  她只是躺在地面上,任由那股力量裹挟着她。

  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都跟她说:堕魔吧!

  堕魔不是什么坏事,堕魔后她将拥有无上力量,她将所向披靡、无所顾忌。

  堕魔后,所有痛苦都会消失,她会得偿所愿。

  只要堕魔——堕魔是解决一切的办法。

  容夙就坐了起来,眼眸生出一层黑雾,是属于魔的黑雾。

  她在尝试堕魔。

  远处一颗大树上,藏在枝叶后、以踏霄境修为无视造化境阵修和许多南宫卫查探的红衣女人就微微皱眉,那双惯会蛊惑人心的眸里此时只有严肃。

  “从永兴坊来的,都是灾星、罪人。”这是许多道凉薄淡漠声音的融合。

  “你配不上你的名字。”

  “你天赋太差,此生注定无法修行。”

  “什么第一!样样第一又如何?我是收道童,不是收丑八怪!”

  “公道?修行界哪里来的公道?还是趁早回家继续吃奶吧!”

  这是一路走来那些散修的声音。

  “罪大恶极、死不足惜!”这是世族给她扣上的罪名。

  最后是段祁凉薄而满含诅咒的声音:“容夙,你才是真正的魔。”

  容夙就睁开了眼睛,意识到自己刚才竟然差一点就堕魔后,她惊得爬出一段距离,捡回自己的黑刀。

  然后她再想到刚才模糊间听到的那些声音,忍不住就笑了。

  罪大恶极、死不足惜。

  容夙笑着轻轻声念出这八个字,想着世族的嘴脸和手段,越笑越大声。

  然后她咬唇咬到唇上都是鲜血,心里发了狠,只有一个念头:她不会堕魔!她绝对不会堕魔的!

  魔修人人喊打、和正道修士为敌。

  她对所谓的正道修士没有什么意见,只是想:她一定一定不能堕魔。

  她才不是罪大恶极、死不足惜!

  她会在所有正道修士的目光注视里走到姚昊苍面前,问问他:到底是谁罪大恶极、死不足惜?

  她不能堕魔。

  因为如果堕魔,她也不能再当南宫焰的近卫。

  容夙看一眼南宫焰似乎没有挪动过的背影,唇角缓缓上扬,在那道蛊惑她的声音再响起来时,直接举起黑刀,一刀穿透自己的肩膀,只留刀柄在肩前。

  痛自然是很痛的。

  但容夙也借着疼痛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清醒。

  此时离一个时辰还有将近二十息。

  容夙就低眸,黑刀饮过许多修士和妖兽的鲜血,几乎是在血里浸出来的,能以凡铁折断有品阶的剑刃,只是因为有一层煞力加持。

  只是它却很少饮到主人的鲜血。

  因而它“嗡”一声,发出一声悲鸣。

  还有十五息。

  容夙就摸摸刀柄,动作极柔,小小声对黑刀说:“你没有伤到主人,而是在帮主人。”

  她说着,握紧刀柄拔/出黑刀。

  血滴落在地面上,汇成泊。

  容夙把黑刀归回笨拙刀鞘里,走向了南宫焰。

  五息。

  四息。

  容夙走到了,她抬手想拍拍南宫焰的肩膀。

  一个时辰结束。

  “嘭”一声,是烟花盛放的声音。

  容夙抬头,看见那烟花凝出了凤凰的形状,再散开。

  水蓝波光潋滟,凤凰重新汇聚,在她的目光里展翅盘旋。

  就如沉重黑暗的深海里,凤凰带着她穿梭重重迷障,从水面浮出那一刻,全身暖融融。

  南宫焰终于能回头了。

  她回头,正看见容夙对她一笑,笑容如释重负,然后跌坐在地上。

  她本能地想去扶容夙。

  容夙却缩了缩手,道:“脏。”

  她说:“南宫焰,回观星楼,我要沐浴。”

  山谷外。

  段祁正在发足狂奔,阵法限制踏空,南宫卫遍布四方,都要抓她。

  段祁自然知道原因,但那些南宫卫还是抓不到她。

  毕竟她跟着玉滟春这段时间,也不是白跟的。

  不一会,段祁甩开南宫卫后,表情微微得意。

  那些南宫卫本来是见她就杀的,结果现在却只是要抓她。

  所以容夙应该堕魔了吧。

  她想到容夙,心里一疼,接着就垂了垂眸。

  关于容夙说的那段过往,段祁确实不记得了,但她也能知道那应该是真的。

  毕竟喜欢容夙以前,她不会在意别的什么,别人的性命自然也和地上的泥土没有区别。

  当然现在也一样,她只是喜欢容夙喜欢到成了魔。

  但那又怎么样呢?容夙堕魔后,就只能依附于她,她迟早还是会得到自己想要的。

  段祁想着,就打算先离开这里,疗伤后再去观星楼见容夙和南宫焰。

  接着她就感觉自己不能动弹了,右手手腕一痛,竟是被封了穴位,形同于整只手都断了、废了。

  段祁的第一反应是:容夙当年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感觉?

