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知之明么?她自然是有的, 她最有的就是自知之明了。

  容夙看着南宫焰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内,才将自己从床角移到了床中央,想了想学着南宫焰的模样靠住后面雕刻花纹的床板。

  腰部有了支撑后, 她伸长了双腿,感到了一阵由内而外的舒适,不禁喟叹一声,心说果然还是世族子弟会享受。

  然后她抬眸去看四周, 在看到囚牢的木门并没有像前几次那样关上后, 容夙的眸光缩了缩。

  几乎是情不自禁, 容夙瞬间就坐直了身体,她看了木门很久。

  一点声音都没有听到后, 她慢慢走了过去,一颗心不自觉跳动了起来,越跳越快。

  终于, 容夙走过了那段不算很长的距离, 正打算伸手去推门时, 外面响起了一道脚步声,她的心沉了沉。

  紫田走进来时正迎上容夙黑沉的眼神,她并没有在意,而是对容夙说道:“跟我来吧。”

  容夙一怔, 没有移动身体,而是以嘶哑的嗓音问:“去哪里?”

  “小姐命我带你先去温泉,将你洗干净后再带你去见小姐。”紫田回答道。

  容夙呆了呆, 止不住低头看看自己,然后沉默地跟上紫田的脚步。

  走过长长的一段黑暗道路后, 容夙一抬头,看到了远处山和蓝天相连的一片, 白云翻涌不息,太阳只露出一角,洒落的日光却暖融融的。

  她一瞬间恍如隔世,伸手看着指缝间仿佛会跃动的日光,长呼出一口气,心里的想法是:终于出来了!

  紫田回头来看她,本来是想催促她走快些的,毕竟没有谁能让小姐等待。

  但当她看到容夙眉眼间的恍惚和放松时,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有开口。

  她想,这个来自正阳宗外门的弟子大概以为一切都过去了,她不会知道一切才刚刚开始。

  小姐生性好胜、掌控欲极强,是不会容许有谁和她交手而能占到上风的。

  况且还有生命关联这样对小姐来说堪称逆鳞的存在,所以容夙以后的日子会如何,谁都说不上来,只能看小姐以后的心情如何。

  *

  温泉的水是温热的,浇在身上暖融融还要胜过日光照耀,轻易能让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容夙看得目不转睛。

  但容夙只看了一会,那些惊讶的情绪便全部消失了。

  她拒绝了紫田要服侍她沐浴的举动,摆手待她离开后,才脱掉身上冬青色的衣服,将自己的身体完全沉进了温热的泉水里。

  水下的世界迷蒙看不穿,温泉咕嘟咕嘟地响着,万籁俱寂里,容夙生出了一种很难得的心安。

  如果能选择,她其实不想离开水下无人的世界,她愿意一人与山与水,与天地间所有不会说话、没有意识的东西相伴,一直到生命的尽头。

  但她从来没有选择,所以她很快露出了头,脸上滴着水,头发湿漉漉。

  她长叹一声,并不过分贪恋温泉的舒服暖和,很快洗完身体走了上来。

  温泉的边上放着一个四方架,容夙看不出它的材质,但闻着那股淡淡的木香味足以知道不是凡品。

  毕竟南明峰囚牢里的刑架都要用梨花木来做,况且是别的东西呢?

  四方架上放着一个同样雕刻花纹的长盘,盘上置着一袭触手光滑柔软的黑衣,想来是紫田给她准备的。

  容夙摸着那衣衫沉默了一会,心想这样精致华丽的衣服一穿出去,再和谁打上一架就要报废,真是暴殄天物。

  但谁让世族家大业大呢?

  世族的财物是拿来丢水里听响的,底层修士的性命是用来抢那些丢水里响声都不够清脆、因而被世族嫌弃的东西。

  那她现在穿上了这样华丽的衣衫,她算是爬到了和世族一样高的位置了么?

  容夙不由笑了一声,抬头看看正是青天白日的,很适合做白日梦。

  笑完后,她穿上那袭黑衣,抬步走出温泉殿。

  紫田就站在殿门外面,看见容夙的一瞬间眼里掠过一丝惊艳。

  那显然不是因为容夙的面容,毕竟她脸上有一道两指粗的刀疤,就算原来的脸再俊逸出彩,此时也绝对算不上惊艳。

  能让紫田惊艳的只有容夙这一身的气质。

  石室刚见容夙时,紫田对她的印象只是一个胆大包天、不知死活、睡了自家小姐的正阳宗外门弟子。

  后来到了囚牢,三个多月的折磨,紫田对容夙的印象变成了很能忍的小修士。

  再到小姐主动扑倒她,紫田心里对容夙的印象已经碎了一地。

  此时容夙的形象再次在她心里生出来了。

  俗话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容夙穿了来自南宫一族的黑衣后确实变了许多,但也有那三个多月折磨的原因。

