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市的春日潮湿多雾, 天气变幻不定。

  清晨海面上还笼着一层薄雾,浅淡烟霭半掩住晨初的日光,将一切晕得朦胧不清。

  顾意站在半出的阳台边看着远处海雾, 右手二指间夹着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任烟上火星慢慢燃着,却没有抬手去吸。

  身后传来脚步声,钟念一边整理着西装的袖口一边朝她走近, 在见到她手中点燃的香烟后, 整理衣装的动作一顿, 面上随之露出了惊讶神色。

  “姐,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

  顾意并未回答, 望出的目光仍旧没有收回,只淡淡道:“什么事?”

  “哦,今晚不是要去岛上给老爷子祝寿吗, 听说霍家和黎家都会来人, 所以那边让你准备一下。”

  钟念说得委婉, 视线还小心地往身前人脸上瞧,却没看出个所以然。

  顾意今年已经三十,自她大学毕业后这几年就没怎么回过港市,今年钟斯年回国不知怎么想起了这个久未见面的孙女, 听说她还没成家,于是想要借自己寿宴的机会给她选一门婚事。

  听他说完,顾意神色未变, 回应的话语声仍是散漫。

  “知道了。”

  见姐姐没有生气的意思,钟念才放下心来, 随即又忍不住好奇。

  “哎,姐, 你之前不是说你和曲流笙是那种关系吗,你们都一起去溪市了,怎么不见她这次跟你回来?”

  片刻安静。

  纤长的手指略微动了动,抖落下几点细碎烟灰,倚在阳台边的人略垂了眸。

  “说笑罢了。”

  闻言,钟念笑起来,“我就说你们之前都没见过,你怎么会突然对她感兴趣。”

  随后絮絮叨叨地聊起了别的事情。

  微凉的薄荷味随烟气缓缓飘散,顾意看着指间点燃的烟,眼尾微微勾出一点弧度,似是笑了一下。

  没见过么……

  ……

  三年前,巴黎。

  乐团排练终于结束,众人欢呼着收起乐器准备下班。

  顾意谢绝小提琴首席共进晚餐的邀约,换上了一套休闲常服,又去了近日常去的那间酒吧。

  酒吧就在塞纳河边,乍一望去极不起眼。

  木质红顶,老旧玻璃橱窗,很老派复古的装修,不像酒吧,反而更像上个世纪的某间定制裁缝店。

  她踩着将尽的余晖,在晚霞彻底被天际吞没之前,推开了那扇悬空的双开木门。

  红丝绒沙发包裹的角落,一架立式钢琴孤零零地放着,衣着考究的钢琴师坐在琴前徐徐弹奏,轻缓柔和的曲调充溢满整个空间,是斯克里亚宾的夜曲。

  今天的客人反常地多出许多,人群似乎都有意无意地围绕在吧台附近,酒杯后的视线频频回望,不约而同地短暂停留,就不经意泄露出无需言明的醉翁之意。

  狭长的吧台前坐着一个女人,女人妩媚耀眼,穿着一条墨绿色缎面鱼骨裙,右侧蝴蝶骨后半露出一朵黑色玫瑰,微醺姿态极尽勾人,吸引着沉溺于声色的异性不断往她身边走近。

  顾意找了一个偏远的角落坐下,点了一杯蓝色珊瑚礁慢慢喝着。

  微苦的葡萄柚气味混着伏特加滑过舌尖,在咽入喉中后漫开一阵炽热的烫,酒味浓烈。

  这间酒吧有超过百年的历史,因此调出来的酒仿佛也历经了时间的沉淀,比别处要醇厚许多,令人易醉。

  女人早已喝多,绯红的颊半伏在吧台上,一双桃花眼水光潋滟。

  在又一名绅士做派的男人试图送她回家后,端稳挺秀的身影走到了她身边,用法语客气而疏离地说着:“抱歉,她是我女朋友。”

  男人惊讶,保持风度地微笑道歉,随后不再纠缠,回到了自己的酒桌边。

  前赴后继的搭讪也因此得以停息。

  顾意略垂了眸,看着眼前醉意醺然的人,方要开口询问她现在住址,却见那双仿佛盛了桃花潭水的朦胧醉眼看她一会儿,红润的唇边就勾起了一抹笑。

  “喝酒。”她说。

  说的是中文,命令的口吻,自然得仿佛理所应当,让顾意觉得有些惊讶。

  “我不喝酒。”

  无意与喝醉的人纠缠,她随口撒了个谎。

  女人又笑了一下,低懒地“嗯”了一声,随即端起了酒杯。

  “那我喝。”

  柔若无骨的手端着酒抬起,喝了一口。

  而后似有意似无意,酒杯倾斜,里面暗红的液体就尽数洒在了顾意身前。

  单薄的上衣被酒浸透,女人放下酒杯,略抬了眸看她,微挑的唇笑得明艳。

  “你的衣服脏了。”

  一时沉寂。

  望着衣摆前晕开的一抹深色,顾意慢慢蹙起了眉。

  夜风微凉,酒吧外已是星月高悬。

  顾意搀着女人站在路边,用uber叫了一辆车,目的地是最近的酒店。

  酒醉的人斜倚在她怀前,右手指间夹了一支淡绿色的女士香烟,黑色长卷发被一条丝巾束着,红唇微启,就有一团无轨迹的白雾在空中散逸。

  远处的长桥上人来人往,晚风穿过拥吻的情人,将水面晃开一片涟漪。

  一支烟将尽,车还未来。

  微垂的目光被猝不及防的抬眸撞见,女人看着她,将手中的烟递了过去。

  “抽么?”