  然后才一惊,惊讶于这种手段的神秘莫测,抬头就发现面前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道青影。

  青衣、圣洁、如云雾,像极醉仙楼品酒大会后人人皆知、在南州地位至高无上的那位圣女。

  但她似乎没有得罪过这位圣女。

  段祁刚要开口,忽然发现自己也无法说话了。

  “你不用说话,我来说就好。”青衣女子缓步走来,道:“你别慌,只是有三件事情要告诉你。”

  段祁无法动弹,只能暴躁而压不住杀意地看着青衣女子。

  青衣女子完全不在意,只自顾自说自己的。

  “第一件事情,南疆罪域有些空,我想请段祁姑娘去住一段时间。至于住到什么时候——”

  她压了压声音,道:“什么时候段君鹤无法威胁到她,我再放了你。”

  段祁眼睛一缩,几乎听到这里,就知道这位圣女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容夙了。

  因为容夙。

  那她对容夙——

  段祁就看向青衣女子的眼睛,想看看她眼里有什么。但什么都没有,女子眼里蒙着一层云雾,她看不清楚。

  但如果她对容夙不一般,那么她不杀她就说得通了。毕竟容夙堕魔后是需要她的,所以只怕她很快就能见到容夙了。

  段祁想到这里,眼神微微得意。

  然后她就听到青衣女子继续道:“第二件事情,她没有堕魔,也不会堕魔,魔印对她的控制已经消失。”

  那青衣女子回了眸,直视段祁的眼睛,打量着她眼里的震惊和失望、沮丧,许久后才再次开口。

  这次她的声音很凉,再没有先前的空灵温和,也很郑重严肃,甚至如同宣誓一般。

  她说:“她不是魔,她是我心里永远不会熄灭的那缕明月光。”

  段祁心里就一震。

  蒙着那双清眸的云雾散开后,她看到了言语无法描绘出来的深情和眷恋,还有——温柔和虔诚。

  段祁虽然还不懂这种感情是什么,但却瞬间失去所有力气,只感觉自己好像一个笑话。

  青衣女子手再一挥,段祁不见了,是被南疆一族困锁的手段关在了虚空里。

  赤羽从后面走来,表情有些郑重,对青衣女子道:“主人,属下无能,抓不到玉滟春。”

  青衣女子听完后目光微怔,然后摇摇头:“她手段不凡,不怪你。回族吧。”

  赤羽就一怔:“主人不去看看、那位大人?”

  “不用,她不需要我。”青衣女子说着,抬头看向天空,天上月光正亮。

  她就扬了扬唇,直接往南疆一族的方向去了。

  山谷。

  所有南宫卫都撤走后,一直藏在树后的红衣女人耐心等了很久,才踏空落到那片原来被困阵围住的土地。

  地面上此时满是鲜血,有她先前承受两次反噬吐出来的,有段祁中了一刀流的,也有南宫焰掌心攥紧到流血的。

  但最多的,还是容夙的血。

  容夙。

  玉滟春想着她对段祁虚情假意的模样、举刀刺进段祁心口的果断,再想到她险些堕魔的痛苦挣扎,拿刀刺肩膀的坚定不移,最后是她看向南宫焰背影的眼神。

  那眼神,道尽无尽爱意和留恋,哪里像是一个负心人该有的?

  她就一甩袖子,再看一眼满地鲜血,踏空而去。

  *

  观星楼,月夜,庭院。

  距山谷回来已经过了几日。

  容夙当时回来后不顾肩膀上的伤口直接就去沐浴,虽然伤势加重,但用了南宫族的灵药,再养了几日,也好得差不多了。

  只是几日时间里,南宫焰只在第一日来看过她,后来几日都不见人影。

  此时她正坐在庭院里抬头看月。

  月光柔和,庭院一地如水,愈发衬得南宫焰对着她的侧脸有些伤怀,她在为什么事情担忧、闷闷不乐。

  容夙自然知道原因。

  南宫焰担心的是段祁。

  南宫卫没有抓到段祁,山谷内外有天罗地网,段祁却好似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连造化境的程老都不知道她在哪里。

  容夙自己却不是很担心。

  她知道段祁不会说出来是她的。

  她利用那姑娘的喜欢利用得很好。

  她本来是该跟南宫焰说的。

  只是容夙看着蒙在月光里、似乎和皎皎明月融为一体的南宫焰,便怎么也开不了口。

  容夙就站着看了很久,然后才拿着自己的黑刀走上前,直接对南宫焰道:“南宫焰,你心情不好?”