  此时在紫田眼中,面前这个人像极了一柄刀,一柄藏在黑夜里敛尽杀意、沉默幽深的快刀,刀出则见血。

  她比关进囚牢前多出一股森冷和锋利,或许应该叫做坚韧,在堂堂南宫卫的许多折磨里咬紧牙关死撑过来的坚韧。

  她打起来架来能不要命,却不是真不要命,而是想活命的那种不要命。

  这样一柄刀一定很好用,但也很危险,时刻能割伤持刀人的手。

  但紫田想到了自家小姐初立威时那些堆成小山的尸体和雷霆手段,看向容夙的眼神里只有欣赏而没有提防,因为小姐是一定能够收服这样一柄刀的。

  她于是难得温和喊了容夙一声:“容小姐。”

  既然小姐不杀她,小姐和她结了生死结,小姐的性命和她相关联,小姐还和她睡了三次,那么她这样叫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但容夙却有很大的问题。

  她一瞬间就皱紧了眉,眉宇间有挥之不去的郁意,黑眸里有杀意和痛苦交融着掠过。她的声音含着一丝颤抖,在紫田听来只有嘶哑:“别叫我小姐。”

  容夙抬眸看向紫田,眼里神情都是认真和严肃:“我不是什么小姐,我只是正阳宗一个小小的外门弟子。”

  紫田沉默,她想说容夙早就不是正阳宗的弟子了,她通玄境六重的修为不会是正阳宗的外门弟子,她和小姐结了生死结,小姐也不会允许她再是正阳宗的弟子。

  但黑衣的女子眉眼间有浓郁到无法驱散的阴霾,她于是什么都没说,只是问道:“不叫容小姐,那我该叫你什么?”

  直呼其名不是很合适,毕竟她和小姐有那样的牵扯和关联,但若以道友相称,容夙现在的修为还真不配。

  “叫什么都行,不要叫小姐就行。”容夙右手一缩,不自觉想去摸熟悉的黑刀,但她只摸到一片空。

  紫田看到了,她想了想,说道:“你的刀和储物袋都在小姐那里,稍后你见到小姐,如果还想要回那些东西,可以自行和小姐说。”

  那些东西本来是由她收着的,但小姐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竟将那柄刀和储物袋拿去了。

  在南宫焰手里么?

  容夙攥了攥手,声音淡淡:“那就请紫田姑娘前面带路。”

  紫田颔首,领着容夙拐过几个弯,穿过一片正开得绚烂繁盛的花海,最后见到一座立于山峰之巅、富丽堂皇的九重殿宇,上书“南明大殿”四个字。

  容夙住过外门最好的一座院子,外门大比时见到与烈阳地窟阵法相连的宫殿,自以为见识开阔了许多,但此时还是因眼前高上云霄、秀丽壮观的人力壮举而惊讶不已。

  南明峰,南宫族,南明大殿,南宫焰。

  这一定是整座正阳宗最好的一座宫殿了。

  因为宗门高层虽然也穷奢极侈,但始终是不如世族的。

  但南宫焰此时估计是不在南明大殿内,因为紫田并没有带她进去,而是拐了一个角,带她到了山峰的角落里。

  那里修筑了一座架在云雾里的高台,流光溢彩的阶梯隐藏在雾里,两侧还有高可参天的青山翠柏,高台上轻纱随风飘扬,远远望上去极朦胧迷离。

  紫田立在高台阶梯旁,回头看向容夙:“小姐在上面,你自己上去吧。”

  容夙抬眸,看见四周若有若无飘起的属于南宫卫的衣角,眸微凛,抬脚就踏上阶梯。

  紫田的声音在后面再次响起:“见到小姐,你知道该说什么吧?”

  她该说什么?容夙眸里有疑惑,但她没有再问紫田,而是一步一步踏着像极登天的阶梯走上去了。

  如果这真的是登天的阶梯就好了,那她一定会不顾一切爬上去的。

  容夙侧眸去看云雾下属于正阳宗的许多座宫殿,一眼就能看见长长的一排绿树围出的一条绿带。

  那绿带泾渭分明,外头是正阳宗的外门,里头是正阳宗的内门,中间那一块,是一片妖兽擂台。

  她的唇扬了扬,再向上踏了一步,只看得到绿带里头的风景了,然后她抬眸,看到了高台的全貌。

  铺地几层厚,在日落霞光照耀里的玉石地面,环绕高台四周不知是什么的赤红轻纱,一应摆设皆属上品……

  此时已经日落西山,台顶却有仿制的一轮金日,照得高台亮如白昼,里间的日光与外间的万道霞光交融在赤红轻纱上,映出的一抹剪影也道尽世族底蕴。

  而南宫焰就赤着足懒懒坐在高台中央,没有白玉榻,没有宽玉座。

  她披散着长发,穿一袭光滑舒适的轻红衣,两条腿伸开,姿势慵懒而仪态万方,正抬眸看向容夙,澄澈眸子里只有一片打量和漫不经心。

  容夙忽然就明白了上阶梯前紫田那句话的用意。

  她是在提醒她,南宫焰是世族大小姐,她一个和大小姐结了生死结的小小修士,见了大小姐应该有恭敬温顺的态度。

  容夙放在腰侧的手紧了紧,再松开时她低头避开了南宫焰那种称得上居高临下的目光,声音低低:“参见小姐。”

  南宫焰一愣,接着眸子里多出一丝笑意:“不错,懂事了。”

  这是赞扬,上位者对小修士的赞扬。

  容夙沉默,听到南宫焰拿手指了指,声音平缓:“坐。”

  那是一个正面对着南宫焰的位置。

  容夙依言落座,姿势远不及南宫焰那样放松自然。

  她盘着膝,双手置于膝盖上,头微低,许久没听到南宫焰开口,想了想还是谨慎地开口了:“不知小姐叫我来有何事?”

