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容夙沉默, 只手上继续用力,将南宫焰拉起来后就要带她往来时的路上走。

  南宫焰却站在那里不动了。

  容夙不解,回头看南宫焰, 声音里有藏不住的急迫:“南宫焰,时间真的不多了。”

  “没有用的。”南宫焰呆呆看着容夙,声音很低:“我知道这里是梦魇死境,也知道要出去只能从那道门出去, 但是那道门不会再出现了。”

  “什么意思?”容夙皱眉。

  “我也不知道。但是这里我明明很熟悉, 却不管怎么走都没有尽头, 不管往哪个方向走都走不到边,也看不到进来的那道门。”南宫焰眼里含着淡淡的泪光, 声音低沉。

  “都说梦魇死境十死无生,我还以为我会是那个意外。”南宫焰说。

  那个关于无上神力、此界至尊的传说她也有听说。虽然她不相信,但多少也知道穿过那道虚无缥缈的门, 她就能活着从梦魇死境出来, 接着成为九州大陆的风云人物。

  南宫焰都想到了她出去时九州的震动, 有这个名头,她离南宫族少主的位置将越来越近,终有一日,她能得偿所愿。

  所以她走得很坚定不移, 她也快要做到了,她离那道生门只有一步之遥了。

  偏偏她却再不能压住脑海里的一幕幕,虚空里一直有一道声音在呼唤她, 那声音和她阿娘的声音像极了。

  南宫焰明知道那不是她阿娘,因为她阿娘已经死了十多年了, 但她还是沉沦了。

  她想,哪怕是再见一面, 也很好。

  哪怕是死,也没有什么。

  于是也在那一瞬间,她知道她走不出梦魇死境了。

  “你会是那个意外的,我们都会是那个意外。”容夙沉声,牵紧南宫焰的手,“南宫焰,跟我走,我带你出去。”

  容夙眼睛里都是不信邪,她不相信会走不出去,来时的路她都还记得,不可能会走不出去的。

  南宫焰一怔,迎上容夙的眼睛后心一跳,没有跟容夙走,而是说道:“你——解除生死结吧。”

  这次轮到容夙一怔了,她眼神漆黑地看着南宫焰。

  南宫焰继续说道:“梦魇死境十死无生,我真的出不去了,但是你能走到这里,还能进我的梦魇,你应该没有受到影响。”

  她说到这里眼神里也有些惊讶,显然是惊讶于容夙竟然能到这里来。

  无忧城那一刀,她知道自己小看了容夙,却不曾想再如何高看,对容夙来说都是低的,她不是别人能看穿的人。

  南宫焰想到无忧城,眼里情绪复杂了些,最后说道:“解除生死结后,你应该能走到那道生门前的,你去吧。”

  所以南宫焰真就没了求生的希望了?

  容夙垂眸,有些想知道南宫焰小时候的经历了。什么样的过往,才能让现在这个高傲矜贵、风采初现的世族大小姐因为一个梦魇死境就变得满怀死意?

  如果南宫焰真出不去,解除生死结的确是一个办法,没了生死结,南宫焰的死活就跟她没有关系了。但是——

  容夙嗤笑一声,道:“梦魇死境还能让南宫小姐变蠢呢?”

  她迎上南宫焰一瞬不悦的眼神,说道:“如果我要解除生死结,那我在外面知道你被梦魇死境带走时,我就直接解开了,哪里还用进来?”

  南宫焰目光微凝,理智很快回来:“你不能解开生死结?”

  她自然不认为容夙是不愿意看她死,要是生死结能解容夙早解开了,那么她还进来要救她出去,只能是因为容夙解不开那生死结。但那不是容夙跟她结的吗?她还会解不开?

  “现在是解不开。”容夙无奈:“生死结的结和解都不是那么简单的。”

  关联性命的事,能简单到哪里去?

  她当初结生死结时差点将命都搭上,要解当然也不简单。除了解法外,还需要药引,不然容夙的修为不足以支撑到生死结完全解开。

  问题是容夙根本就没有准备那些药引。

  她没有想到南宫焰堂堂世族大小姐的身份也会涉及险境,不然在无忧城的时候,她就该和南宫焰解开生死结,直接趁乱跑路了。

  “所以南宫焰,你认命是你的事,但不要连我的命一起认了,我不认。”容夙如是说,牵着南宫焰踏出第一步。

  后面的南宫焰神情怔愣。一片黑暗里,她的眼里含着泪光,长长的睫毛上沾湿了,有血滴答滴答滴在地面上。

  容夙发现她牵着的那只手变得越来越凉了。

  那是被风吹的、被雪冻的。

  而风雪来自于南宫焰。

  容夙想到这里,眉微皱,回头看南宫焰一眼,说道:“你曾说你要手刃那些人,你都做到了吗?”