  南宫焰因她的直白怔了怔,迎着她一副无所顾忌的模样,不由有些想笑:“怎么,你要取悦本小姐么?”

  她说着,想到山谷里容夙脱口而出的那声“我会睡你”,脸不由一红。

  容夙本来是没有想到那么多的。但她此时看着南宫焰微红的脸,很自然地能知道南宫焰在想什么,就有些不自在。

  南宫焰看着她的不自在,眼珠转动,似乎在打着什么算盘。

  容夙心里一紧,生怕南宫焰再说些什么、或者要求她做什么,忙先一步出声:“我舞刀给你看,如何?”

  舞刀?

  南宫焰眼神惊讶,看容夙一眼,看到她似乎是真的很认真,不禁一怔,想到什么后眼睛里生出笑意。

  彼时容夙已经把深湖从刀鞘里拔了出来,正想着在哪里舞、从哪道刀法开始、收刀的姿势应该如何。

  然后她就听到南宫焰压着笑意的声音:“不是说刀出必见血么?”

  容夙一怔。

  南宫焰就站了起来,缓步走到容夙面前,抬手摸上她的肩膀,那里有容夙拿黑刀自己刺出来的伤口,几日灵药调养后已经好得差不多。

  南宫焰也没有多用力,只轻轻按了按,有点疼,但更多的是痒。

  而且南宫焰的指尖还绕来绕去,从她肩膀摸到她下颌,最后以一种典型调戏的姿势挑起她下颌。

  容夙迎上她明亮胜月光、笑意潋滟的眼睛,就知道南宫焰真正想按的不是她的刀伤,而是剑伤。

  几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月夜,由当时名字还不是融魇的长剑刺出的剑伤。

  容夙就沉默不回答,只拿黑漆漆的眼睛看着南宫焰,拿刀的手微微收紧。

  跟几年前一模一样。

  都是压抑里藏着肃穆,黑衣立在月光里,却只如一块沉默的石头。唯一不同的是,眼前这块石头眼睛里多出了一抹神情,名为恼羞成怒。

  南宫焰见好就收,指尖向上摸了摸容夙的脸后,坐回石桌前,声音微扬,“舞吧。”

  容夙:“……”

  她认命地舞了起来。

  深湖的刀刃如湖水湛蓝,也似海水汹涌,伴着柔和月光,便如湖泊里来自海洋的水掀起波澜,在水天之间撞上那轮明月。

  黑衣的刀修眉眼沉着,唇角却以肉眼很难察觉的程度往上扬了一点,踏步腾挪,黑衣飘飘,华丽漂亮,竟和几年前那道红影重合在一起。

  只不过一个是惊鸿剑法,一个是惊鸿刀法而已。

  然后容夙想到什么,唇角弧度越发向上扬,刀锋一转,就迎向坐在石桌前的南宫焰。

  一如那时月夜南宫焰举剑刺向她。

  南宫焰坐在那里没有动,面上只有笑意,刀光照进她眼里,只照出满满的信任。

  她全身心地相信着容夙。

  容夙就低笑一声,一刀横过虚空,裹挟着月光和寒光,以刀做笔,在半空行云流水地刻出“南宫焰”三个字。

  她环绕着南宫焰施展出最后几式由惊鸿剑法化用出的刀法,利落地一收刀,眉眼藏不住得意:“我的惊鸿刀法如何?”

  南宫焰唇角笑意似乎有些玩味。

  迎着容夙微微得意的目光,她一下站了起来,“嗒”一声,是什么裂开的声音。

  容夙低眸,发现那是——南宫焰的衣带?

  她今夜穿了一袭碧绿色的长裙,此时那裙带已经断裂开,上面的刀痕很整齐,显然是她刚才横刀过来控制不住刀劲,才会将之割断的。

  没有了衣带后,南宫焰那袭长裙就变得有些松,看着要掉不掉的,里面淡白色的里衣也隐约可见。

  容夙得意的目光就一滞,本能地把深湖往后面藏了藏,有些不知所措。

  南宫焰面上笑意盈盈,边将散开的长裙捞了捞,边走向容夙,声音温和:“很好,容夙姑娘舞刀时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远看如仙子漫步,近观如舞者翩跹,很有观赏性。”

  容夙:“……”行吧,南宫焰显然记性很好。

  她收了深湖,不再多看南宫焰松松垮垮的裙,反手从储物戒指里拿出一壶酒,对南宫焰道:“喝酒吗?我敬南宫小姐一杯?”