  南宫焰没回答,她睁着那双看上去澄澈明亮的眼睛看着容夙,眸里涌动的暗流并不比容夙少多少。

  容夙不由一惊,声音很轻:“我,是不是该自称小人或者属下?”

  在很久以前,在她还没有成为正阳宗的杂役弟子前,她曾见过某位世族子弟的手下因为情绪激动而用了我字,结局是被活活打死。

  一个字,一条命。

  那时她便知道世族二字,到底有怎样的重量。

  “自称属下,你还不够格。”南宫焰移开了眸看向红纱上容夙的影,声音平淡。

  容夙想摩挲黑刀的手指动了动。

  “至于要你自称小人——你的心并不愿意。”

  “那些人在本小姐面前自称属下或小人,皆是因为惊惧和臣服,但你不是。”

  “容夙,你别装了。”南宫焰的目光从容夙的影移到容夙身上,最后看向她袖子里攥紧的右手,说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

  “至于本小姐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用太清楚,但应该知道两点。”

  “第一,本小姐不喜欢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人。”

  “第二,本小姐不需要不惊惧、不臣服的人故做拜倒状。”

  “所以你以前是怎样的,以后还怎样。”

  “囚牢里,你说你不是南宫卫。”南宫焰缓缓靠近过来,拿手挑起容夙的下颌:“以后会有那么一日,你会心甘情愿求着要当本小姐的南宫卫,你信吗?”

  她说到这里昂起头,眼眸里有势在必得,还有属于世族子弟的高傲睥睨。

  她自信极了,而这样自信的南宫焰在霞光和日光的双重衬托里美到惊心动魄。

  但容夙不为所动。

  她同样仰了仰头,面容严肃地将南宫焰的手拿开,头一抬,刚才的恭敬都没有了:“但我记得在囚牢里,南宫小姐似乎也说了,您看不上我,以后会和我保持一定的距离。”

  南宫焰目光一滞,面上的自信和心里生出的征服欲一瞬间被打断了:“无趣。”

  她坐回原来的位置,端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容夙丝毫不在意南宫焰的评价,命都是用来赌的,有趣无趣有什么区别?

  她看南宫焰一眼,斟酌着言辞说道:“既然南宫小姐说我以前怎么样,以后还怎么样,那我便有话直说了。”

  “说。”南宫焰似乎喝不醉,拿案上放着的玉质酒壶,往自己的玉晶杯里倒满了酒,摇晃着玩得颇兴味。

  “紫田姑娘说我的刀和储物袋在南宫小姐手里,请南宫小姐归还。”容夙沉声说道。

  “一柄刀,一个破储物袋?”南宫焰的目光变得索然无味,“这些东西太旧太破了,你以后既然要跟着本小姐,就别用这些破烂玩意了。”

  她摆摆手,打算吩咐南宫卫去给容夙准备新的兵刃和储物灵器,被容夙拒绝了。

  容夙垂眸,压住心里汹涌不平的情绪,回道:“不用新的,我只要那些东西。”

  似乎是怕哪里触怒这位世族大小姐,容夙压低声音,很有耐心地解释道:“那柄刀是我的第一柄刀,那个破储物袋是我的第一个储物袋,所以只要刀还能杀人、储物袋还能储物,我不会丢。”

  “你的意思是,你对自己第一次拥有的东西很珍惜?”南宫焰声音含笑。

  “是。”容夙点头,看着南宫焰的眼睛,补充说道:“所拥有东西的第一次,我都很珍惜。”

  她最珍惜她的性命,还有——亲人啊!

  南宫焰呼吸一滞,明知道容夙这样无趣的性格不会意有所指,但她很快想到了别的地方,脸上笑容缓缓消失不见了。

  容夙不知道,她将思绪从那场以血肉之躯点燃的盛大烟火里抽离出,看南宫焰脸上神情复杂,声音里有不解:“南宫小姐?”

  南宫焰惊醒,面容沉沉,手一招,虚空里飘来一个玉盘,玉盘上正放置着一柄刀和一个破储物袋,一直飘到了容夙面前。

  容夙把储物袋悬在腰间,右手伸出握住黑刀的刀柄,南宫焰发现眼前人一瞬变得有些不同了。

  然后容夙把刀拿稳,抬手把玉盘搁在地上,对南宫焰继续说道:“南宫小姐,还有一件事。”

  南宫焰目光微凝。

  “我不会成为南宫小姐的南宫卫。”容夙的声音不重,却有如山般的坚定。

  南宫焰笑了,“你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