  南宫焰一震,看向容夙的目光有些复杂。

  四周一片沉默。

  容夙没有听到南宫焰的回答,却听到角落里那两堵墙慢慢塌了。这里的所有一切都和南宫焰的心有关,那两堵墙当然也是。她于是知道南宫焰的回答是什么了。

  容夙抿唇,拉着南宫焰向前走。

  黑暗里的方向很难辨别,来时的危险现在依然存在,容夙不知道拉着南宫焰走了多久,只听到滴答滴答的声音持续不断,那是从她身上滴落的血。

  她此时已经遍体鳞伤,南宫焰也是。

  但她没有看到来时的那道刻有繁复古朴花纹的门。

  似乎真就如南宫焰所说,她们是走不出这片黑暗的。

  但容夙不甘心。

  她看了看后面跟着的南宫焰。

  一片黑暗里,她近距离看着南宫焰的脸,能看出她的脸已经变得惨白,眉眼间含着一股压抑,整个人看上去心神不宁的,那袭蓝衣也被血浸透了。

  容夙眸光微顿。

  她想到这里是南宫焰的梦魇,想到南宫焰在那些光影里看到的种种,再想想刚开始见到南宫焰时,她坐在那两堵墙里环住膝盖的姿势,眼神微沉。

  不怪南宫焰怕黑。

  如果是她刚亲眼目睹亲人离世,再重温一路走来的艰辛不易,接着再在这无边无际、看不到尽头的黑暗里绝望无依,她也会很害怕,怕到不想再挣扎,只想就此沉沦。

  但这是南宫焰的梦魇,又不是她的,她也不怕,所以她一定能出去的。

  容夙想着,松开南宫焰的手,迎着她不解疑惑的目光,半蹲在南宫焰面前,将自己的后背对着她,声音淡淡:“上来,我背你出去。”

  南宫焰看着眼前这个瘦削并且流着血微微湿润的后背,沉默不语。

  她知道容夙也受伤不轻,并且她在这里的所有痛感,容夙约莫也正在经历着。

  但她真的快走不动了,甚至她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南宫焰有种预感,如果她现在昏迷不醒的话,那么就真的醒不来了。

  然后她想到了容夙问她的那个问题。

  “你曾说要手刃那些人,你都做到了吗?”

  她都做到了吗?

  没有,只做到了一部分,但还不算完全做到。

  南宫焰想到这里,长呼出一口气,攥着拳用那股痛意来保持自己意识的清醒,接着用手环住容夙的脖子,被她背了起来。

  那股越来越浓郁的血腥味盈上鼻尖,南宫焰趴在容夙的肩膀上,看到容夙已经不再辨别方向了。

  事实上,走到现在,容夙也很难辨别出哪里是来时的方向了。

  她只能跟来时一样,随意选择了一个方向,然后坚定不移地走了下去,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黑暗里看不出时间流逝,容夙不知道自己又走了多久,只知道目光看到的景象一点都没有变,依然是那片修士目力无法穿透的黑暗,无边无际不见尽头。

  她的双腿越来越重,但好在那些潜在的危险不再出现了,没有随时蹿出来的妖兽、不知从哪射来的利箭和深坑,容夙才勉强能喘一口气。

  但天空还在飘着雪,从不间断。

  雪落在容夙和南宫焰身上,但她们谁都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拂掉。

  于是落久了,雪就化成了雪水,伴着血滴落在了地面上,滴答滴答的声音像一曲乐曲。

  容夙觉得越来越冷了。

  举目黑暗,飘雪不停,她的手越来越冷,甚至呼吸间有寒意一直蔓延到了骨子里,她的眉眼都结了一层霜。

  背上的南宫焰呼吸越来越微弱,容夙只能凭借耳畔依稀的热意来判断出南宫焰还活着。

  但南宫焰的身体也很冷,冷到像是刚从冰雪里捞出来一样。

  容夙想到这冰雪还来自于南宫焰,眉越皱越紧。

  她抬眸望去,天空还是如泼墨般黯淡无光的颜色,加上一直在飘的雪,容夙觉得自己也快要怕黑了。

  她明明都拥有知微境的修为了,怎么还会经历如此绝境呢?

  如此绝境!