  烟尾沾着一圈唇红,恍若盛情的邀请。

  顾意却没有伸手去接。

  “我不吸烟。”

  女人笑起来,勾了手环过她的脖颈,更贴近她身前。

  “不抽烟也不喝酒,你这种人怎么会来酒吧?”

  顾意没有说话。

  对视良久。

  燃尽的烟扔到脚边,被高跟鞋踩灭。

  女人笑意慢慢敛下,目光恍惚地看着她,指尖一点点抚过她的眼尾,话语声近似呢喃。

  “你怎么不笑?”

  顾意望她片刻,捉住了抚在眼尾的那只手。

  “有什么值得笑的么?”

  女人似乎愣了一下,随后笑着垂了头。

  “是啊……没什么好笑的。”

  几不可闻的话音轻落,恍若一场不为人知的哑谜。

  喇叭声响,闪烁的车灯映入眼帘,顾意收回视线,扶过了她。

  “车到了,我送你去酒店。”

  一路无言。

  办理好入住,她揽着怀中人进了房间。

  落地窗前的窗帘被拉上,灯光调整成合适的光线,顾意再看了一眼床上的人,转身要走,却被一只手自身后拉了住。

  “你要走?”

  她回过头,“还有什么事?”

  女人略偏了头看她,眼梢带笑。

  “你对每个人都这么好么?”

  顾意不置可否,“没别的事我就走了,你好好休息。”

  话音未落,握住的手用力拉了一下。

  未及防备的力道让她趔趄着往后倒去,手下意识地撑了一把,就将床上的人压在了身下。

  温软的身躯紧贴身前,溢着水的桃花眼醉醺醺地笑看着她。

  略微停顿,顾意欲要站起身,却被一只手勾着衣领拉近眼前。

  “还有一件事。”

  薄软光滑的触感掠过脸侧,一条用以挽发的灰色丝巾蒙上了她双眼。

  视线被赋予一片晦暗,酒气轻吐,柔软的唇贴在了她耳边。

  “你要不要和我做/爱?”

  ……

  烟灰碎落,指尖泛起微灼的痛感,顾意看了一眼已经燃尽的烟,将烟尾掐灭,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

  钟念还在喋喋不休地吐槽着从狐朋狗友那听来的小道八卦,说得正在兴头上,而身旁人却已经转身走向里间。

  “晚上不必等我,我自己过去。”

  回到房内,窗边挂的鸟笼里传出几声喧闹的鸣叫,顾意走近前去投了两颗鸟食,立即得了一句字正腔圆的“恭喜发财”。

  从燕城回来,她什么都没带,唯独带了这一只八哥,钟念第一次瞧见这只八哥时还很是惊异地多看了几眼,笑说从来没见过这么闹的鸟,也没想过她这种喜静的人会养这么闹的鸟,和她倒是极配。

  顾意看着那只叽喳不停的鸟,清明的双眸中目光浅淡。

  配么?

  不甚了了。

  她收回视线,准备外出取今夜要给钟斯年送的寿礼,而刚走出一步,床头放的手机却响了起来。

  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是一个未知号码,顾意瞧了一眼,接起电话。

  “哪位?”

  对面没有说话。

  再停了一刻,电话挂了。

  不明所以的一通来电,顾意也不多想,只当是对方打错了。

  在床边站了片刻,她伸手拉开床边柜的抽屉,看着放在里面的另一个手机,却没有去拿。

  她有两个号码,另一个从燕城回来后就再没开过,因此也无从得知是否有人为了找她而拨通过那个电话。

  心里仿佛装了一架摇摆不定的天平。

  怕有人打,更怕有人不打,于是掩耳盗铃。

  将抽屉重新关上,顾意哂笑了一下。

  入夜。

  半岛南端的山中别墅灯光璀璨,火树星桥的景象将四周的黑暗与寂静隔绝,恍如夜里的另一座孤岛。

  衣装得体的来客或站或坐,言笑晏晏地相互攀谈,以祝寿的名义织起另一张名为关系的网。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一派合乐场面。

  顾意将带来的寿礼递给收管礼物的管家,得知钟斯年还未露面。

  一名只见过几面的堂叔看她到来,很是自来熟地端着酒前来与她交谈,以长辈的名义絮絮聒聒地说教,言谈之间摆尽了老资格。

  顾意神色平静,间或应一声,没有任何多余情绪。

  直到眼前人无意间提及钟念的婚事。

  “你一直不结婚,你弟弟也不好越过你先成家,听说大哥想让钟念和曲家的小姐结成良缘,如果真能成了,倒也是一桩好事,你得为你弟弟多考虑考虑。”

  安静半刻,清敛的眸光微抬,一直未出言的人淡淡道:“劳您挂心,钟念的婚事也需要问过奶奶才好定论,我还有些别的事,就先失陪了。”

  说罢,不管身后人被拂了面子的难看脸色,她径直转身离开。

  来到灯光幽暗的偏僻角落,顾意站在树下,从随身的小包里拿了一支烟。

  细长的烟尾夹在唇边,欲要点燃,翻找了一下却发现没带打火机。

  心头那点微不可察的焦躁霎时更升腾了些。

  她蹙着眉正要将烟拿下,却见一点火星自夜色中靠近,凑首点燃了她唇边的烟。

  幽香浅淡,熟悉的话语声在近旁随之响起。

  “听说顾小姐在考虑婚事,不知道我算不算在考虑的范围内?”