  南宫焰:“……”容夙记性也不赖。

  她想着,就见容夙端坐在她刚才的位置,头一仰,就拿起那酒壶灌了一口。

  那酒壶很熟悉,似乎是她以前珍藏在星月居屋里十几壶里仅剩的最后一壶。

  拿她的酒说要敬她?

  南宫焰眉微挑,直接坐进容夙怀里,在容夙反应不过来前挑起她的下颌,直接吻了上去,顺便把她嘴里的酒都抢了过来。

  “啊!”南宫焰头微仰,那截白皙的颈就正对着容夙的眼睛,咽酒的动作格外明显。

  容夙看得一愣,只知道呆呆看着南宫焰的颈。

  南宫焰目光满意,抬手环住容夙的脖子,低眸说道:“这酒味道不错,是甜的。”

  她说完,看容夙还看她的颈,笑意几乎溢出来,然后继续道:“敬一杯怎么够?再来。”

  再来?怎么再来?

  容夙眸一缩,生怕南宫焰再亲她,忙一只手环住她的腰免得她摔了,一只手拿起那酒壶不由分说就往南宫焰嘴里灌去,似乎把南宫焰灌醉自己就安全了。

  南宫焰看出来后,并不拒绝,容夙灌她多少酒她就喝多少。反正别说一壶,十壶她都不带迷糊的。

  容夙很快也反应过来了。

  嗜酒如命的大小姐不是说说而已的。

  她就收回自己的酒壶,看到里面只剩半壶后痛心疾首,直接就收到储物戒指里,死活都不肯再拿出来了。

  “吝啬鬼!”南宫焰坐在她怀里吐槽她。

  容夙低头,就看到南宫焰脸上有红晕,显然喝不醉是喝不醉,但微醺还是有的。

  她就环紧南宫焰的腰换了个姿势,变成把她揽在怀里,声音轻轻:“南宫焰,你心情好些了没?”

  南宫焰一怔,没有回答,只是把脸藏进容夙衣襟里。

  容夙有些无奈,但也知道大概是比刚才好多了。她就打算抱着南宫焰回房。

  然后南宫焰低低的声音响起了:“你为什么要杀段佑?”

  容夙的动作就一滞。

  为什么要杀段佑?

  所以南宫焰的低落不只是因为段祁啊。

  容夙沉默,在南宫焰以为她不会开口时,她说道:“因为段佑知道我杀了姚子远。”

  她垂眸,将无忧城外的冲突、梦魇死境内的劈生掌讲了一遍,最后道:“段祁先前以天工佩告诉我这件事情,说段佑快查出劈生掌相关的修士了,我只能先下手为强。”

  这些都是真的。

  她以劈生掌杀姚子远是真的。

  段佑在追查也是真的。

  段祁给她天工佩也不假。

  容夙眼里神情就深了几分。

  自从知道观澜亭那次南宫焰醉酒是假的,她就知道总有一天,南宫焰会问她。

  所以她早早准备好答案,连要说出口的话都在心里排练了很多次。

  她自认没有任何破绽。

  “你杀段佑,就是因为这个?”南宫焰坐在她怀里仰头看她。

  “是。”容夙沉声。

  “只是因为这个么?”南宫焰继续追问,环过容夙脖子的那只手微攥紧。

  容夙就看向南宫焰的眼睛。

  南宫焰的眼睛是很美的,比星辰亮,比月光柔,波光潋滟,此时都是她的影子,当然也有酒水醺出来的迷离。

  但南宫焰此时的反应不像是在怀疑。

  容夙能保证她说的话没有破绽。

  所以也看得出来南宫焰只是最后再确认一遍,毕竟事关重大。

  只要她说是,南宫焰就会相信。

  只要她说是,这件事情就算过去了。

  南宫焰信任她,就如刚才深湖刺去,她半点不担心自己会伤她。

  容夙就想到南宫焰刚才的眼神,含笑柔和、信任满溢,那个“是”字就迟迟说不出来。

  她低叹一声,有些认命地移开目光,“不是。”

  南宫焰微攥紧的手就松开了。

  她唇角重新扬起笑意:“那还有什么原因?”

  容夙沉默没有回答。

  南宫焰继续问:“现在不能说?”

  “那以后,你会告诉我么?”她抬手揪着容夙的衣襟,把她的头揪回来,以眼神问她。

  “会。”容夙眸光认真。

  如果到时她还活着,一定对南宫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在心里立誓。

  南宫焰脸上笑容就再次变得璀璨。

  正逢上空烟花绚烂,是醉仙楼品酒大会圆满结束后,商宝阁以灵力烟花庆祝,会连放一个月。

  南宫焰就从容夙怀里站起来,一步踏上高空,在烟花盛放处对容夙伸手,声音欢快:“容夙,来看烟花?”

  容夙垂眸,许久后才抬头看向那曾经是梦魇的烟花,声音轻轻:“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