  容夙咬唇忍住牙关都在打颤的冰凉刺骨,手一握,抬脚继续向前走去。

  走着走着,她就感觉呼吸越来越紧越虚,似乎有种要被覆盖的窒息感,容夙再走不动了,她站在原地,头脑一阵昏沉。

  但那种窒息感却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剧烈明显,容夙很快站不住了,她半跪在地面上,想到了那堆覆沙。

  进来前覆沙已经堆到了南宫焰的心口上,她看完了南宫焰脑海里的那些光影,又在这个只有黑暗和冰雪的破地方待了不知道多久。

  若是覆沙已经堆到南宫焰的口鼻上,那也很正常。

  但如果覆沙只是盖住南宫焰的口鼻,她怎么会感到窒息呢?

  容夙一惊,她想到了她进来时的姿势。

  她是坐在南宫焰面前的,她低头看着南宫焰的眼睛,在她见到雪地妇人那一幕前,她似乎见到有蓝蓝的沙子自她盘坐而贴着地面的小腿侧堆起。

  她接着想到了小光球那些关于“南宫焰害怕的也会成为她害怕的,南宫焰的梦魇也将成为她的梦魇”的话,她似乎是快要沉沦进南宫焰的梦魇了。

  容夙跪在那里,一只手去拉后面南宫焰的手。

  南宫焰的手已经凉得像一块冰,摸着没有半点温度,只剩刺骨寒意。

  容夙的心很快也变得冰凉,凉得她忽然很想做点什么来冲散这股无处不在的冰寒凉意。

  接着她想到了南宫焰经常拿在手上的玉晶杯,想到南宫焰口中的来自海州醉仙楼的燎原酒,想到那一股灼烈如火焰的酒香,心里不禁一怔。

  她想,她似乎知道南宫焰嗜酒如命的原因了。那或许真的跟她的命有关。

  怀具凤凰血脉的南宫焰,梦魇里的天空居然会飘雪不绝,实在不能不让人讶异。

  容夙苦中作乐如此想,用低哑的声音喊着南宫焰的名字,南宫焰没有回答她,黑暗里只有一片寂静无声。

  还有越来越彻骨的凉意,以及无法呼吸的窒息感。

  容夙听到“嘭”的一声,似乎是南宫焰从她背上滚到了地面,但她没有回眸去看。

  容夙提不起兴致,似乎连动动手指都不愿意了。

  她慢慢躺倒在地面上,目光望向上面时只有一片黑暗,她的眸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那些沉痛不堪的过往一瞬间都涌上心头。

  容夙忽然就想起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其实也是很怕黑的。

  那么是什么时候开始不怕的呢?

  容夙不知道。

  她只知道四周很安静,静到她听不到血和雪水滴在地面上的声音,听不到南宫焰的呼吸声,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万籁俱寂。

  容夙躺了一会,忽然想到这四个字,她腾地一下就坐了起来。

  她想到了四季刀法。

  四季刀法的玉简上说,冬是万籁俱寂。

  容夙自沉魂渊到无忧城,知道四季刀法的不凡后,除了复盘秋刀的施展,也一直在想着怎么施展出春刀、夏刀和冬刀,但都没有头绪。

  她脑海里也没有再出现那个人提刀向前的身影,她于是大抵知道这部刀法的施展不是那么容易的。

  四季刀法的春夏秋冬四刀都需要因缘际会,需要情绪契合。

  容夙只知道自己前二十四年的人生很符合秋刀肃杀萧瑟的意境,但却不知道施展别的三刀要怎么做、怎么想。

  现在她似乎知道了。

  冬是万籁俱寂,四季刀法里的冬刀,似乎对应的是南宫焰的人生。

  万籁俱寂,冬。

  容夙念着这几个字,再抬头时,天空依然是黑暗的,但她只看到了满天的风雪。

  容夙看着看着,眼睛里多了几片雪花,随她眼睛一眨,雪花融在了她的眼里,也融进了她的心里。

  容夙出刀了。

  她明明手上是没有刀的,因为这里是南宫焰的梦魇世界,外物是带不进来的。

  但容夙五指伸出再收紧时,她手里竟然真的多出了一柄刀,一柄和四周环境相似却不相融的刀,那是容夙的黑刀。

  接着她一刀劈出,黑暗天地里多出了一道白光。这一刻,整座梦魇死境都震了几震,虚空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开始裂开。

  梦魇海上。

  小光球飘在半空眼睁睁看着容夙的身体快要被覆沙盖住,但就在覆沙即将盖到她的口鼻上时,她居然动了动手。

  这很不可思议。

  因为容夙进了南宫焰的梦魇世界,那么不彻底清醒,她是不会动的。

  结果容夙就动了。

  她不仅动了,还手一伸一握,那柄黑刀就不见了。

  堆了不知多久才堆上去的沙子因她那一动洒了一地。

  小光球再认真一看,看出黑刀是被容夙拿进了南宫焰的梦魇世界后,整个球惊得一动不动。

  再接着,它就看见了整座梦魇死境都震动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的。

  就算容夙真是那个意外,真能将南宫焰从梦魇里带回来,也不会对梦魇死境造成这样大的影响啊。

  整座梦魇死境都在震动。

  小光球忍不住看了几眼地面,看到梦魇海似乎将要融化了。

  它惊得无法呼吸,虽然它本来也不用呼吸。

  梦魇海融化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梦魇死境将不复存在了。

  但梦魇死境怎么会不复存在啊?从出现开始,这座死境就不定时无规律出现在九州大陆的许多地方,死在里面的修士不计其数。

  从来没有修士活着出来过。

  但现在它就要不复存在了。

  这是九州大陆五大死地之首啊。如果它将不复存在,不知道会有多少天赋卓绝的修士将幸免于难。

  所以容夙到底做了什么?

  死地不复存在,而死地亦是九州大陆的构成之一,它属于这座世界。那么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容夙此举,甚至算是改变了世界。

  改变世界。

  小光球念着这四个字,小小的眼睛里有极复杂的情绪。

  它不由想到和容夙的初见。当时它对容夙说的都是真的,这座世界会因为容夙的死亡而崩塌。

  这样的话,容夙能改变世界的话,或许也不算太震惊?

  才怪!别人不知道改变世界意味着什么,小光球还能不知道吗?

  它皱紧了眉头,看着盘膝而坐的容夙的身体,开始发呆。

  梦魇世界里的容夙对外面的一切都一无所知,她只知道那一刀劈出,风雪尽止,白色的刀光却没有消逝于天际,而是一直蔓延开,直到照亮所有黑暗。

  再然后,容夙拿刀的手松了松,那柄黑刀直直向地面掉去,却没有掉在地面上,而是直接不见了。

  容夙一怔,接着才想起这里是南宫焰的梦魇世界,外物是不能进来的。

  她长呼一口气,回头去看南宫焰,但并没有看到。虚空里流光一闪,容夙再睁开眼睛时,看到了近在咫尺的一张脸,五官精致,是南宫焰。

  她似乎是从南宫焰的梦魇世界出来了,带着南宫焰一起。容夙思维有些凝滞,半晌才意识到这个事实。

  与此同时,南宫焰也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珠很黑,眼里还有几分迷糊和迟滞,接着她看到了容夙,不由自主地仰了仰头。

  容夙此时是盘膝坐在南宫焰对面的,她还低着头,保持着原来去看南宫焰眼睛的姿势,因此南宫焰一仰头,她只觉唇上触感柔软,有什么东西碰了碰她的唇。

  她一惊,眼神一低,看到那东西不是别的,正是南宫焰的唇瓣。

  容夙愣住了,约莫是那场风雪的影响,她的反应慢了很多,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也没有移开,只任由南宫焰的唇碰着她的唇。

  于是等南宫焰理清楚梦魇世界内混乱的思绪,理智回来时,抬眸看到的就是自己离容夙很近,容夙坐姿端正,比她高了一些,正低头看她,眼里神情复杂。

  而自己正仰着头,用自己的唇碰着容夙的唇,她没动,容夙也没动,唇上柔软的触感一直存在。

  虽然带着些血腥味,还很凉,但真的很柔软,跟容夙黑衣冷酷的刀修形象一点都不搭。

  南宫焰思绪放空如是想着,然后思绪完全清醒后,她才正视自己的唇碰到了容夙的唇这个事实。

  虽然不是第一次碰,虽然更亲密的事情也做过,还不止一次。但南宫焰还是惊得往后一缩,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身上的覆沙哗啦哗啦往下落,扬了容夙一脸。

  这还不算完。

  南宫焰站起来后头脑一阵昏沉,她这才想起虽然是从梦魇世界里出来了,但在里面受的伤都是真的,她脚一软,摔向了地面。

  旁边的容夙本能地伸出手接住南宫焰。

  她的手揽住了南宫焰的腰,她接着低头看向南宫焰,正对上南宫焰看来的目光,四目相对,两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四周没有一点声音,称得上万籁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